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陪母親回了一趟一碗村,關於劉三亮的故事,都是從諞子嘴馮友友和其他人繪聲繪色講述中知道的。當時的身邊還有幾個村人,你一言我一語,談不上幸災樂禍,聽起來卻也趣味十足,百咂不厭。
母親說:“這個劉三亮,看來就是個吊死鬼轉世,都多大年紀了,最後還是吊死了。唉!就為了那麼幾個小錢,就把娃娃老婆丟下走了,實在是不值啊!黑玉英也命苦,那她後來再找人家了嗎?“馮友友說:“人家現在還是隊長,是全公社都掛了名的女強人呢。一般人誰敢找,再說,她自己也舍不得離開這個村子,和那些土地,更舍不得離開那棟劉三亮死前給蓋的新磚瓦房。“
當年的婦女隊長趙秀子,像個肉團一樣堆在一根裸露的大樹根上插話說:“聽說有人想著倒插門,黑玉英還看不上呢,嫌人家長得麵老,臉黑,人太老實。“早就不做木匠活的田木匠,老朽的隻剩一把骨頭了,抽著一個長旱煙鍋子,冷不丁搖頭晃腦神秘兮兮地說:“那女人心裏麵有人呢,所以才守著這村子不離開。“趙秀子盯著問是誰?田木匠說:“這種事,我能隨隨便便說嗎,其實你心裏比我清楚多了。要不你給老康說說?“趙秀子嘴一扁,“我還當你說別人呢,原來還是他啊。“馮友友打斷話題說:“你們不要嚼耳朵根子了,瞎猜人家的心思。咱們還是讓老康給講一講,人家現在在西安大城市的裏生活吧。“
說這些話時,母親和幾個村人坐在村東頭的大柳樹下,微風晃動著樹冠,樹葉颯颯地響著,不時就飄落一兩片泛黃的葉子。我走開了一段距離,觀察著這棵生長了二百多年的大樹,感到整個樹較以前又長高長大了許多,那粗糙扭曲的樹杆,舉著滿頭生命的葉子,有種洋洋得意,傲然歲月的姿態。
恍惚之間,在樹的陰影裏,我看到在樹下發生的那些個往事虛虛地蠕動著。再看聊天的人七、八個人,穿背心褲頭的有,捂著老式中山裝的有,抽煙的有,提著鋤頭和水桶的有,站著的有,坐著的有,形態各異,胖子瘦猴相間,男人女人混雜,還有幾個小娃,在樹影裏走來走去。已經滿頭白發的母親被圍在中間,臉上蕩著我多年未曾見過的舒心的微笑。
一幅多麼難得的鄉村閑適照,我心有靈犀,摘下掛在脖子上的照相機,背轉身子完成了準備工作,然後一轉身,趁人們不注意,哢哢連拍了兩張得意之作。隻是沒想到,我的拍照,影響了人們的注意力,一個個看著我手裏的相機,說三道四和嘻嘻哈哈隨著都停了下來。
母親招手讓我過去,提議要與在坐的人合一張影,留個紀念。剛才還一派自然的老老少少,神情都認真起來,有的拍著身上的土,有的揪著壓皺的衣服,有的用手揉著臉和眼睛,擠擠擦擦圍站在母親的周圍。臨了,母親要我想辦法把這棵樹全照進去,說回去了拿給父親看。
下午,母親隨了馮友友兩口子,到地裏重操勞動工具,重溫了一次往日勞動的情景。我拿了相機在村裏轉悠,憑了記憶來到瘋子遠方的父親家。房子還是那座老房子,隻是門窗都更換成了新的,院牆修的齊齊整整,院子打掃的挺幹淨,房子西側新蓋的牲口圈棚裏,一頭騾子和一頭牛分拴在懸掛的鐵皮槽頭兩側。我推不開院門,彎下腰一細看,才知被一把小鐵鎖鎖著。正在這時,一個年輕人扛著一捆新割的青草往院子走來,到了家門口後把草捆往牆邊一立,邊掏衣服口袋邊用眼瞟著我看。從他的眼神裏,我看到了遠方的影子,試著一問,果然就是當年的那個鼻子兩筒,整天拉著驢放的小家夥。
我有點貿然地問說:“你爺爺在嗎?“年輕人遲疑了一下說:“我爺爺前些年就死了,你是……?“我說:“我是你父親的朋友,也是從咱們一碗村出去的。當年我走時,你才九歲多。要說你的長像,跟你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年輕人就想起什麼,熱情地招呼我進了屋子,從櫃子裏找了一盒香煙給我抽,說了句叔,你等著,幾乎是小跑著出了院子。
我有空瞅著收拾整齊的屋子,就看見一張一家三口的照片,心想,當年的小家夥看來已經結婚,再細一推算,一切都順理成自然了。年輕人很快抱著一顆西瓜,兩顆味道香甜襲人的華萊士回來了,用刀子一切兩半,在碗櫃裏取了小鐵勺,給我遞在手裏。我吃了一口,一嘴童年的味道,泌人心脾。年輕人看著我說:“我知道你是誰,可我那時候小,不知道你叫啥名字。我爺爺後來跟我說過幾次,說你曾幫助過我們。我爺爺臨死時,還後悔說辦了一件錯事。“我問啥錯事?年輕人猶豫了一下說:“我爺爺一直沒讓我上學。“我說:“這麼說來,你連一天學都沒上過?“年輕人搖著頭說:“爺爺那時老是用我爹的例子,堅決反對我念書。“我默然了。
傍晚,受黑玉英的邀請,我和母親來到劉三亮蓋好後沒住幾年的紅磚房。黑玉英的兩個大女娃都結婚成家了,兩個小女娃長得都像黑玉英,模樣俊俊的。那個虎頭虎腦的兒子也長成大小夥子了。我不經意地觀察了半天,真沒發現和劉三亮相似的地方。黑玉英提說要吊米涼粉吃,母親眼睛一亮,說那可費事的很。黑玉英說沒關係,反正咱們有的是時間。
黑玉英和母親邊做涼粉邊聊,話就說到了劉三亮。黑玉英眼睛濕潤地說:“嬸子,娃他爹的事你肯定也聽說了,其實怨我去的晚了一步。唉,那天也是跟上鬼了,聽我娃說,三亮他隻是和我賭氣,誰知讓三隻烏鴉給擾亂的失了平衡,才出了事。唉!主要還是怨我,明明知道他跟上吊有個死結,一時鬼迷心竅,還去賭氣。“母親寬慰說:“三亮就是那麼個人,張張揚揚的,你婆婆曾經就給我耳語過,還讓我多多關照他呢,擔心他遲早要出事的。想不到最終他還是走了那條路,這看來也是他的造化和宿命。“說到了黑香娥,黑玉英打發小女兒去前屋叫奶奶過來吃飯,就說家裏來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