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提帕薩(1 / 3)

重返提帕薩

你,一顆狂暴的靈魂,忿然遠離了生你養你的家園,漂洋過海;如今你定居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美狄亞譯注:美狄亞(Medea),希臘神話中科爾喀斯國王之女,以巫術著稱,曾幫助過伊阿宋取得金羊毛。阿爾及爾,雨一連下了五天,從未間斷過,最終連大海也因此濕潤了。這連綿的大雨仿佛是從無窮無盡的天河中傾瀉而出,靡靡的稠雨一齊湧入了海灣。此時,柔和而略顯灰白的大海宛如一塊巨大的海綿,在若隱若現的海灣裏緩緩地伏起著。但乍看之下,大雨之中,海麵似乎仍一平如鏡,隻是時不時地會有那麼一股幾乎察覺不到的暗流翻湧起來。遠處,一股薄薄的煙霧依稀可見,它從海麵中升起並沿著海港方向,劃過濕潤的林蔭大道,飄抵了碼頭。城市裏所有乳白色的牆壁都在滴水,整個城市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水汽。這水汽揮發開來,與第一縷暮氣相互融合,就好像無論你走在哪裏,你聞到的是水而喝到的是空氣。

十二月的阿爾及爾,我端起一杯泡好的清茶,一邊踱著步子,一邊等待著。對我而言,十二月的阿爾及爾卻是夏日之城。我從歐洲夜晚的那些冷若寒霜的浮世眾生中逃將出來。可這夏日之城卻也一反往日的歡笑,這裏眾人彎下腰身,轉過身去,以背相迎。晚上,我則躲在一家光線昏暗的咖啡館裏,從一張張不知所謂的臉上讀出了我的年紀。我隻知道他們曾經與我一樣無限年輕,而今他們卻不複當年了。

盡管我不是十分清楚我在等什麼,但我堅持了下來。或許要等到重回提帕薩之時,我才會如夢方醒吧。一個人在不惑之年想要重回自己年輕時待過的地方並且還要重溫自己熱愛並樂在其中的二十歲生活,這種想法肯定是瘋狂無比,幾乎是要受到道德懲罰的。可對於那種瘋狂,預先就有人警告了我。戰火紛飛的年代耗盡了我的青春。而打那戰爭結束不久,我就曾踏上過提帕薩的旅程。我想我還是希望在提帕薩重獲那難以令人忘懷的自由的。二十多年前,就在這裏,我每日清晨都在斷壁殘垣中徜徉著,大口呼吸著苦艾草的芳香並倚著石頭給自己取暖。要是發現有挨過春天的小玫瑰,我還會立刻扯下它們的花瓣。隻有在晌午時分,蟬仿佛不堪其苦、不再鳴叫的那個時段,我會躲避天空射下的那貪婪地吞噬一切的強光。偶爾在流星劃過的夜空下,我在睡夢中也睜開雙眼,觀察著星空。那時我感覺自己是活著的。十五年後,我找到了當年徜徉的廢墟,它就在第一波海浪所及之處幾英尺外的地方。我沿著大街走在這座被人遺忘且自固封畛的城市中,穿過滿是苦楚之樹的田野,最後來到斜坡之上。我俯視著草垛,依舊輕撫過有著麵包一般顏色的塔器。然而現在廢墟的周圍布滿了帶刺的鐵絲網。若想要進去,就隻能穿過某些較大的縫隙。這廢墟也是禁止入內的,似乎是因為人們的道德觀隻允許我們晚上在那裏走走;而白天,在那兒,你則會碰見了一名政府派來的守衛。那天早上就是這樣,整個遺址都淫浸雨中。

我徒步穿過潮濕孤獨的鄉野,漸漸迷失了方向。至少,我極力想重新獲得那種目前還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力量。我曾經承認我無法改變這股力量,但也正是這股力量幫助我接受了現實。我實在無力讓時間倒流,也不能使那個我很久以前曾經十分喜愛卻在一天之內便消失的景色複歸這個世界。實際上,1939年9月2日的我並沒有按計劃去了希臘。相反,戰爭降臨到了我們的身上,然後隨即蔓延到了整個希臘城邦之中。那天,當我站在盛滿黑水的石棺前或是濕漉漉的檉柳下,這種陌生的距離感、這些將溫暖的廢墟與鐵絲網獨立開來的年頭,也再次湧上了我的心頭。這個我起初成長的地方周圍環繞著美麗,這種美是我唯一擁有的財富。漸漸地,我積累了很多的美。隨後,那帶刺的鐵絲就出現了——我是指暴政、戰爭、警察,還有這反叛的時代。在與黑夜的極權相處的日子中,人不得不擺明自己的立場:白晝之美隻存留在記憶之中。在這泥濘的提帕薩,記憶變得暗淡了。這確實是一個事關美、財富或者有關青春的問題!這個世界在熊熊戰火的火焰之中突然多出了許多蒼老的皺紋並且變得傷痕累累,這裏既有新傷也有舊患。她立刻衰老了下去,我們也跟著她一同老去。我到這裏本是為了尋找一種“鼓舞”;可我卻發現,這種鼓舞隻對那些沒有意識到自己將要出發奮進的人起作用。沒有一分純真,也就不存在什麼愛。那麼,這份純真又存在何方呢?一個又一個的帝國正在分崩瓦解;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也相互撕咬著對方的喉嚨;我們的雙手沾滿了泥土。我們誕生之初並不知道我們自己是清白無辜的,而現在,盡管我們無心犯罪,但我們卻是有了罪行。懂得的越多,這個謎就越糾結。哦,真是可笑啊,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乎仁義道德的原因吧。虛弱殘疾的我竟還在做著道德的美夢!在那天真無邪的日子裏,我甚至從來都不知道存在著這種道德。現在我知道了,但我不符合那道德要求的標準。在我曾經佇足忘返的岬角之上,在廢棄寺廟裏的潮濕塔器之中,我似乎總跟在一個人的後麵。我仍能聽見他走在石板和瓷磚上的腳步聲,但是,這個人我是永遠都不會再趕得上的。我回到了巴黎。回家之前,我在那裏待了數年。

然而我隱隱地感覺到那些年裏我總掛念著什麼。當一個人好運襲人可以盡情去愛的時候,他的生命就會在嚐試重新獲得那種激情與啟迪的過程中一點點地消磨過去。放棄美、放棄與之相連的肉欲的快感、一心一意地侍奉不幸,這些需要一種我所不具備的高貴品質。但強迫人去排斥美和快感是不現實的。孤立的美感終會化作癡癡的傻笑;孤立的正義終會變成壓迫。任何一個旨在侍奉唯一而排除他者、甚至連自己都棄之不顧的人最終隻是兩次侍奉了非正義。多虧了剛直,我終究看到了那一天的到來:那一天,人們再也沒有了任何疑惑,未知的事物業已化解、生命開始再次綻放。在此之前,人們被流放他鄉,生命被磨滅成粉,靈魂早已死去。為了蘇醒,人們需要特殊的恩澤,遺忘自我,或需要一個複歸的家園。某些早晨,在拐角之處,一滴看著讓人欣喜的露珠滴落在心田之後便蒸發而去,可它的清涼還留在心底。這份清涼是內心一直所渴求的。我要再度啟程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