第二章 傷害
6
屠宰場的規模不大。木柵欄圍成一個院子，外加幾間房子，就是牲畜們的終點站了。豬啊，犛牛啊，羊啊來到這個地方，這輩子就算結束了。段老倌的職責就是請它們下車，把最後這段路走完。段佬館平時不讓兒子來這裏，他說這地方怨氣太重。今天他心事重重，忽略了兒子的行蹤，不然無論如何要把他扯出這片林子的。
龍雀打量著這座“終點站”。其實，它是一個刑場。
龍雀今天的興趣不在屠宰場，他是來找白青的。那個家夥騎著白青就是朝這邊來的，肯定進了這個屠宰場。
沒有懸念。白青栓在房門口，栓馬樁是一根肮髒不堪的木頭，與白青的毛色很不般配。龍雀心裏很不舒服。新主人不懂得珍惜這匹俊美的白馬。
龍雀隔著柵欄朝白青吹了一聲口哨。白青一甩頭，把屁股轉向龍雀，還揚起後蹄踢打地麵。這是一個不友好的動作，不想跟龍雀交流的意思。這個動作讓龍雀非常傷心。
龍雀轉身衝進甸子，為白青精心選來幾棵鮮嫩的苜蓿。為了這把鮮草，龍雀陷進泥潭，雙腿都濕了。聽說，所有的馬都不能拒絕苜蓿的味道。龍雀把苜蓿投向白青，苜蓿準確地落在白青的前腿下麵。白青垂下頭，謹慎地嗅嗅，仰起頭打了兩聲響鼻。它也不接受龍雀送給它的食物。
龍雀明白，這是一匹不好搞定的烈馬。龍雀喜歡。
這時，從房子裏走出一個高大的男人，他就是屠宰場的老板。老板看了白青一眼，伸出粗糙的手撫了撫白青的鬃毛。白青乖順地用頭拱了拱老板。這個親昵的動作狠狠打擊了龍雀的自尊心，他的心劇烈地疼起來。
“把手拿開！別把它的白毛弄髒了！”龍雀實在看不下去了。
老板嚇了一跳，隻聽見一聲憤怒的喊聲，卻看不見人，轉過身才看見龍雀。他不熟悉這個少年，這個少年看上去有些驕傲，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少年的驕傲，在他看來有些可笑。
“誰家的？敢這麼跟我說話？”老板斜視龍雀。
“別管我是誰家的，我知道這匹馬不是你家的，它是老獸醫的。”龍雀把這件事說出來，心裏痛快多了。
老板聽罷仰天大笑，“你知道老獸醫是誰嗎？”
龍雀說：“他是一個大好人，能上天堂的人。”
老板收起笑臉，“告訴你吧，我是這個好人的弟弟，親弟弟。這匹白青，當年是我親手買來交給哥哥的。”
龍雀許久沒說出話來。龍雀覺得不可思議，難怪白青跟他這麼親昵。
“你上不了天堂，你這地方殺了不少牲口。”龍雀終於說出一句有分量的話。
老板又是仰天大笑，“醒醒吧小子，天堂在哪？”
龍雀想了想，指著遠處的玉雪山，“在雪山頂上……”
老板低頭望著這個少年，“我不去不行嗎？我把名額讓給哥哥了。我再讓給你一個，你要不？”
龍雀不屑地說：“你這麼說太離譜了。你哥哥上天堂，跟你沒關係！謙虛點吧。”
老板撫摸著馬鬃，“行了，別較真了。你喜歡我的馬，我看出來了。”
龍雀搖搖頭，“它不是我的，我不喜歡！”
老板卻說，“這話不對。你喜歡，才可能是你的。那個阿吉老師平時怎麼教育你們的，小子！”
龍雀覺得話不投機，不想再跟這個人廢話，走開了。
“喜歡它，不敢承認。憑什麼驕傲啊？”老板在身後說。
龍雀一路小跑，把自己藏進林子。在林子裏，他長長歎一口氣，才允許悲哀的情緒包圍自己。他背靠在一棵最粗的樹，幾乎哭出來了。
一陣清脆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白青載著新主人閃進林子，一轉眼到了龍雀近前。龍雀把頭扭向一側，不想看那張俊美的馬臉。
“小子，你要是喜歡，就騎騎試試。你要是能騎它跑出這片林子，它就歸你！”老板一翻身下馬，把韁繩塞給龍雀。
龍雀一聽，搶過韁繩，“你別後悔！”龍雀不相信天底下有這麼便宜的好事。
“少廢話，趕緊試試吧！”老板說。
龍雀牽住韁繩，卻愣了片刻。資深的馬倌農布教給他的絕活全忘了。白青是一匹烈馬，要是驚了白青，這個好機會就沒了。
老板也不跟龍雀商量，三下兩下把龍雀抱到青白身上。龍雀一下子覺得自己高了。這是一匹很高的馬啊。
龍雀雙腿夾了白青一下，白青嗖地衝了出去。一陣風猛地從耳邊吹過，把兩邊的樹木一下子變形了，傾斜了，唰唰向龍雀身後閃過去。龍雀很久沒體驗狂奔的感覺了，他微微合上雙眼，沉浸在突然而至的眩暈裏。龍雀有了一個錯覺——白青是他的，白青從來就不是別人的，就是他的。一聲呼哨，白青突然停住腳步，巨大的慣性把龍雀彈射出去。龍雀不受控製了，繼續飛奔，瞬間便滑過馬鬃、躍過馬頭，從天堂墜向地獄。
龍雀真切聽見關節發出的哢哢聲，五髒六腑也都拉伸扭曲，錯了位置。隨後，世界突然安靜下來，接著便聽見老板的開心大笑。龍雀掙紮著要坐起來，可是後背又酸又疼，完全失去了支配能力。一陣清風掃來，一道白影閃過。龍雀的知覺稍微恢複，便聽見林子外麵回蕩著遠去的蹄聲。
這下，白青的馬蹄是重重踏在龍雀身上，肝和膽也跟著劇烈地疼痛起來。
龍雀翻了個身，發出一聲呻吟，四腳朝天躺在林子裏。陽光從枝杈之間傾斜下來，卻怎麼也驅不散龍雀心頭的陣陣寒意。一切都粉碎了，夢想、幻覺，還有尊嚴。龍雀的身體也被白青的蹄子踩碎，淩亂不堪，怎麼用力也站不起來了。
７
龍雀搖搖晃晃走出林子時，陪著他一起晃動的還有花背。龍雀懂得了一匹弱馬的心情，蒼涼、委屈，懷有對處境的不滿。應該對花背再好些，比從前還好。從前的花背也是一匹良駒呢。
龍雀完全裸露在甸子上的時候，感到羞怯。屈辱和委屈突然被帶到光天化日之下，龍雀變得失魂落魄，不如躲在林子裏偷偷舔舐傷口。
龍雀挪動腳步，像一匹老馬緩慢走過海子。今天，海子暗淡，不發光，如同冬天裏結了一層厚厚的冰。一個馬群緩緩移動，尋找新的牧草，若無其事地與龍雀擦肩而過。馬群永遠沒有憂愁，隻顧在甸子上享受美食。軟綿綿的苜蓿拌住了龍雀的腳步，龍雀被丟在馬群的後麵。龍雀索性在草裏躺了一會兒，等魂魄回到身上才有攢足力氣繼續趕路。過了一會，龍雀又站在那塊高高的甸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