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中國講談(1 / 3)

第四輯中國講談

我從哪裏來

在梁啟超、徐誌摩、胡適等人的努力下,1924年4月12日泰戈爾踏上中國的土地,開始了為期50天的對中國的參觀和訪問。從上海開始,泰戈爾一行先後遊曆了杭州、南京、北京等地。每到一地泰戈爾幾乎都會發表一番演講。本篇以及本輯所收的泰戈爾的其他文章均為泰戈爾於此間發表的演講。這些演講講述了泰戈爾在中國的所見所聞所想,字裏行間無不透露出他對中國的喜愛,對中國文化的喜歡。

1

最近我看到你們的一篇文章中有人說我,作為一位哲學家,竟然在參加某場會議時遲到了半個小時。如果這份抱怨僅限於這次偶然事件,我會就我的行為向他們做出令人滿意的解釋。但是,我認為這篇文章的作者錯誤地以為這次的遲到並非偶然,而是我個人真實情況的反應。我還認為,讓他更為擔心的是,他覺得我在這個時髦的年代已經過時了,他認為我應該是出生在兩千年前詩人們在月光下舉杯暢飲的年代,那時候哲人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

這讓我很驚訝, 我確信,如果我有更多的閑暇時間, 這一定會成為一件很有趣的事兒。 幾乎從童年時代起,我就習慣了我的同胞們對我的憤怒指責,他們說我現代得過於愚蠢, 忘卻了先輩留下的偉大教訓,從而失去了融入古老珍貴的印度文明的權利。對你的國民來說,我已是廢棄之人,毫無用處;而對我的國民來說, 我則是標新立異,惹人厭煩。我不知道孰是孰非。

昨天胡適博士做了一回占卜師,他利用日月星辰,預測我這次訪華之旅。我想他能夠從星辰的異常運動中判斷我出生時受到什麼樣的庇護,又受到怎樣的矛盾影響。他會告訴我,為什麼我這個不幸的人兒,總是不斷地被懷疑為違禁品,被私運至錯誤的時間之岸。不僅是那些我非常熟悉的同胞懷疑我,就連那些我幾乎從未費心去關心過的人也對我如此相待。 就因為這種誤解,我的朋友們要求我進行一番詳細的自我介紹,好讓你們覺得我的理念不至於太過空遠,不會像沒有生命的幽靈一樣嚇壞你們。

我出生於1861年,這在曆史上不是一個重要的年份,但卻屬於孟加拉曆史上一個偉大的時期。你們也許不知道我們的朝聖之地通常位於河流交彙之處,河流對我們來說就是自然界生命之神的象征,它們的交彙體現了精神的彙集、理想的聚集。而幾乎就是在我出生的時候,三場運動 此處所講的三場運動指的是印度近代史上的三大運動——宗教和社會改革運動、文藝複興運動和民族主義運動。在這三場運動中,泰戈爾家族都是積極的參與者,甚至還是發起人和領導者。潮流彙集在我們國家的命運中。

其中一場是宗教運動,由慷慨無私、智慧超群的羅姆莫罕·羅伊發起。這是一場革命運動,因為他試圖去重新開通精神生活的通道,要知道,這通道早已被隻注重外表而缺乏重大精神意義的形式主義和物質主義信條的沉沙殘骸堵塞了很多年。

於是,羅伊與那些質疑一切充滿活力的理念的守舊派展開了一場偉大的搏鬥。那些緊抓著古老的過去不願放手的人以他們積聚的古董為榮,在曆史悠久的光輝壁壘的包圍中悠然自得。此時若某種偉大的精神、某個真理愛好者突破了他們的藩籬,讓思想的陽光和生命的呼吸如潮水般湧入,他們會變得緊張兮兮,勃然大怒。理想是運動的導火索,他們認為所有的運動都會威脅到他們倉庫的安全。

這場運動正好發生在我出生的年代。我很自豪地說我的父親是這場運動的主要領導者之一,正因為此,他備受排斥,但他勇敢地麵對了社會的侮辱。我就出生在這種環境中,各種新思想不斷湧現,而那些陳舊得不能再陳舊的事物卻是時代的寵兒。

第二場運動同等重要。某個偉大的人物,班吉姆·錢德拉·查特吉 班吉姆·錢德拉·查特吉(Bankim Chandra Chatterjee,1838—1894):印度小說家,孟加拉語現代文學的先驅。其第一部孟加拉語曆史小說《將軍的女兒》,開創了孟加拉語小說的先河。他於1872年創辦的孟加拉語雜誌《孟加拉之鏡》,為孟加拉文學做出了很大貢獻。是那時發生的孟加拉文學革命的首位先驅。他比我年長很多,卻和我算同代人,他很長壽,我因而得以見到他。

我們的自我表達必須要擁有自由,在精神思想領域是如此,在文學表現領域亦複如此。但我們的文學卻任由它的創造力消失。它缺乏活力,在修辭的桎梏下行如僵屍。查特吉奮勇而起,勇敢反對那些相信墓碑安全永固,相信完美隻屬於死氣沉沉的存在的守舊派。他剔除沉悶的語言形式所導致的重負,用他的魔法杖將我們的文學從經年累月的沉睡中喚醒。而當文學醒來,精神飽滿,儀態優雅,呈現給我們的又是一幅多麼美麗的畫麵啊!

這一時期我的國家還發生了另一場運動——民族運動。這場運動並不完全是政治運動,但它開始道出了我國人民想要維護自己人格的心聲。這是一種憤慨的心聲,它反對那些來自東方以外世界的人施加在我們身上的屈辱,尤其反對他們在那段時期習慣於以他們自己的生活為標準,按照與之是否相似,將人類世界劃分優劣。

這種歧視性的劃分標準一直在傷害著我們,使我們的文化世界招致嚴重的破壞。它讓我們國家的年輕人對祖先留下的一切充滿懷疑。我們的學生,仿效他們的歐洲老師,對我們的古印度繪畫和其他藝術作品肆意嘲笑。

盡管後來老師們改變了立場,可他們的學生已經完全不能重拾對我們的傳統藝術的精華的自信,即使這種藝術精華是永恒的。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們都被鼓勵去欣賞法國的三流繪畫,欣賞花哨廉價的石版畫,欣賞那些符合模式化、標準機械準確率的繪畫作品;他們依然將能夠輕蔑地拒絕東方的創作藝術作為高等文明的表現。

印度現代的年輕人認為,真正的創造力不在於發現現實之心髒基本的跳動節奏,而在於引介的國外繪畫作品中那豐滿的嘴唇、杏臉桃腮和裸露的胸部。同樣的排斥精神,源於徹底的無知,也滋生在我們文化的其他領域,這是因為那些嗓音洪亮、手臂粗壯的人對我們年輕一代的頭腦實行了催眠術。

我出生的時候,反叛精神剛剛覺醒,一些人已經在努力逆轉潮流。我家族中就有這場運動的領導者,他們是我的兄弟和表親,他們挺身而出去拯救人民的心靈,使其免受自我侮辱和忽略。

我們必須找到一些普遍的永恒的基礎,必須發現那些有永恒價值的事物。民族運動自發起之日便宣稱:我們絕不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就拒絕我們祖先遺留的一切。這不是一場反對的運動,而是一場革命運動,因為它自發起之日便以巨大的勇氣去否定、去反對崇洋媚外。這三場運動都在進行,我自己的家人都積極投身於這幾場運動之中。我們因為對宗教持有非正統的觀點而遭到排斥,被逐出種姓,但我們也因此享受到了自由。我們必須要用自己的思想和精神的力量來構築我們自己的世界,我們必須從打地基開始,因此也必須要尋找堅固的基石。

我們不能創造基石,但我們可以建造上層建築。對新生活的熱切表達和對根植於人們心中的基石的尋找,這兩者必須要結合起來。那些因為一切都在變化,而相信人生無常的人應該記得,統一或變化之下必然隱藏著一根線,這根線雖毫無意義,卻會導致矛盾和衝突。這根統一之線一定不是來自外部,而是存在於我們自己的靈魂深處。

正如我所說,我出生和成長在這三場運動彙集的氛圍中,身邊的一切都彌漫著革命的氣息。我出生在一個生活獨立的家庭中,他們自我童年時代起就引導我遵從自我內心的判斷標準,尋求自我的表達。毫無疑問,表達的介質就是我的母語,但是這種屬於人民大眾的語言需要根據我個人的需求來調整。

沒有一位詩人應該從某個體麵的店鋪裏借來現成品。他不僅應該有自己的種子,還要準備自己的土壤。每一位詩人都有他自己獨特的語言媒介,不是因為整個語言都是他自己的製造品,而是因為他自己獨特的語言應用,賦予語言生命的魔力,將其轉化為他自己獨創的語言工具。

各個種族人民的心中都有詩趣,都需要盡可能完美地表達他們的感情。為此,他們必須要有一個表達媒介,感人肺腑,影響深遠,能夠成為他們自己的語言,代代相傳。所有偉大的語言已經而且一直在變化著。那些拒絕改變的語言注定,並且永遠都不會在思想和文學上取得大收獲。一旦形式固定下來,精神要麼勉強接受這種限製,要麼就加以反抗。一切革命運動都是內部反抗外部入侵的鬥爭。

在這個地球的生命史上曾經有一頁偉大的篇章,人類內心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自身的發展過程中找到了一條出路,發出了勝利的反叛的呼喊,聲明自己不會屈服於野蠻強大的外部力量。當時它是多麼無助啊,但是瞧瞧,它不是就要勝利了嗎?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也是如此,當某些力量集中體現了外在的意誌,威脅著要為一己之欲來奴役我們的內心,那麼革命就會爆發。

當一個機器性的機構成為中堅力量,無論它是政治機構、商業機構、教育機構還是宗教機構,都會為增強自己的力量而去阻礙人們內在生命的自由流動,妨礙並剝削人們的內在生命。今天這種力量正在外部迅速增強,那些被壓迫的靈魂要求掙脫扭曲、束縛和壓迫的呼聲也在空氣中彌漫。

革命必將到來,人們必須要冒著被辱罵和被誤解的風險。這些辱罵和誤解尤其是來自那些貪圖安逸的人,來自那些崇尚物質、因循守舊的人,來自那些真正屬於已經死亡的過去而不是如今這個時代的人。這種過去屬於遠古的時代,那時主宰一切的是人類的肉體,而不是他們的心智。

純粹的肉體統治是機械的,而現代機器隻不過是擴張了我們的身體,拉長、擴展了我們的四肢。現代的孩子因為這種代表非凡物質力量的巨大物體而欣喜萬分,他們常常說,“給我一個大玩具,不要讓任何感情來打擾。”但他們並沒有意識到,如若真是這樣,我們就退回了遠古時代,那時人們隻尊重巨大的身軀,絲毫不在乎內心精神的自由。

世界上所有偉大的人類運動都與某種偉大的觀念有關。你們中或許有人會說這種精神教條在經曆了一個世紀的垂死掙紮後現在已經奄奄一息了,除了外在的力量和物質基礎外,我們別無依靠。但是,我要說,在我看來,你們的說法早就過時了。它在生命的勃發階段就已經香消玉殞了。從此,人類開始取代那些被清除出世界舞台的龐然大物,成為造物的中心,雖然赤身裸體,兩手空空,卻有著無法征服的心靈和精神。

物質至上已經非常過時了。人類內在精神的顯露才是真正現代的:我支持這種觀點,因為我是一個現代的人。我已經解釋過我是如何降生在一個充滿反叛精神的家庭,我的家人一直都堅信要忠於內心的理想。如果你們想要反駁我,你們可以隨心所欲,但是作為一位革命者,我有權扛起精神自由的旗幟,將之插在你們偶像的聖地,他們隻不過是物質力量和物質積累罷了。

2

即使是來到異國他鄉,我們也是在尋求自己鄉土的安慰。但我們也隻有在他國人民內心充裕時,尚可以分得些許。那些心靈貧瘠的人承受不起讓外國人走進他們的心靈,踏進他們的家門。隻有那些心中充盈著愛的人才願意打開心門,招待來賓。

在一片古老的森林裏,千年古樹鬱鬱蔥蔥,經年累月的落葉和落花讓這塊土壤變得肥沃富饒。你們古老的文明滋潤了心靈的土壤。它堅定的人性的撫摸使得這塊土壤裏長出的一草一木都煥發著勃勃生機。如果你們的文明不是具有這麼非凡的人性,如果它不是擁有這麼豐富的精神生活,它的壽命不可能這麼長久。

其他文明在智慧、理想和美麗方麵也享有收成,但是這些都沒有得以持續,很快,它們就變得貧瘠。但是,你們的文明,因為有著肥沃的土壤,滋養了一棵生命的大樹,為那些來自遠方他國的旅客提供了熱情的蔭庇和水果。我已經感受了你們的文明,我不得不相信你們的文學和自我表現的其他形式與這種好客的精神有著根深蒂固的聯係。自我表現最好和最高的形式就是社會本身,我覺得我已經從你們社會的杯裏品嚐了一大口佳釀,一大口不朽的愛,你們讓我們這些來自異國的友人在這塊古老文明的土地上感受到賓至如歸的溫暖。

今天下午我看到一篇文章,說你們有同情心。例證比比皆是。我在這兒受到的誠摯的歡迎讓我感覺你們有著非凡的同情心。

我一直在閱讀你們的詩歌,並深為你們高質量的文學著迷。這是你們自己文學的特質,我所知道的其他任何文學都不具備這種特質。

但是我並不想在此談論你們的文學,不想在此班門弄斧。

我想跟諸位分享的是我自己國家的文學中存在的問題。我們的文學早年也曾受到一種死板的傳統形式的約束,受到一種毫無生氣的完美傳統的限製。但是梵文經典的影響隻限於對那部分受過教育的人,對人民自己的文學基本沒什麼影響。我們已經遺失了古印度的民間文學,但其一定曾經有其自身特殊的存在。在印度的經典文學中,我們能夠看出平行溪流的暗示在人們的心中流淌,這些暗示在他們自己的口語中得以表現,還經常給梵文詩人許多靈感。但是因為這些方言一直在變化,而且又沒有以書麵形式記錄下來,許多已經成為過去,甚至逐漸消失了。

然而,我們近代的一些方言卻發展出了一些永久的形式,實現了文學的大豐收。我的朋友沈教授 此處指國際大學教授、梵文學者沈謨漢(Kshitimohan Sen,1880—1960),印度學者、作家。,曾經研究過中古印度時期的詩歌,他可以告訴你在13世紀和16至17世紀之間印度出了很多有名的玄秘派詩人。經由他的指點,我也讀了這些人的詩,我很驚訝地發現他們是多麼現代,他們對生命、對美有著多麼真實而熱切的感情!所有真正的事物都是現代的,永遠不會過時。

我們發現,在印度一種深切的神秘和宗教情感在持續滋養著人們的心靈。事實上,我們古老聖賢們的使命就是為那些地位低下、備受歧視的人提供精神的撫慰。他們人格中神聖的一麵激勵著他們,鼓舞著他們說出自己的心聲。在這種情境下創作出的詩歌無論是在內容深度上還是在形式美上都令人無比驚歎。

當我開始我的詩人生涯時,我自己圈內的作者們卻從英國文學那裏獲得靈感和啟發。我想我是幸運的,那就是我這一生從未接受所謂的教育,亦即那種被認為一個體麵家庭的孩子所應該接受的中學和大學教育。盡管我不能說我完全不受當時年輕人中主流文學的影響,但我很慶幸我的寫作課完全沒有陷進模仿文學的慣例中去。我想這主要是因為我早期幸運地逃出了學校教育的桎梏,他們隻會按照校長製定的標準機械地培養我。我自己創作的時候,我會放任我的思想,天馬行空,盡情發揮想象,創造體例新穎的詩歌。為此我也曾招致學識淵博的批評家的嚴厲譴責和聰明者的肆意嘲笑,我知識的淺薄與異端的狂妄使我成為文學界的“不法之徒”。

事實上,當我開始寫作生涯的時候,我確實很年輕,我是那時的作家裏最年輕的。我既沒有成熟的年歲作保障,也沒有體麵的英國教育為依靠,所以我早年的著作沒有得到多少褒獎和相應的鼓勵,但我也在脫離俗世的歲月中享受著我的自由。漸漸地,我年歲變大了,雖然我不敢說這給我帶來什麼好處,但我逐漸從冷酷的嘲弄和偶然的惠眷中打開了出路,取得了認識和評價,盡管褒貶的比例就像地球上陸地與水域的比例那樣巨大。

如果你們問我年輕時何以如此大膽,我會說早年接觸的孟加拉抒情詩是我的勇敢之泉源,它們的格律是那麼地自由,表現是那麼地大膽。我記得那些詩歌最初重新刊印的時候,我還隻有十二歲。我從長輩的書桌上偷拿了詩本。我明知是不應該的,像我那樣的年紀不應該做這樣的事情。我應該好好上學,努力通過考試,而不要踏上一條通向失敗的路。我也必須承認這些抒情詩絕大部分都是講男女戀情的,不適合十多歲的小孩子研究。但是,幸而我那時全力愛上了它們的形式與韻律之美。所以,雖則那些詩歌充滿肉豔之色,也隻如蜻蜓點水輕掠過我的童心,並沒有擾亂我的心智。

我那時在文學之路上徘徊流浪還有一個緣由。你們知道我父親是新宗教運動的領袖,他遵從《奧義書》的教訓,主張絕對的一神論。在孟加拉人看來,他差不多與基督徒一樣糟糕,也許更壞些。所以,我們完全被當時的社會所排斥。然而,或許正是這個原因,使我躲過了一場災難,一場模仿我們過去的災難。

我的家人很多都是有天分的——他們有的是美術家,有的是詩人,有的是音樂家,所以,我們整個家庭都浸潤在創造氛圍中。我差不多在幼年時期就開始深沉地感悟到自然之美,蔥翠的草木、變幻的雲彩都是我親密的伴侶,空氣中四季更迭的美妙音符也讓我倍覺融洽舒適。同時,我對人性善的感受也很深刻。所有這些都需要熱切的表現,我當然想用自己的工具來傳達我內在的情緒。真摯的情感自然要求真實的表現,但是我那時資曆尚淺,不能以完美的形式將這一切表達得淋漓盡致。

從那時起,我在國內贏得了聲譽,雖然一大部分人依然還是很強烈地反對我。有人說我的詩歌不是從我們民族傳統的心髒中跳躍出來的,有人抱怨我的詩晦澀難懂,也有人說我的詩不夠健康。事實上,我在國內從未受到同胞們的全盤接受,這也是一件好事,因為最容易使人墮落的就是名不副實的成功。

這就是我文學生涯的梗概。我希望你們能夠通過我的孟加拉語原著更清晰地了解我,我希望有一天這會成為現實。我們的語言都是有嫉妒心理的,它們不會將最好的寶藏施贈給企圖通過另一種語言介質去了解它們的人。你必須親自討好它,殷勤地照料它。詩歌不像黃金或其他實體的東西可以兌換,你不能通過你的律師獲得愛人的微笑和眷顧,無論他多麼勤奮和盡職。

我自己也曾想覓得歐洲各國文學的瑰麗寶藏。我年輕時拜讀過但丁的詩,但不幸的是,看的是譯作。最終,我徹底失敗了,我真誠地選擇了放棄。但丁於我就是一本沒有打開的書。

我也想了解德國文學,我認為我在閱讀海涅作品的譯作時瞥見了德國文學之美。原因在於,我認識了一位德國的女傳教士,我請她教我學習德文,我努力學習了幾個月。我有個危險的小伎倆可以幫助我很容易就猜得單詞的意思,事實證明這對語言學習並沒有太大幫助。我的老師認為我幾乎全部掌握了這門語言,而其實遠非如此。然而最後,我卻成功地讀完了海涅,就好像一個人在睡夢中輕易就走過了一條條未知的路,我在其中找到了無窮的樂趣。

然後,我就嚐試讀歌德的作品,但是我的野心太大了。用我所學的少得可憐的德語,我竟然讀完了《浮士德》。我認為我找到了通往德國文學宮殿的大門,當然沒有通往各扇小門的鑰匙,隻可以作為偶然來訪的客人,進得客廳內小坐,雖然很舒服,但也不是盡心如意。所以,恰當地說來,我並不理解歌德,同樣,我對其他偉人的傑作也是一無所知。

這原本也是正常的情形。你若不經曆朝聖之道,永遠無法到達神座的麵前。因此,你們單憑譯文是無法了解我們語言的真相的。你必須親自追求她,贏得她的芳心,才能夠發現她的美麗。你們僅憑一些不充分的證據就猜想我是一位詩人。所以,你們的信仰是模糊的,你們要收集一些外在的憑證來增加其分量。聽說你們認為我是一位詩人隻是因為我蓄著美麗的花白胡須,這讓我很感動。但是我的虛榮心還是沒有得到滿足,我更深切地希望你們能從我詩歌的聲音裏認識我。

我希望某一天我的聲音可以讓你們想學孟加拉語,我希望坐在我對麵記筆記的年輕詩人能認真地考慮這一點。我願意收他做我的學生,盡我的力量幫助他。現在我想跟你們分享一下我們最近的藝術運動。

這場新藝術運動是由我的侄兒阿巴寧德羅納特發起的,前途充滿希望。與我同來的朋友鮑司 此處指國際大學藝術學院院長、現代孟加拉畫派大畫家Nandala Bose。,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如果他願意跟你們一起分享,他會告訴你們這場運動如何充滿活力,如何影響廣泛。

說到音樂,我自己也算是一個音樂家。我曾經創作過許多歌曲,完全不顧正統音樂的規矩,很多人憎惡我的輕率魯莽、膽大包天,僅僅因為我未經過專業的訓練。但是我堅持了下來,這真是謝天謝地啊,因為我自己都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或許這就是藝術界要有所成就的最佳途徑。我發現人們一邊譴責我,一邊還唱著我創作的歌,盡管他們唱得不一定對。

你們不要以為我很虛榮。我可以客觀地評價自己,可以公開表達我對自己作品的欣賞,那是因為我是虛心的。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我的歌謠已經在我的國民的心中取得了永恒的地位,像春天的花兒永不凋謝,就是將來的人們,無論他們是在歡欣、悲痛的日子裏,還是在節日裏,都會唱著我的歌謠。這也算是一位革命者的作品啦。

3

有人告訴我,中國不需要宗教。我發現這很難讓人相信。人們經常根據自己狹隘的教派定義去判斷鄰居的宗教。我相信如果我有幸在中國可以多住些時日,當你們開啟心靈的音樂,我就能夠理解你們深邃的心弦。但是我的訪問很短暫,還不時被許多約會打斷,讓我無法親自去接觸那些在單純的內心世界中依然保持國家傳統的人。

他們要求我為你們講一講我自己的宗教觀。我總是拒絕談這些,原因之一就是我並不是由於偶然的出身去被動接受某個特定的教規才投身我自己的宗教。我出生在一個偉大的宗教複興運動先驅的家庭中,我的家庭遵從《奧義書》中先哲的言論,但是,我的個性讓我不可能因為周圍的人相信什麼宗教教義是對的,我就應該信仰它。我無法說服自己去想象因為我信任的人信仰某種宗教,我自己便也去信仰。

我的心靈是在一種自由的氛圍中成長起來的,不受任何教義的約束,不受任何教會經文的束縛,也不為任何有組織的崇拜者所左右。因此,每當我被問及關於宗教的問題時,我沒有任何預設的立場,也沒有任何係統的回答。

從我到達中國之日起,我隻有一次被問及信仰宗教的理由。有個大學生讓我詳述相信上帝的理由。我確實想給出我的理由,但是我必須承認理由跟現實截然不同,就好像感覺到光跟明白光學理論完全是兩碼事一樣。如果我的解釋有錯,那並不證明我的精神信仰的真實性有問題,因為真實的證據來自於想象而非邏輯。因此那個提問我的人有權不相信我的想象,完全可以拒絕我的證明。在這種情況下,被大多數人推崇的某本特定的書就會比個人的言論更有分量、更具權威性,因此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有權去布道,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引領別人踏上宗教之路的牧師。

我的宗教其實就是詩人的宗教。它,就如音樂的靈感一樣,通過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方式觸動了我。我的宗教生命同我的詩歌生命一樣,遵循同樣神秘的成長軌跡。它們以某種方式彼此結合,盡管它們的結合經過很長一段時期的儀式,我對這一切竟渾然不知。然後有一天,這一切在我麵前突然顯現。

那時我住在一個村莊裏,那一天我要應付各種尋常的瑣事。結束了早上的工作後,我準備去洗澡。我在窗前站了一會兒,俯瞰河岸邊的一個市場,那條河的河床已經幹涸。突然,我意識到體內心靈的悸動。這一刻我的體驗世界仿佛被照亮,那些遙遠而模糊的現實找到了意義的共同體。那時候我的感受就如同一個在濃霧中摸索著前進,不知道終點在何處的人突然發現他來到了自己家門前。

我記得童年的一天,經曆了痛苦的孟加拉字母表學習之後,我出乎意料地看到一個簡單的字母組合:“天下雨了, 樹葉在顫抖。”這句話展現給我的畫麵讓我興奮得顫抖。那些原本毫無意義的部分不再是孤立的個體,我的心因為想象的結合而欣喜。同樣,在村子裏的那天早上,我生活裏的種種事實也突然形成了光芒四射的真理的結合。所有那些波濤翻滾般的事情在我腦海中呈現為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從那時起,我就掌握了一個真理,在我對大自然或人類的所有經驗中,一定存在精神現實的基本真理。

如果我告訴你們在那天茅塞頓開之前我經曆了多長時間的摸索,你們就會理解我。我從幼年時期起就特別敏感,這讓我的心時時刻刻都在感受周圍的世界,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

我家房子旁邊連著一個小花園,對我來說,這是一塊神仙寶地,很多美麗的奇跡每天都在這裏發生。幾乎每天早上晨曦出現之時,我都會匆忙跳下床,跑出房間,去迎接第一縷粉紅色的微光,它穿過花園邊一排椰子樹微微搖動的樹葉照射進來;在清晨的微風中,草葉上的露珠晶瑩欲滴。天空似乎給我某種陪伴,我的整顆心、整個身體都沉浸在那靜悄悄的幾個時辰中,啜飲流光和平靜。我唯恐錯過哪怕一個這樣的清晨,因為每一個清晨對我來說都很珍貴,比金子之於守財奴還要珍貴。

我很慶幸我擁有一顆好奇心,它賦予一個孩子進入神秘寶庫的權利,這個神秘寶庫就位於存在的中心。我荒廢了我的學業,因為它們粗魯地將我拽離了我周圍的世界,拽離了我的朋友和同伴。我十三歲的時候,便從那企圖將我囚禁在功課的銅牆鐵壁內的教育體製中掙脫了出來。

這或許能夠向你們解釋我的宗教的意義。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是活生生的,它與我的生活親密無間。曾有位學醫的學生拿了段人類的氣管給我看,試圖激起我對氣管結構的欣賞。我,現在依稀記得我當時的反感和震驚。他想讓我相信那是優美動聽的人類嗓音的來源。我帶著強烈的厭惡拒絕了。我並不崇拜工匠的手藝,但我願意分享藝術家的歡樂,因為他們能夠隱藏機械的構造,向世人展示他們的創造品中不可言喻的和諧。

上帝並不介意將鐫刻在地質石刻上的關於其權力的記錄公之於眾,但是它卻為自己給予自然界的美的表達而歡欣自豪。它讓綠草如茵,讓花兒如煙綻放,讓雲卷舒、變幻成千姿百態,讓流水潺潺,動聽如音樂。

我並不是很清楚究竟是誰或是什麼觸動了我的心弦,就好像是嬰兒不知道母親的名字、母親是誰或母親是做什麼的。我對我的性格一直都有深深的滿足感,它通過活生生的交流渠道從四麵八方流入我的天性中來。

我有個非常了不起的事兒,那就是我對周圍世界的直覺從未遲鈍過。雲彩還是那片雲彩,花兒還是那朵花兒,這就足夠了,它們直接與我交流,我不會對它們漠不關心。我依然記得有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剛從馬車上下來,突然看見在我家上層露台後麵的天空中,一層厚厚的黑黑的積雨雲在大氣層上灑下一片豐富的陰涼。這種奇跡,這份慷慨,讓我欣喜萬分,這就是自由,我們在朋友之愛中所感受到的自由。

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使用過一幅畫,畫上有一位來自其他星球的陌生人,他在造訪地球時,碰巧聽到了留聲機內發出的人類的聲音。對他來說,最為活躍的顯然是那張轉動的唱片,他無法發現背後的人類真相,或許會將唱片這一非人類的科技事實當作最終的真相——這一真相能夠被觸碰和測量。他會納悶一台機器怎麼可以跟心靈對話。要揭開這個謎底,他應該馬上把作曲家約到音樂的中心來,這樣他就會立刻發現,音樂的意義在於人類的交流。

我們可以用量化去解釋所得到的信息,但是卻無法用原子和分子的組合方式來解讀快樂和喜悅。造物主在安排這個世界的時候,似乎特別關注給我們快樂,這表明,在宇宙中,在物質和力量的意義之外,有一個信息會通過某種神奇的方式觸動你的人性。這種觸動隻能被感覺,無法被解釋。我們能證實這一點,就像是對那外星人來說,令其同胞最滿意的解釋,莫過於看不到人性在哪裏,但是卻可以通過機器直接與心靈對話。

難道僅僅是因為玫瑰是圓形的、粉紅色的,就能夠比可以給我買生活日用品或奴仆的金子更令我滿意嗎?你可能首先就會否定這一事實:一塊金子比一朵玫瑰花更讓人高興,但是你必須記住,我不是在談論人造價值。如果我們必須穿越滿是黃金的沙漠,這些死氣沉沉的物體發出的冷酷光芒足以讓我們恐懼,而這時看到一朵玫瑰猶如將我們帶進天籟。

我們從一朵玫瑰花中所發現的快樂不在於它的花瓣有多麼圓,就好像音樂之快樂的最終意義不在於留聲機的唱片。我們能夠感覺到,借助一朵玫瑰,愛的語言抵達了我們的心扉。我們給愛人送玫瑰花難道不是因為它已經表達了一個我們無法用語言去解釋的信息?借助於玫瑰花這份禮物,我們利用一種普遍的快樂語言來表達我們自己的心緒。

印度的毗濕奴派是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宗教,愛神時斷時續地吹奏著他的笛子,詮釋著自然界以及人類的美。這些詮釋為我們帶來邀請的信息,激勵我們走出自我封閉的生活,來到愛與真理的王國。我們聽不到大自然的聲音嗎?還是我們已經被自我搜尋的世界的呼聲、集市喧囂的噪音震得耳聾了?我們錯過了愛神的聲音,我們鬥爭,我們搶劫,我們剝削弱者,我們把別人的東西占為己有還為自己的小聰明沾沾自喜。我們背離了我們的世界,將我們的生活變成了一片荒漠,要知道,在我們的世界裏,愛的溪流從蔚藍的天空傾盆而下,從大地的胸膛裏噴湧而出。

在現實世界,打開工作室的神秘之門,你或許會抵達黑暗的大廳,那裏存放著許多機械,它們也許能對你有所幫助,但是僅憑這些,你永遠無法獲得終極的成功。這裏有一間堆滿事實的倉庫,無論這些事實多麼有必要,它們自身卻沒有什麼成就。但是和諧的殿堂就是存在的中心愛神的居住之地。你抵達那裏之後,立刻就會意識到你已經抵達了真理,獲得了永恒,你會感到終極的欣喜,而這欣喜卻沒有盡頭。

純粹的事實信息、純粹的力量的發現屬於外部世界,不屬於事物的內心思想。欣喜是真理的一個標準,當我們通過音樂感受到真理時,當我們通過音樂傳達的問候感受到內心時,我們便能感受到這一點。這是所有宗教的真正的根基,而不是什麼教義。正如我之前所說,我們並不是因為以太波才看到光線,清晨並不等待科學家來為我們解釋便展現了曙光。我們要感受到內心永恒的事實,唯有去感受愛或善的真正的真理,神學家的解釋和對倫理教條的旁征博引的討論都無濟於事。

我已經跟你們說過我的宗教是詩人的宗教,我所感受到的宗教是來自想象而非知識。坦白地說,對你們提出的關於惡或者關於我們死後會發生什麼的問題我無法提供一個滿意的解釋。然而,我確信一定會有這樣的時刻:我的靈魂觸及永恒,在快樂的啟示下強烈地意識到喜悅。我們的《奧義書》中說,我們的心靈和語言因為對最高真理的迷惑而分道揚鑣,但是能夠通過自身靈魂中瞬間的喜悅而感受到真理的人就不會產生任何懷疑和恐懼。

在黑暗的晚上,我們被東西絆倒,然後開始敏銳地意識到這些東西是獨立的個體,但是白天卻展示了這些東西渾然一體的和諧。於是,那個內心思想沐浴在意識的光芒中的人馬上就會意識到,精神的統一淩駕於種族的不同,他的心靈不再苦苦糾纏在人類世界個別單獨的事實上,而是將它們當作終極的意義;他會意識到,平和蘊含在真摯的內在和諧中,而非依賴於任何外在的調整;美是精神與現實連接的永恒保證,而現實則期待著在我們的愛的回應中實現完美。春天的邀請

1

能受邀來到貴國,本人著實感到愉悅榮幸。

不得不承認,最初受邀時,我內心忐忑並自問:“他們邀請我去他們的國家,會對我懷著怎樣的期待呢?”

聖誕節之前的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思忖著這個問題,並延遲了動身日期。當然,身體不好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坦誠地說,是因為我還沒下定決心。而與此同時,我的祖國迎來了生機盎然的春天。這樣的時節促使我有種由衷的衝動之情去靜下心來準備這次演講。由於用的不是我的母語,因而準備工作尤為必要,並且花了不少時間。然而,春天來了,詩人聽到了她的召喚。我無法抗拒那種誘惑,再也無暇顧及那些在我眼裏隻是工作責任的事情。我不斷地創作,思如泉湧,詩歌就像春天競相開放的花兒一般一首接著一首,停不下來。

然而我終究無法擺脫內心的煩擾。我這麼一事無成,像虛度光陰一般地吟詩作賦,我該如何麵對中國的朋友們呢?當然,你們根本無須期待一個詩人能夠盡職盡責。他們隻是運用詩歌來捕獲生活中的悸動,然後再賦予其美妙的音符。

詩人可以喚醒人們,因為在我們還尚未得知的時候,隻有他們可以勇敢地宣告冰凍的消失,宣告冬天的結束。世界已冰封了太久,人們隻能緊閉房門待在室內。現在,房門就要打開了——春天來了!

相信你們能理解我的虛度光陰、玩忽職守。難道你們的邀請和春天的微風發出的邀請有什麼區別嗎?我相信,這塊土地上執著的詩人們也無法忽略春天的召喚,他們也會偶爾小酌而不再過問工作。

我隻有爽約,先失去你們的尊敬,然後再贏得你們的喜愛。有些地方的人就像是嚴厲的監工,他們的要求極為苛刻。在那裏,我會出於自衛的本能而暫時放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做好該做的工作。

在我看來,詩人的使命就是要捕捉那些尚不清晰的聲音,要鼓舞人們相信那些還沒實現的夢想,要將還沒開放的花兒的最早消息帶給無神論的世界。

現如今有太多的人沒有信仰,他們不明白相信未來之本身就可以創造未來。若沒有信仰,你無法認識到自己的機遇。精明的人和沒有信仰的人之間形成了分歧。然而,恰恰是天真的孩子們、夢想家們、有信仰的人們創建了偉大的文明。你們自己的曆史中也可見這種創造的天才,他們有著無限的信心。而現代的懷疑論者們一直在進行各種批判卻毫無建樹,甚至還起到破壞作用。

有一點絕對令人愉悅,那就是我們出生於各國密切往來的時代。殺戮與不幸不會一直存在,因為人類從混亂與競爭中找不到靈魂所在。各種跡象表明新的時代已經到來,你們邀請我來中國就是其中之一。

多少年來,你們邀請過商人、軍人,還有其他一些客人,但是從沒想過要邀請詩人,我是第一個。你們並不是認可我的人格,而是出於對嶄新時代崇高的敬意。這個第一次意義深遠。那就請你們別問我什麼信息啦。戰爭年代,人們飛鴿傳書。他們非常珍視鳥兒的翅膀,不是為了觀看它們飛翔,而是它們可以傳信、立下戰功。請不要把詩人視作信使。

我渴望與你們共同分享這塊土地上生命的悸動,分享喜悅之情。我不是一個哲學家,我接近你們隻是想贏得你們的喜愛。請讓我走進你們的心靈,而不是在公眾平台占有一席之地。相信中國,相信亞洲會有了不起的未來。那時,我們會因你們國家的崛起,並有著自己偉大的民族精神而共同歡樂。

從你們身上我感受不到一點點種族或是傳統方麵的差異。我又回想起印度曾對你們友愛有加,稱你們為兄弟。我希望這種關係依然保持在所有東方人的心底。這條友好之路曆經數年,或許會雜草叢生,但我們仍能找到它的印跡。假如你們能回想起克服了難以想象的困難之後的收獲,我真希望其中有某個偉大的夢想家。他宣揚愛,並由此可以消除思想感情的分歧。這種分歧在日益擴大。曆經世世代代,亞洲偉大的夢想家們用他們的愛讓世界溫暖而美好。亞洲仍然在等待這樣夢想家們的出現。他們會繼續自己對愛的宣揚,無關乎鬥爭或謀利,而是建立精神的紐帶。身處這樣的時代,我們應該為作為這個大陸上的一員而倍感自豪,因為這塊土地上有穿透烏雲的光,可以照亮我們的生活之路。

2

附近有塊廟宇,內有一幅畫,畫中岩石上雕刻著一位印度的僧人。幾百年前,他來到中國,饒有興趣地發現這裏的山川和他在印度所熟悉的那些幾乎一模一樣。據說他所處的那座山是從印度“飛”到中國的。事實是,他所知道的自己國家的那座山有一個梵文的名字,意思是靈鷲山(簡稱靈山),當他在中國看到了那麼相似的一座山,欣喜萬分地也給這座山起了同樣的名字。來到這裏,我也看到了美麗的山川湖泊。我對它們絲毫沒有陌生感,因為我們兩國的山情水況都是一樣的,樹貌也大同小異。我在這裏就像身處大自然的內心,我領略到了各國外觀的和諧一致。然而有一點令人悲哀,那就是我們人類沒有能更好地接近彼此的統一的語言。不過這也並非一無是處,有利有弊,因為這樣我們就必須為相識相知付出代價——從陌生人開始,我們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會贏得彼此的情意和愛。真愛可以克服一切障礙。

數百年前,那位僧人來到這片土地,不僅發現了兩國山水的相像,而且發現了人心的共鳴。有幅畫裏描繪了一個中國人饋贈他食物的場麵,這是象征意義非凡之處。我和他來自同一個地方,有著共同的祖先,我同樣渴求從你們這裏得到善意的接待。

我很清楚有很多人不理解我,但是有些原因使得你們來見我。你們並不是想從我這裏獲取什麼信息,我相信這一切都源於你們對曾經那段美好時光的回憶。那時,印度往中國派來了友好的使者,不是商人也不是軍人,而是最優秀的智者,他們跋山涉水,帶著厚禮來到這裏。

過去對於印度人來說,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克服障礙鋪建交流之路。從最高意義上來講,人們都是鋪路者,他們不為權也不為利,隻是為了能與他國人民溝通交流。如今,空間上的距離已不是問題,但是這種表麵的接觸太容易,人民要想真正地了解對方卻難得多。

有很多現代人都是匆匆的過客,人們隻看到生活的表麵,相互了解頗為不易,因為文明讓我們都好似穿上了盔甲。即便在一個遙遠的國度,我們也能尋覓到熟悉的食物、舒適的住處。這就隔離了我們與那個國家的人民。我們入住大酒店,不在大街上遊逛;我們有著目的而來,層層迷霧在眼前,卻總也無法看透。

那位印度僧人在這裏生活,在這裏故去。他被接受他饋贈的人們簇擁著,沒有種族或是宗教的優越感,有的隻是滿滿的愛。這份情誼使得他遠離故土,不遠萬裏來到此地。

他一定經曆過難以想象的困難與痛苦,還有我們如今無法體會的生活的生疏感。科技的發展拉近了國與國之間的距離,但並沒有對人們的相互了解起到積極作用,反而使得殺戮和侵占更容易,偽裝起我們的所知。

我們的近鄰就保持著這樣的現狀,沒什麼好自豪的。我們在靠近彼此的時候往往帶來罪惡,形成不了親近的關係。我們組成的隻是一個群體,而不是團體。我們該盡我們所能消除人類所蒙受的這種恥辱了。

朋友們,我來此就是希望你們重新開放交流的通道。我希望這條通道依然存在,因為即使雜草叢生,也依然有舊跡可尋。如果這次訪問拉近了中印的關係,我將倍感榮幸。我不帶任何政治或商業目的,除了公正無私的人類之愛以外,別的什麼都沒有。

領略你們的山水之美對我來說輕而易舉,可為什麼了解你們就很困難呢?我是一個人,我隻是視你們為我的兄弟姐妹,而非試圖改變你們的思維或是道義。我們如果能認識到這種共性,隻要不另有所圖(無論好壞),那麼人類世界所有的誤會都將不複存在。期待我們共同努力!我們在印度沒有取得偉大的勝利,我們沒有權利,沒有政治地位,沒有軍隊,也沒有商業。我們不知道該如何從物質上幫助你們。幸運的是,我們能夠以客人、兄弟、朋友的身份與你們相見。請讓這美好的一切繼續存在吧。

在此,我也同樣地邀請你們。我不知道你們是否已了解了我在印度所建立的學院,它的宗旨之一就是要使印度向世界敞開心扉,讓那些看似的障礙成為一條道路,讓我們團結一心,穿越差異,而不是不管不顧這些差異。差異是抹不去的,如果沒有差異,生活將黯然失色。讓人類所有的種族都保留自己的特色,但同時又團結在一起。求同存異,不是呆板地保持一致,而是生動靈活地和諧一體。

3

多年前我受邀到美國,途中,我在日本作了停留。日本,諸多國家中新興的最富有的國家,以其繁榮昌盛而驕傲於世。那裏的思想就是——東方一旦富有就不應該謙虛低調,這種觀念深深地傷害了我。我們應該清楚一個國家若冷不丁地在政治上取得成功的話,她就處於一個非常關鍵的危險時期,那將是一次巨大的磨難。她必須竭盡全力消除自負的情緒,使自己保持清醒的頭腦發展下去。

驕傲會讓人盲目相信自身的力量,會導致孤立,並埋下滅亡的隱患。它會讓我們與周圍摩擦不斷,逐漸地耗盡我們自我保護的能力。

我們亞洲必須團結力量,堅定不移地相信正義,堅決不能有搞分裂或固執己見的自私自利之心。東方的中心地區流傳著這樣的言論——“溫順之人將繼承世界”。這是因為溫順的人從不在傲慢無禮上浪費精力,而是通過與所有人的和睦相處、和諧一體實現真正的繁榮壯大。

我們亞洲必須團結起來,不是通過機械地成立某些組織的形式,而是要帶著真實的精神情感。那些高效完備的物質力量重重地打擊了我們,幾乎要毀滅了我們。隻有精神力量才拯救得了我們。這種精神力量是有組織的吸收同化而不是簡單的累加,明智的做法是從西方引進科學技術。西方人有一點非常值得采納,那就是他們對人才的重視。我們必須認識到並承認這種重視的巨大優勢,但這樣的話對我們來說好似是一種降格。若是不牢記我們的智慧財富,有可能對我們的先人是種侮辱。這種智慧財富遠遠比那些能生產無窮的物質材料和總想尋釁滋事的武力更有價值。

我已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席卷全球的不堪和災難。人類神魂顛倒,為權利金錢而傾倒。我遊曆的經曆就像是與有組織的利己主義的培養做鬥爭的過程,而僅僅說教是毫無意義的。總結一點就是要建立發展某種理想的教育形式。這樣,我們的後代才可以在更高品質的生活氛圍中成長。

過去的教育不夠理想,隻是智力的反複練習,一直缺少情感的深度。學生們的願望就是要獲取財富和權利,達不到內在完美的標準,也無法實現自我解放。這樣的理想目標不值得人類為之奮鬥。

過去的一個半世紀以來,世界上的文明國度已然對生活精神的完美境界失去了信心。他們終究擺脫不了自身的命運。東方人在為西方成功的魅力傾倒之時,務必要弄清西方地平線上美麗的光輝不是日出之光,也不是新生火焰,而是熱情之火。隻有那些失去理智,隻關注突然而至的成功的人才會戀上那種光輝,因為隻有他們才傾心於精明者們閃閃發亮的眼睛。

還是要重申:我們必須接受西方的真理,報以我們飽含欽佩之情的讚美。如果不接受,我們的文明則過於片麵死板。科學賦予了我們推理的力量,使得我們積極地認識我們理想目標的價值。

這是我們一直需求的,正是這個發現引領我們走出了舊習慣的晦澀不清。為此,我們應當滿懷感激地向西方活躍的思維學習,決不能衍生出對其憎恨之情。況且西方人也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們的命運現如今是緊密相連的。

當今沒有哪個國家可以在不與其他國家往來的情況下有所發展。讓我們努力獲得西方的尊重,取其之長補己之短,為之考慮,與其和睦相處。不要帶著任何的報複或蔑視之意,而要滿懷善意和理解,相互尊重。

我們的印度國際學院就是合作和人類精神統一的典範。各位兄弟姐妹們,你們中有人記得從前我們兩國人民所建立的感情紐帶嗎?請你們帶著這份情誼和我們一起為這所學院的發展而共同努力吧!

4

曆史上有段時期,亞洲拯救了世界,使其免於遭受野蠻暴行之苦。然而黑暗又降臨了。我們從渾渾噩噩中被喚醒,還沒準備好,就迎來了那些帶著引以為自豪的才智和力量的歐洲人。西方人來了,沒給我們帶來他們的精華,也沒打算尋求我們的長處,隻是來我們的領地開發資源。他們甚至闖入我們的家園掠奪。歐洲就這樣戰勝了亞洲。

我們對歐洲是有失公正的,因為我們沒能在同等的條件下會麵。層次不對等,結果對一方造成了冒犯,對另一方形成了羞辱。我們一直像乞丐一樣接受施舍,我們一度認為我們一無所有。現在,我們仍需要自信,應該意識到並珍惜我們的所有。

我們應該從麻木不仁中崛起,證明自己不是乞丐,這是我們的使命。我們要從自己的家園中尋找那些具有不朽價值的東西。這樣,我們就得救了,並由此可以拯救全人類。有部分東方人認為我們應該照搬照抄地模仿西方人,我對此是持反對意見的。西方人的創造有自己的特色,是為他們自身服務的,我們可以借用他們的思維方法,卻無法模仿其秉性,我們要找到自己的基本權利。剝削者嚐了剝削的成果之後便變得意誌消沉。我們要帶著為人類道義的精神力量的信念而戰。我們東方人從未害怕過死亡判官,也不害怕精明的外交官,我們隻敬畏精神領袖。他們可以拯救我們,也可以對我們毫不顧惜。武力並不是最強大的,那種力量可以自我毀滅。機械槍支與轟炸機擊垮了那麼多生命,而西方人最終也在硝煙中沉沒。我們不能也不會步西方人爭鬥、自私、野蠻暴力的後塵。

想想進化的過程——從地球到動物,從黑暗到光明,然後出現了知識分子(體能在才智的幫助下達到了頂峰),接著又出現了武器(拓寬了體能範圍),人類控製其他動物,主宰了地球。但進化並未就此止步,人類還進化出了一種本能——不是收獲而是放棄、犧牲的精神。

蛋殼裏的小雞初步具備了翅膀、視力和腿,但是這些在殼裏毫無用處。我們試著想象一下:即使是在殼裏,也有一些小雞認為外麵一定有它們可以充分利用自身潛能的地方;而有些小雞則是理性主義者,他們甚至會爭辯蛋殼外沒有生命存在。人類就像這兩類雞一樣,有些人認為我們有才智以外的能力,而有些人則持相反的觀點。

我們處於昏暗之中,無法徹底了解外麵的世界。我們就像在蛋殼裏的小雞,打破蛋殼、自我犧牲帶來的並不全然是損失,收獲遠遠大得多。所有的信仰都認為付出才有收獲,這是勇者的信念,是人類的信念,是基於精神的信念。我們付出了自我,也實現了自我。我們人類不能像蜜蜂一樣,一直隻專注於一件事情——采集蜂蜜。人類是有靈魂的,他們總是不斷地探索,遵循著本能去探究終極真理。是終極真理,而不是更深遠的價值意義。我們相信無限的存在,在意誌領域我們接觸到了無限。

真理與真相不能混為一談。邪惡的天性隻代表著對立麵的真相。真相無法與真理抗衡,因為真理是永恒的精神光芒,可以戰勝一切真相。最終的勝利屬於信念與愛,而不是懷疑與反對。真理深得人心,否則世界早就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我們要做的就是為真、善、美的至高真理而奉獻。

你們的文明已經接受了現實生活和精神信念的洗禮。你們是曆史最為悠久的民族,你們有著幾千年的文明。這種文明關乎美德而不僅僅是實力,它成就了你們了不起的過去。因為我講的是亞洲,所以你們都來了。謝謝你們給予我的熱烈歡迎!我為我們共同生活的這塊大陸而自豪。

5

最初收到要來中國的邀請,我內心不安,我不知道是否你們所有人都歡迎一個印度人。我甚至聽說有的人反對我來,因為他們認為也許我會阻礙現代人對西方進步和影響力的熱情。確實如此,如果你們想要一個在這方麵支持你們的人,那就請錯人了。我對此提供不了任何幫助,而你們可以向諸多能幹的老師們討教。

要提出一個警告:那些讓你們依靠物質的力量建成強國的人絕對不了解曆史,也不懂文明。依靠力量是野蠻暴力的特色,以此為信念的民族要麼已被摧毀,要麼依然野蠻。

還有一些國家把才智與武力相結合,這或許能夠教會人們如何獲取更強的力量。我們無法輕視科學和物質進程,但這並不是使一個國家強大的原因。依賴於此的國家要麼已被摧毀,要麼依然野蠻。

文明的進步源自協作、愛、相互信任與幫助。我們應當不斷發展新的精神和道義力量,使我們得以吸收科技成果,控製新式武器和機器。否則,我們將會被這些所控製。

人類在不斷地適應各種製度組織,科學的、政治的、經濟的、軍隊的等等,他們失去了自由、人性、生命。我們看到當代文明有著巨大的智能和力量,但是這些其實都隻是自相殘殺的一種隱蔽的手段,這是科學主宰了人類精神而不再作為其附庸的報應。隻有科學的世界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而隻是一個徒有力量的沒有人情味的世界。

有許多人會指出中印兩國的弱點。身處這些強有力的進步主義者中間,有必要強調力量與進步,以免被擊垮。

我怎麼會用一場周末的演講來欺騙蒙蔽你們呢?邪不壓正,用我們國家某位偉大人物的話說:

“邪惡幫助人類取得了成功,

邪惡幫助人類戰勝了敵人,

邪惡幫助人類實現了願望,

而邪惡本身卻徹底滅亡。”

我們目睹過運用外交手腕和野蠻暴力而取得的勝利。部分的文明也是基於外交謊言和盲目的武力而創建的,但謊言隻可以成功一時,這樣的成功注定會徹底滅亡。你們也許會依賴於今日的成功與實力,但未來呢?今日已難負謊言與壓抑之重,正日漸沉淪。我無視現在,絕不允許其主宰我的意圖。我內心平靜,堅定地相信未來。我身外無以為據,但我的靈魂深處會顯示我的決心。即使遭受磨難、屈辱、痛苦,我們也一定要相信和平,相信愛,相信理想。如果以人性為代價,以將上帝的世界變得荒蕪為代價,那麼成功的價值意義又何在呢?作為一個沒能成功取得發展進步的國家的子民,我可以明確地說:我時刻準備承受身體上的羸弱、屈辱和壓迫,但我絕不會承認精神上的挫敗和絲毫的侮辱,否則我將失去信念與決心。我的敵人可以控製、奴役我的身體,但無法讓我接受他們的方式或是憎恨他們。邪惡之人在自己的領域提供幫助,但我們若不想被他們徹底毀滅就必須拒絕這種幫助。即使沒成功,也要追求正義!我堅信此,不是因為現實。現實隻是運用數量來誤導你,擾亂你的思路,而人格是可以超越現實的。真理也來源於此,它認識到無限性,並具有創造性。我們認可、追隨、尊崇那些沒有取得成功但教會了我們真理的人。我們要保持清醒的頭腦,看清這體麵偽裝下的奴役和自相殘殺。

“邪惡幫助人類取得了成功,

邪惡幫助人類戰勝了敵人,

邪惡幫助人類實現了願望,

而邪惡本身卻徹底滅亡。”揚起心靈的風帆——致中國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