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淡極始知花更豔,一片春心向海棠 第148回(2 / 3)

“他自是選後一條路了。”明蘭毫不意外。

“仲懷果敢剛毅,雷厲風行,頂著被罷免的風險,重刑嚴律,砍了好些腦袋,緊著在頭幾個月裏就把手中的軍隊操演出來。皇上雖斥責了幾次,但實則這般行事,正中聖上下懷。”

公孫白石嗬嗬捋著胡子,笑聲中滿是自豪之意,“後來,果然出了變亂,戰事一起,其餘眾將領不是都首尾相顧,拖延委言,就是有心無力,難以迅速有效的驅使軍隊,唯仲懷的大軍能令行禁止,揮師南下。當時軍中,有別有用心之人,於行軍戰陣之中暗使絆子,敷衍推搪軍令。兩軍對戰,生死頃刻,如何能有半點差錯,仲懷當即便殺了一半,又捆了一半,這裏頭就有甘老將軍的一個老部下和一個同族侄兒。”

明蘭輕輕啊了一聲,掩飾不住驚訝。

“被彈劾了又如何?被記恨了又如何?天下之事,多是一俊遮百醜!皇上滅了荊譚亂軍,坐穩了江山,便是天子明君,百官慶賀;仲懷打贏了仗,便是定鼎首功!沈段耿劉鍾等人,隻能心服口服!”公孫白石目光炯炯,語調高亢,便如萬丈豪氣在胸。

明蘭很敬佩顧廷燁的膽識和魄力,不過她更想問‘您老說的這一大堆拉拉雜雜跟我剛才問的有毛關係咩’?但高人大多脾氣壞,明蘭怕他甩袖而走,隻好忍著不提醒他今日的對話已經離題千裏了。

“可這是奇兵,是險招,然而,奇兵非正道,險招,是不能常用的。”公孫白石扶著椅背,順著氣慢慢坐下,“終究,仲懷還得循序漸進的來。慢慢累積人脈,沉澱勳功,得罪人太多,過於激進了,到底不是好事。”

明蘭習慣性的連連點頭。……欸,等等,這個好像她以前哪裏見過,一個愛喝紅茶的名將也說過類似的話。

她心裏想著,不知不覺就說出了口:“……所謂必勝之道,就是集結多過於敵方的軍隊,犯比敵方少的錯誤,然後,好好打。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並非用兵之常道,正道。”

公孫白石聽這話,微驚著笑出聲:“夫人這話說的有趣,不過話糙理不糙,正是這個理。”

明蘭幹幹一笑,她都快把上輩子的專業法律條文忘光了,居然還記得這個,黨和國家的多年栽培還不如一本帥哥多多的小說讓人印象深刻,慚愧啊慚愧。

“仲懷不過一新貴武將,授官二品,無勳銜,無加封,無根基,雖得皇帝信重,可頭頂上還有一群可以指手畫腳的尚書,閣老,大學士……要站住腳,甚至更上一層樓,並不容易。”老邁沙啞的歎息,搖曳了一室。

明蘭默然。沒想到,他立業這般不易。

“那麼,咱們說回原處,聖上到底是個怎樣的君主。”

公孫白石端起茶碗,輕輕撇去茶末子,喝幾口潤潤嗓子,繼續道,“皇上十幾歲就藩,久居蜀邊,從軍中到朝堂到宮闈,一概全無援手;應當說,潛邸裏的那幾位幕僚頗為得力,自歸京後,皇上行事,步步精妙,處處占理。”

這個明蘭知道,她曾聽父兄提過隻言片語,便順嘴道:“這個理,就是‘孝’字罷。”

“正是。”公孫白石笑道,暗忖到底是書香門第,教養不凡,“皇上在先帝床前打了半個月的地鋪,服侍湯藥,對著文臣武將就能氣勢足;皇上為先帝守孝,三年不選秀女,素服簡食,他就可下狠手責罰那起子尋歡作樂的貴胄子弟。光懲治不肖這一記,清流就會叫好。”

明蘭慢慢沉下心,她的問題,他似乎什麼多沒說,但其實什麼都說了。

她緊攥的手指慢慢鬆開了,仰頭靜靜聽著,靜的連自己的心跳都能聽見,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領受權謀心術的魅力,微瀾不興,卻驚心動魄。

“先生的話還未說盡罷。”

聲音冷靜輕柔,便如雨後的簷下,輕巧的水珠一滴一滴碰在光滑的石階上。

明蘭臻首看著角落的冰盆子,“什麼‘處處占理’,什麼‘理直氣壯’;皇上是先帝明旨欽封的儲君,便是不這樣又如何?至多不過被上幾封奏折諫言,還能有人不認他這個皇帝麼?先生,您,或者別人,到底在怕什麼?”

她抬起眼睛,澄清澈然,如一波靜謐的清泉,直直的照著對麵之人。

公孫白石手上的折扇一頓,斂去臉上笑容,定定看了會兒明蘭,淡淡道:“夫人說的是,然,先帝所冊的儲君,並非隻有今上一人呀。”

明蘭不解其意,三王爺四王爺都死了,五王爺叛亂被誅,六王爺被貶為庶人,七王爺幼年夭折,八王爺登基不是理所當然的麼?他們在顧忌什麼。

她有些迷糊,明明沒事,心中卻隱隱不安,耳邊如有一陣低沉湧動的鼓聲在緩緩敲打,沉沉的鼓皮響動,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刹那她腦中一閃明光而過,脫口而出:

“是豫王!是六王爺過繼給三王爺的那位小王爺!”

公孫白石暗讚一聲,朝明蘭正色的拱了拱手:“夫人蕙質蘭心,心如明鏡。正是那位不滿十歲的小王爺。要知道,當初過繼小王爺是聖上欽旨的,立三王爺為儲君也是過了明旨的,就差大告天下,誰知陡生變亂。”

說到這裏,老頭隻有歎氣了,“先帝病重之時,多少人在他病榻邊上叨咕哭號,勸立小王爺為儲。好在先帝到底明白,知道國賴長君的道理,這時局,若再立個兒皇帝,引的外戚權臣爭奪,怕是立時就要生出大亂子。這才頂住了聖德太後的哀告哭求,生生立了今上生母為六宮之主,隨即再立太子。唉……這些宮闈秘事,沒多少人知道。”

明蘭一凝思,斷然道:“這不是徒留禍患麼?就沒人提點先帝做的幹淨些。”三王爺一脈在京城經營了多少年,明裏暗裏盤根錯節,其人力財力如何是八王爺比得了的。

“內閣裏耿介忠直的硬骨頭都叫砍了,申首輔是個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何況,便是先帝想到了不妥之處,也忍不下心。到底三王爺是慘死,三王妃素來溫良善惠,頗得聖心,聖德太後陡然失恃,端是可憐。若再褫奪了她們的嗣子,未免三王爺香煙無繼。先帝心有不忍,這也難免。唉……自先帝殯天後,前朝後宮無一刻風平浪靜,皇上也是不容易。”

其實公孫白石也覺著這事不靠譜,但人家既是死人又是先帝,不好多非議。

明蘭不說話了。她的政治教授曾說過,每個主張後麵都有一股勢力在支持。

八王爺即位,他從邊區帶來的草台班子就能青雲直上;三王爺即位,鼎力扶住的力量就能得掌天下;一旦嚐過權勢滋味的,誰也不肯再放下了。

她現在明白為什麼皇帝緊著讓沈國舅和英國公府聯姻了,不過是兩股力量在搶奪中間選票;皇帝又為什麼老抓著四王爺謀逆案不放,不過是尋著個由頭,牽絲絆藤,借機鏟除部分對頭勢力罷了。

“如今朝堂之上的勢力,大致可分四股。皇上一股;聖德太後和豫王一股;清流文官也算一股,還有地方上的不穩。”公孫白石緊緊皺著眉頭,捏著拳頭,似是苦苦思索,“大約如此罷,興許還有些說不清的隱晦,老朽尚不可知。”

“先生不必過憂。”明蘭聽的入神,漸漸進入狀態了,“我瞧著皇上行事頗有章法,總能有法子的。先是清流的讀書人,他們……”

她斟酌了下措辭,這幫人其實才是最狡猾的,她家就有兩個。他們打著受聖人教誨輔佐君王的幌子,永遠站在有理的一邊,堅決不犯路線錯誤。

“皇上日漸坐穩帝位,他們自會漸漸靠攏了來,至於地方上嘛,隻消中央穩固,慢慢的總能削平的。最麻煩的是……咳咳,況且,我聽聞先帝臨終前曾當麵囑托皇上多加關照聖德太後和豫王爺母子。”

公孫白石拍著大腿,重重歎氣:“誰說不是。真如附骨之疽,甩都甩不掉。不過,也不妨事,隻盼著皇上別心急,待過個十年八年,掣肘漸少之時,當能慢慢料理了罷。”

“興許待過了十年八年,大家也都認命了,不再鬧事了也說不定。”明蘭很樂觀的預測著,這種利益集團又不是邪教組織,腦子敲傷了,死忠的非要一條道走到黑。

“別把話題說遠了,趕緊繞回來,還是說說咱們自己。”公孫白石一臉‘你們年輕人就是注意力不集中’的表情,明蘭大囧,是誰把話題從水簾洞岔到火焰山去的呀。

“如今,大亂雖已平,其間卻暗潮洶湧,朝堂上更是波譎雲詭。想安身立命,不但要揣測聖意,還要估量時局走向。”公孫白石站起身,背過身遙望窗外山水,歎道,“皇上若不好,仲懷必然不好,可皇上若事事安泰順心,仲懷卻未必會好。”

“此話怎講?”明蘭蹙起秀氣的眉毛。

公孫白石轉過身來,無奈的笑了笑:“當年仲懷縱與皇上有些交情,但比起那些護衛在皇上身邊十幾年的潛邸心腹,卻是還差了些。更何況,八王爺和皇上,那可是兩碼事呀。”

“……天子無家,家事即國事;天子無友,隻有君臣之分;天子無私,心中隻當有江山社稷。”明蘭忽想起莊先生的話來,低聲念道——就是小玄子和小桂子也沒邁過這道坎兒。

“夫人能這般明白,我便省心多了。老朽費了不少力氣耳提麵命,也不知仲懷聽進去多少。做臣子的,就要自己當心些,別以為皇帝會什麼事都替你兜著。”公孫白石微笑著點點頭,“正因如此,侯府那頭出了事後,我便一力主張仲懷去求情。”

這個彎轉的太快了,明蘭眨眨眼睛,表示不懂。

“一則,仲懷這般歲數,卻身居高位,不免引人側目,他甫一發跡,便置本家至親於不顧,不論有理無理,人言便可畏。”老頭子搖頭晃腦道。

明蘭緩緩點頭,這也是她當初的一大顧慮。

“二則,在這件事上,到底聖心如何?”

公孫白石玩味的眯起眼睛,“其實侯府犯的那些子爛事,聖上並不放在心上,處置也罷,不處置也罷,不礙大局;要緊的是,聖上想要個怎樣的臣屬?易牙,豎貂,公子開方。管仲勸諫齊桓公之言,殷鑒不遠呀。”

明蘭大為讚歎,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她捫心自問,她管家理事的時候,是喜歡那種六親不認的多些呢,還是顧念家人的多些呢。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理狀態。

“其三,也是最頭痛的。”公孫白石再次坐下,從瑪瑙盤子裏挑了幾顆葡萄,慢慢剝起來,“仲懷的委屈,我知道,夫人知道,侯府那邊知道,可外頭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呢。仲懷紈絝之名尤在,侯府那頭卻無甚離譜的把柄在外。唉,積毀銷骨,幾十年的成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