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畫的畫冊

說來也真是奇怪!每當在情感最熾熱、感悟最深刻的時候,我的雙手和舌頭就會不聽使喚,好像被什麼東西綁住了似的。我不能準確地描述內心深處湧起的情感。不過,我是一個畫家。我的畫可以如實呈現我看到的事物,我的朋友們也能透過那些色彩和筆觸讀懂我的所見所想。

我是一個窮孩子,住在一條狹窄的巷子裏。但是我的世界裏並不缺少光亮,因為我的房間建在很高的地方,從那兒能俯視周圍所有房子的屋頂。在剛進城的頭幾天裏,我感到十分寂寞,情緒低落。這裏沒有茂密的森林,也沒有青翠的山巒,目之所及盡是些灰蒙蒙的煙囪。我在這裏一個朋友都沒有,也沒有一張熟悉的麵孔可以同我噓寒問暖。

一天晚上,我憂傷地站在窗邊,從敞開的窗戶向外麵眺望。啊,我高興得心都要飛起來了!我終於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一張圓圓的、友好的麵龐。我們早在遙遠的家鄉時就成為要好的夥伴了。實際上,那是月亮。我親愛的老月亮啊,他一點都沒變,還是以前從沼澤上方的柳樹縫裏偷看我時的老樣子。我向他拋去一個又一個飛吻,他把月光直直地照進我的房間裏來。他曾經答應過我,每個晚上他都會在我這裏停留一小會兒。他始終信守著這個諾言。可惜的是,他隻能停留很短的時間。每次他來我這兒時都會給我帶來一個故事,那是他頭一天或者當天晚上的見聞。

“把我給你講的故事畫下來吧!”他對我說,“你會擁有一本相當不錯的畫冊。”

在許許多多個夜晚裏,我聽從了他的建議,把這些都畫下來了。也許我能以此為靈感,用自己的風格出一本全新的《一千零一夜》,想來那必然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巨作。我在這裏展現給你們的是沒有經過篩選的,它們一幅連著一幅,如實記錄了我聽到的每一個細節。對於那些天賦異稟的畫家、詩人或者音樂家來說,如果他們願意的話,完全可以從這些畫中受到啟發,從而創作出新的作品來。我能給大家帶來的無非是紙上匆匆塗抹的幾筆痕跡,其中不乏我個人的想象。畢竟月亮也不是每天都來,有時候雲朵會遮住他的臉孔。

第一夜

“昨天晚上,”這是月亮的口吻,“昨天晚上,我正在印度的晴朗的夜空中滑過。我的臉孔映在清亮的恒河水上,盡量讓光線透過那些厚實的梧桐樹葉。它們一層層疊在下麵,就像烏龜殼一樣。一位印第安姑娘從樹叢中走出來了,她的身子輕巧得就像一頭小羚羊,麵容漂亮得就像夏娃。

“那印第安人的女孩啊,她是多麼輕靈、飄逸,同時又是多麼真實、豐滿。我能從她細嫩的肌膚上讀懂她的思想。地麵上多刺的植物刮破了她的鞋子,可她仍然沒有放慢步伐。她手裏擎著一盞燈,驚倒了正在河邊喝水的小野鹿,嚇得它們一蹦一跳地逃進了樹叢裏。在她張開手掌為燭火擋風的時候,我注意到她指尖上隱隱有一絲血跡。

“她來到小河邊,把燈放在水麵上,看著它慢慢漂走。燭火搖曳著,忽明忽暗,看上去似乎要熄滅了。可是它沒有。姑娘絲一般濃密的睫毛低垂著,半掩著烏黑的眼珠。她的目光緊緊地鎖定在那盞浮動的小燈上頭。她非常清楚,假如在她視力可及的範圍內,燈火不熄滅的話,她的心上人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反之就證明他已經死了。火光燃燒著,顫抖著,她心裏的火苗也跟著跳動不息。她跪下來,向上天禱告。一條花斑蛇臥在不遠處的草叢裏,她卻絲毫沒有發覺,隻想著她的神明和愛人。‘他還活著!’她快樂地呼喊道。這時,從遙遠的山那邊傳來陣陣回音:‘他還活著!’”

第二夜

“說起來,那還是昨天的事呢,”月亮對我說,“我往下看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小小的院子。它坐落在好多房子中間,裏麵有一隻母雞和十一隻小雞仔。一個小女孩正在追著它們玩。她跑啊、跳啊,可愛極了。母雞嚇壞了,一邊咕咕叫著,一邊張開翅膀保護它的孩子們。這時,女孩的爸爸走了過來,訓斥了她幾句。看到這裏我就悄悄走開了,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今天晚上,就在幾分鍾以前,我又去看了一眼那個小院子。當時周圍很安靜。突然小女孩又跑出來了。她偷偷走到雞棚門口,把門閂打開,鑽進了母雞和小雞中間。雞群頓時炸了鍋!它們尖聲鳴叫,上躥下跳,到處亂飛。小女孩在它們後麵追個不停。這一切我看得很清楚,因為雞棚的牆壁上漏了一個小洞。那孩子太任性了,我感到很生氣。所以當她的爸爸聞聲趕來時,我還挺高興的。爸爸狠狠地責備了小女孩一通,還捏疼她的小手,比前一天還要嚴厲。她低下了小腦袋,藍色的大眼睛裏噙滿淚水。‘你在這幹什麼呢!’爸爸問。她哭了起來:‘我想親親母雞,請她原諒我。昨天我嚇到她了,是我不對。可是我不敢告訴你啊。’

“爸爸聽了,在這個天真孩子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而我呢,親了親她的小嘴和眼睛。”

第三夜

“那邊拐角處有一條小巷子。它是那麼狹窄,我的光芒沿著兩旁的牆壁照過去隻需要短短一分鍾而已。但就是在這一分鍾裏,我看到的東西足以讓我認識這個世界。我看見了一個女人。十六年前,當她還小的時候,在鄉下一位牧師家的花園裏玩耍。玫瑰花叢的籬笆已經很破舊了,花兒也凋謝了。花枝淩亂,鋪滿小路,還攀上了旁邊的蘋果樹。偶爾有幾朵玫瑰花還開著,卻早已失去了花中皇後的風采,隻是徒有一點顏色和香味罷了。比起它們來,牧師家的小姑娘倒更像一朵嬌嫩的玫瑰花呢。她會坐在破籬笆下的小椅子上,懷裏抱著玩具娃娃,時不時地親它一下。那娃娃的臉頰是硬紙板做的,都被她給親得發舊了。

“十年過去了,我又見到了她。當時她正在一座華麗的大廳裏跳舞。她嫁給了一位富有的商人,成了漂亮的新娘。我真心為她得到幸福而感到高興。我會在寧靜平和的夜晚探望她。啊,什麼也瞞不過我的眼睛!誰也想不到我的目光有多麼敏銳!天啊!我的小玫瑰花到底還是衰敗了,就像牧師花園裏的那些玫瑰花一樣。如果說生活每天都會上演悲劇,那麼今晚我看到了最後一幕。

“她正躺在那條狹窄的小巷子裏一間屋子的床上,病得快要死了。冷酷無情的房東闖進來,掀開了她用來抵禦嚴寒的唯一一床被子。‘快起來!’他嚷嚷著,‘瞧啊,你的臉真夠嚇人的。快起來打扮打扮,給我弄點錢來。要不然我就把你攆到街上去!起來啊,快點!’她哀求說:‘唉,死神正在撕咬著我的心。請讓我休息一會兒吧。’結果他還是強迫她從床上起來,給她撲了點粉,還拿了幾朵玫瑰花插在她的頭上。他讓她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裏,旁邊點上一根蠟燭。然後他便離開了。

“我望著她。她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裏,兩手交疊擱在膝蓋上。冷風長驅直入,砰的一聲把窗子吹上了。一塊窗玻璃掉下來,摔成了碎片。她還是一動不動。窗簾慌亂地搖晃著,就像投在她身上的燭光一樣。她死了。她就坐在窗邊,好像在主持一場永無止境的、關於正義的演講。我可憐的、凋謝了的玫瑰花兒,牧師花園裏的那朵玫瑰花兒啊!”

第四夜

“昨天夜裏我看了一出德國戲劇,”月亮說,“那是在一個小鎮上。人們把一座牛欄改造成了劇院。也就是說,牛圈並沒有被改動,它們正好可以當包廂。所有的木柵欄都包著彩紙,一個小小的鐵燭台懸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方。為了使它顯得更像一座真正的劇院,當提詞人敲響鈴鐺之後,燭台會緩緩升起直到看不見,因為更高的地方懸著一個木桶,恰好能把火光籠罩起來。

“‘叮叮!’小鐵燭台升了半碼高,消失在木桶裏。演出就要開始了。一位年輕的貴族和他的女伴正好經過這個小鎮,也來湊這個熱鬧。牛欄頓時變得很擁擠。燭台底下倒是有一塊空地,形狀就像一個火山口,可是誰也不願意坐在那裏,因為蠟油不停地滴下來。滴答!滴答!牛欄裏很燥熱,所有的通風口都四敞大開,我能看清每一個角落。男女仆人站在外麵,從縫隙向裏麵窺看,盡管裏麵有警察拿著棍子恐嚇他們。我發現靠近樂隊的地方擺著兩張舊椅子,供那對年輕的貴族情侶就座。以往這兩張椅子是專門給市長和市長夫人準備的。今天鎮上來了更大的人物,市長夫婦就隻好和普通人一樣坐在木頭凳子上了。市長夫人默默地想:‘瞧吧,真是官高一級壓死人呐。’這個小小的插曲讓整個夜晚變得更戲劇化了。燭台晃了幾晃,圍觀的人們互相挨蹭著。而我呢,作為天上的月亮,我從頭看到尾,一點都沒落下。”

第五夜

“昨天,”月亮又開腔了,“我看到了躁動不安的巴黎。我的目光被盧浮宮的一個展館吸引住了。一個穿著破爛的平民老婦人跟在管理員身後,走進一間空蕩蕩的陳列著王座的展室。那正是她想看的展室,她下了很大決心一定要親眼看看它。為了達成這個心願,她可是做出了不小的犧牲,費了好多口舌。她環顧四周,瘦削的雙手交叉在一起,神色十分莊嚴,就像身在教堂裏一樣。

“‘它在這兒!’她低呼一聲,‘在這兒!’她走到王座跟前。王座上鋪著厚重而華麗的、鑲著金邊的天鵝絨。‘那兒!’她又不禁喊道,‘在那邊!’她俯下身子去親吻紫色的地毯。真的,我覺得她在哭呢。

“‘可這不是原來的那塊天鵝絨啊!’管理員說,露出一絲微笑。

“‘確實不是。但這地方還是原來的地方啊!’老婦人說,‘而且它原本差不多也就是這樣。’

“‘看起來是挺像的,事實上早就變了樣啦!’管理員說,‘窗子碎過,門鎖鏈脫落了,地上之前還有血呢。’

“‘即便如此,你還是可以這麼說,我的孫子在法蘭西王位上死了。’她用悲哀的語氣又重複了一遍:‘死了。’

“我想他們後來沒再說別的,兩個人很快就離開了。暮色褪去,我的光芒灑在王座上,把華美的天鵝絨映照得更加漂亮和生動。

“現在,你知道這位可憐的老婦人是誰嗎?請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那還是七月革命的時候,在偉大勝利降臨的前夕。每一幢房子都是一座堡壘,每一扇窗子都是一麵防禦工事。人們正在攻打杜伊勒裏宮,就連婦女和小孩都參加了戰鬥。洶湧的人群攻入了宮室和大廳。一個窮人家的半大孩子穿著破爛衣裳,也混在成年戰士裏作戰。他受傷很重,身中好幾處刺傷,終於支撐不住倒下了。他剛好倒在了王座所在的房間裏。人們把這個血流不止的年輕人抬上法蘭西王位,用天鵝絨包紮他的傷口。象征著皇室的紫色被鮮血浸透了。

“那是怎樣一幅畫麵啊!輝煌的大廳,激昂的群眾!破碎的旗幟躺在地板上,三色旗取而代之,飄揚在數不清的刺刀上空。窮孩子在王座上躺著,小臉慘白,卻帶著光榮的神色。他的眼睛緩緩抬起,看向天空;他的四肢扭曲著,呈現瀕死的征兆;他的胸口露在外麵,繡著銀色百合花的天鵝絨遮住了他那襤褸的衣衫。

“這孩子還在搖籃裏時就流傳著一個預言:‘他將死在法蘭西王位上。’為此,他母親還在腦海裏把他想象成了第二個拿破侖。

“我的光芒曾經吻過他墓碑上的花朵。而今天晚上,你也許會畫下這幅關於一個窮孩子與法蘭西王位的畫。它會進入老祖母的夢裏,讓她看見。這時,我會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第六夜

“我去過烏普薩拉 瑞典東南部城市。,”月亮說,“下麵是長滿了野草的平原和荒地。菲裏斯河水映出我的臉龐,汽船把魚兒嚇得紛紛往激流裏逃竄。雲朵在我的頭頂和下方飄過,向人們口中的奧丁、托爾和弗雷 奧丁(Odin)是北歐神話中的眾神之父,掌管死亡、戰鬥、詩歌和智慧等。托爾(Thor)是雷神,司雷電、戰爭和農業。弗雷(Frey)是司和平、豐饒和農耕之神。這三位神祇的名字後來成為當地人們常用的人名。的墳墓上投下狹長的影子。墳頭被稀疏的草地覆蓋,成了留名之地。這裏沒有路碑可供旅人刻上自己的名字作紀念,也沒有石牆可以讓他們塗抹。經過這裏的人們利用草地發明了一種新的留名方式。草被割掉後,裸露的土地形成大寫字母和人名,遍布了整座山丘,看上去就像一張大網。假如新草不再生長的話,這也能算是某種不朽之作了!

“山頂上站著一個男人。那是一位詩人。他用鑲著銀色寬邊的酒杯幹掉了一整杯蜂蜜酒,嘴裏念叨著一個人的名字。他祈求風兒不要泄露他的秘密,可我還是聽見了。我知道那人是誰。他不敢大聲說出來,因為那個名字代表著無上的榮耀。我笑了,因為我明白詩人桂冠讓他的名字更響亮,恰似艾莉諾拉·戴斯特的地位和塔索 塔索(Torquato Tasso,1544~1595),意大利詩人,文藝複興運動晚期的代表,和皇室公主艾莉諾拉·戴斯特(Eleanora d’Este)交往甚密。的盛名是分不開的。與此同時,我也深諳美麗的玫瑰花該在哪裏綻放的道理!”

月亮隻說了這麼多,一朵烏雲把我們隔開了。真希望不要有烏雲讓詩人和玫瑰花分開!

第七夜

“從海岸線延伸開去,有一座生長著冷杉和毛櫸樹的森林。林間的空氣清冽而芬芳,每年春天有成百上千的夜鶯飛來這裏。海就在不遠處,永遠帶著一絲神秘。一條大路橫亙在森林和海水中間,上麵馬車川流不息,輪子軋過時發出骨碌碌的聲音。但是我的目光從來不會追隨它們,因為我喜歡盯著一個地方看。一座墳墓立在那兒,自石縫裏長出了大片的黑莓和李子。自然本身就是一首最純美的詩。

“你認為人類能欣賞這首詩嗎?我要告訴你昨天晚上和深夜裏我聽到的事情。

“一開始,有兩個富有的地主乘馬車路過。第一個讚歎說:‘這樹長得多好啊!’‘每砍一棵肯定能得到十車的柴,’另一個接口道,‘去年我們每捆柴賣到了十四塊錢呢,更不用說今年冬天會更冷!’然後他們就走遠了。

“‘這條路真是糟透了,’另一個過路人抱怨道,對旁邊的人說:‘都怪這些討厭的樹。空氣沒法流通,風隻能從海上吹過來。’接著他們也走了。

“一輛大馬車開過來。當它經過這塊美麗的地方時,所有的乘客都睡著了。車夫吹響了號角,心想:‘我吹得真不賴,好聽的音樂剛好能配上這裏的美景。不知道車裏的人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樣。’ 馬車漸漸走遠了。

“兩個年輕的小夥子騎馬路過。我能感到青春和精力正流淌在他們的血液裏呢!實際上,他們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長滿了苔蘚的山丘和茂密的林子,唇邊揚起一絲微笑,隨後便策馬飛馳而過了。他們說:‘如果能跟磨坊主的女兒克裏斯丁在這裏散散步,倒是挺不錯的。’

“空氣裏彌漫著沁人心脾的花香,風兒都停歇了。在幽深的山穀之上,海水與天相接,分不清哪裏是海,哪裏是天。又一輛馬車經過,裏麵坐著六個人。其中四個睡著了。第五個人的心思放在他的夏季外套上,擔心衣服是不是合身。第六個人扭頭向車夫詢問遠處那堆大石頭有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沒有,’車夫回答道,‘石頭是很普通的石頭,但是樹可不一般。’‘為什麼?’‘為什麼啊,我告訴你為什麼。你看,冬天厚厚的大雪會把所有東西都蓋住,路也給埋上了,什麼都看不見。到了那時,隻有這些樹能為我指路,我根據它們判斷方向,就不會把車開到海裏去。這下你明白它們有多了不起了吧。’

“現在迎麵走來一位畫家。他雖然不愛說話,眼睛卻極為有神。忽然他吹起了口哨,林子裏的夜鶯聽了,跟著他大聲唱起歌來。‘都別叫啦!’他大聲說,看上去有點暴躁。然後他開始仔細地描繪每一種色彩,以及色彩之間的變化。有藍色,淡紫,還有深棕。‘這肯定是一幅很好的畫。’他對自己說。他把一切都畫下來了,就像鏡子映出周遭的事物一樣。他一邊工作一邊哼著羅西尼進行曲。

“最後來了一個窮人家的女孩。她把肩頭的重擔放下,坐在墓碑旁邊休息。她蒼白而美麗的小臉向一側歪著,靜靜地傾聽著樹林的聲音。她的雙眼亮晶晶的,用真摯的目光注視著天空和大海。然後她雙手合十,我仿佛聽見了她的祈禱聲。‘我的上帝啊。’有一種感覺席卷了她全身,也許她並不曉得這意味著什麼。但是我知道,這一刹那的美麗畫麵將印在她的腦海裏,一直陪伴著她。記憶將比畫家用顏料在紙上描繪的所有景物都要生動和真實。我用我的光芒籠罩著她,追隨著她,直到晨曦吻上她的眉頭。”

第八夜

厚重的雲層模糊了夜色,今晚月亮根本沒有露麵。我在自己的小房間裏駐足良久,目光鎖定在天空中他經常出現的地方,感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孤單。我的思緒越飄越遠,飛到我那位老朋友身邊。他每天晚上都會給我講動聽的故事,為我展示一幅幅美妙的畫卷。

是啊,他經曆的事情可真多。他曾在洪荒時代的河流上空飄過,曾對諾亞方舟露出微笑,正如他最近會看著我、安慰我、向我承諾在不久的將來會誕生一個生機勃勃的新世界一樣。當以色列孩子坐在巴比倫河畔哭泣,他的目光掠過枝頭懸掛的無聲的豎琴,在柳樹的另一頭靜靜遙望。當羅密歐爬上陽台,讓他那關於真愛的誓言在夜色裏輕輕流淌,宛如小天使展開翅膀飛向天堂,一輪滿月掛在澄澈的夜空中,深沉的古柏掩去他的一半光芒。他看見在聖赫勒拿島上,一位流落異鄉的英雄 這裏指的是拿破侖(Napoléon Bonaparte,1769-1821),法國著名軍事家、政治家,1815年被流放到大西洋的聖赫勒拿島(St Helena),直到生命終結。正獨自佇立在岩石上眺望無邊無際的海洋,任其偉大的思想在精神世界裏乘風破浪。

啊,有什麼故事是月亮不知道的!對他來說,人類的命運就像一則則故事。

今晚我見不到你了,老朋友。您的缺席讓我的回憶出現了一晚的空白。我什麼也畫不出來了。不過,當我懷著夢幻般的思緒望著雲朵時,天空忽然亮了一下。那一刻轉瞬即逝,隻來得及投下一縷月光。黑沉沉的雲塊又壓了上來。不過好在那也算是一聲短暫的問候——月亮在向我親切地道晚安呢。

第九夜

天晴了。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晚上,現在的月亮是一道彎彎的月牙。他又為我的畫作帶來了靈感。請聽他是怎麼說的吧。

“我尾隨極地鳥和遊泳的鯨魚來到格陵蘭島的東海岸。那兒的山穀黑蒙蒙的,到處都是結冰的岩石,低矮的柳樹和覆盆子倒是綠意盎然。彼時恰逢剪秋蘿盛放的季節,四處洋溢著甜蜜的香氣。我的光很微弱,我的臉色極慘白,就像一朵睡蓮脫離了根莖,隨波逐流了好幾個星期似的。北極光呈現皇冠的形狀,在天邊熱烈地燃燒。它的光暈很寬,四散的光芒就像旋轉的光柱,一會兒紅,一會兒綠,把天空照得通亮。冰原上的土著人聚到一起跳舞慶祝。他們已經對這種奇異的景觀司空見慣,並沒有一直盯著天上看。在他們迷信的思想中,確實有這麼一個說法:‘逝者已去,無須再念,且令其魂與象首嬉戲,樂於天地間!’接著他們的注意力又轉向了唱歌和跳舞。一個沒穿毛皮鬥篷的格陵蘭人站在人群中心,一邊敲著小鼓,一邊唱著歌,歌曲的內容是獵捕海豹的故事。周圍的和聲團時不時地加入進來,唱著‘咿呀、咿呀、嗨’的小調。他們身披白色毛皮製成的袍子,圍成一圈,舞個不住。放眼望去,你會誤以為那是北極熊在舉辦舞會。

“現在場地裏上演了一場法庭判決。發生過爭執的格陵蘭人走上前來,利益被侵犯的一方在鼓聲和舞蹈的伴奏下,以即興演唱的方式光明正大地控訴著敵人的罪過,他們的歌詞裏充滿諷刺。被告的回應也同樣含義頗多,引得觀眾大笑不止,最終做出公正裁決。

“巨石轟鳴,冰層碎裂,大塊的冰雪在崩塌、顫抖,直到變成無數的碎塊。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格陵蘭的夏夜啊!百步開外,一個病人正躺在敞開的帳篷裏。溫熱的血液還在他的生命中流淌,但他已瀕臨死亡。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身邊的人也都明白。

“他的妻子已經為他縫好了一件皮壽衣,並幫他穿戴好。這樣一來,等人死了之後就不需要再觸碰屍體。她問他:‘你希望自己被葬在哪裏?是山上厚實的雪地裏嗎?我會用卡亞克 卡亞克(Kayak),格陵蘭島民日常使用的皮船。和弓箭裝飾你的墓地,昂格勾克 昂格勾克(Angekokk),島民信仰的巫師。會在那兒跳舞。還是說,你更願意海葬?’

“‘把我葬在大海裏吧。’他輕輕地說著,點頭微笑了一下,笑容有點悲傷。

“‘好啊,在炎熱的夏天裏,大海的確是一個舒服的去處,’他的妻子說,‘千千萬萬的海豹在那裏嬉水,海象在你的腳底歇息,打獵會變成一件既安全又有趣的事兒!’

“孩子們叫嚷著撕掉了窗洞上的獸皮,死去的男人將會被沉入海底。波濤洶湧的大海啊!在他生前,它曾給他賴以生存的食物。如今他死了,它又將賜他長眠之所。漂移不定、千變萬化的冰山是他的墓碑。海豹在那裏安睡,不畏極寒的鳥兒在空中盤旋。”

第十夜

“我認識一個老小姐,”月亮說,“一到冬天她就會穿上一件黃緞子做的外套。外套永遠是新的,那是她唯一的時裝。夏天裏,她則總戴著同一頂草帽,我敢肯定還有一件一成不變的灰藍色裙子。

“除了去街道另一頭看望一位老朋友以外,她從來不出門。然而最近幾年,就連這麼一小段路她都不走了。因為她的老朋友去世了。我的這位老小姐在窗前孤單地忙碌著。整個夏天,她用可愛的鮮花布置窗台。到了冬天,那裏會擺滿了長著水芹的氈墊。這幾個月,我發現她不再出現在窗前了,但是她還活著。我知道這一點,因為她還沒有實現她時常跟朋友們提及的‘長途旅行’的願望。‘是啊,是啊,’她習慣性地念叨著,‘等我快死的時候,我要做一次長途旅行,比我這輩子走過的路加在一起都要長。我家祖墳離這兒有六英裏遠。我要去那裏,最後和族人睡在一起。’

“昨天晚上一輛靈車停在房子前麵。人們從大門口抬出了一副棺材,我這才知道她已經去世了。棺材用草席裹著,放進靈車,骨碌碌地開走了。這位整整一年沒有出過門的老小姐,就這樣安靜地睡在裏麵。車子叮咚作響,輕快地駛出了城,好像踏上了一次愉快的旅程。當它上了大路之後走得更快了。車夫變得有點神經兮兮的,不停地往後看。我猜,在他的想象裏,那位老小姐多半正端坐在棺材上,穿著黃緞子做的外套吧。因為太害怕了,他狠狠地抽著馬兒,還把韁繩拉得很緊,以至於那可憐的牲畜都開始吐白沫了!那可是幾匹年輕體壯的烈馬。這時一隻野兔從公路上躥過,馬匹受了驚,撒開四蹄瘋跑起來。

“可憐的老小姐,生前曾經年複一年地在固定的小圈子裏一聲不吭地打轉,此時此刻卻在一條布滿石頭和山坡的公路上跑了起來。草席鬆開了,棺材掉了出來,掉在公路上。馬兒、車夫和車子一陣風似的絕塵而去。一隻雲雀從田裏飛出來,立在棺材上唱歌。它還用尖尖的小嘴啄草席,好像要把席子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