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上學(1 / 3)

阿喜上學

阿喜上學阿喜上學金山人物係列之一前言:清末,金山(早年華僑對北美落基山一帶的統稱)唐人街幾乎清一色的男人群裏,開始出現了少數幾個年輕女子。她們飄洋過海來到金山,或為人妻,或為人婢,後來由於各樣的因緣際遇,進入了當地的公立學堂,與白人的孩子們一起接受教育。在大英帝國體製下的教育係統裏,她們遭遇了另外一種窘迫——那是與她們生來就熟稔的貧窮不完全相似的窘迫。她們被眾多的敵人包圍,諸如膚色,諸如性別,諸如年齡。她們的故事,與同時代許多驚天動地的曆史事件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所以,她們就輕而易舉地被人淡忘了。連她們的後代回憶起她們時,也是一臉茫然。我的主人公阿喜,便是那幾個少女中的一個。阿喜搬了一張小板凳,坐到窗前那一塊太陽光斑裏鎖扣眼。阿喜手裏的這件衣裳極小,攤開來隻有她兩個手掌大。三個扣眼,個個小得像米粒。廣東巷尾李記雜貨鋪的阿昌叔新添了一個男仔,這個月十一號喝滿月酒,這衣裳就是阿媽備下的禮。阿媽新近著急上火得了爛眼病,兩個眼睛腫得如同麵團上戳出的兩個窟窿,鎖扣眼的活就理所當然地落到了阿喜手裏。

窗外嘎地一聲響,把阿喜驚得顫了一顫,針險些紮了手指。阿喜抬頭看了一眼,是一隻紅肚皮的鳥,踮著腳尖站在樹枝上探頭探腦地朝屋裏張望。花已經落盡了,有花的時候,鳥藏在花裏是看不見的。牆上的黃曆被阿爸翻到了三月初四那一頁。三月初四在天底下哪個角落都該是春天,春天裏哪裏都有花兒樹兒和鳥兒。隻是鹹水埠(早年華僑對溫哥華的俗稱)的花兒鳥兒和開平鄉下的不一樣。鹹水埠的鳥兒好看倒是好看,卻叫得鴨公似的,仿佛被人掐了脖子,實在是難聽。鹹水埠的花兒一串串一團團,雲霧似的,隻是不禁開,一陣風過就沒了。阿弟告訴她,這洋花兒有個名字,叫櫻花,是東洋人帶過來的樹種。開平鄉下的花都是日常的名字,雞蛋花,牽牛花,芭蕉,狗尾,沒那麼粉嫩,倒是結結實實地開個一年半載的。

“阿喜,去閣樓把剃頭剪子拿下來。”阿媽說。

阿媽正坐在屋角的那張藤椅上換裹腳布。阿媽的那個角落很暗。阿媽五歲就裹了腳,阿媽閉著眼睛也能把那些長長的布條一個結也不纏地解下來,裹回去。阿媽換下來的裹腳布在地上死蛇似的盤成一團,空氣裏飛騰起一股汗酸味。阿喜抽了抽鼻子,放下手裏的衣裳,朝閣樓走去。

阿喜來鹹水埠才半個月,還來不及跟家裏的每一個角落都熟稔起來。她隻知道家裏有上下兩層樓,上層住著自家的人,下層分成前後兩片,前麵是阿爸的中藥鋪,後麵空出一個房間,搭了三張格子鋪,住了六個房客。在樓上阿爸阿媽的那個房間裏,沿著那個折了一條腿的梯子爬上去,可以爬到屋頂上一個鴿子籠似的閣樓。她想問阿媽剃頭剪子放在閣樓的什麼地方,可是她不敢。她知道阿媽會飛給她一個什麼樣的眼神。阿媽的那些眼神從最暗的角落裏飛出來,也像磨得雪亮的劁豬刀,紮得她渾身都是洞眼。她知道她活該。她隻有用沉默做成一件厚棉襖,牢牢地裹在身上,才不叫那刀子傷著。

阿喜剛剛爬了一級梯子,就聽見有人在樓下咚咚地敲門。今天阿爸盤貨備貨,藥鋪關半天門。敲門聲很響亮,手掌拍在門板上發出嗡嗡的回響。阿爸的藥碾子吱的一聲停了下來。

“耳朵塞了狗屎了?”

雖然屋裏住了十一口人,五個家人,六個房客,阿喜卻明白,阿爸的這句話,是單單講給她一個人聽的。她爬下樓梯,瞬間把剃頭剪子的事忘得一幹二淨,慌慌地跑下樓去開門。

就在那艘載著她飄洋過海的“日本天皇號”輪船抵埠的第二天,阿媽把她從睡夢中叫醒,告訴她阿久死了。當時她便猜到,她在金山的日子,大抵就是這個樣子了。

她和阿久訂親的事,阿人(開平方言:祖母)是到了接聘禮那天才告訴她的。那陣子林家的大兒子阿久的大哥阿元從金山回來,常到家裏看阿人。回回都不是空手來的,有時是一隻鵝,有時是一塊花洋布,有時是一挑狗肉。林家住在上河村,阿喜家住在下河村,中間隔了一條河。阿喜不認識林家的人,隻聽村裏人說林家的兩個兒子,阿元和阿久,都在鹹水埠揾錢。阿元回鄉,是來接大兒子去金山的。阿喜見阿元來自己家裏,關起門來和阿人嘰嘰咕咕地說話,隻當是金山的阿爸阿媽托阿元捎信來,直到有一天四個腳夫抬了兩個沉甸甸的蒙了紅布的籮筐來到家中,才知道家裏已經把自己許給了阿久。

阿喜雖然沒見過阿久,卻見過阿久的照片。阿久的照片是在鹹水埠唐人街的照相鋪裏照的。照片裏阿久坐在一張當做道具的梨木太師椅上,穿著一件帶著折痕的仿綢長袍,高顴骨,矮鼻梁,粗糲的臉上帶著一絲急切而隱忍的微笑。阿喜不敢多看,隻匆匆掃過一眼,覺得說不出是好看還是難看。不過阿喜用不著說——沒人問過阿喜的看法。

直到上了去金山的輪船,阿喜還不知道,阿久那件仿綢長袍覆蓋著的兩條腿中,有一條是一根木棍——阿久年輕時在菲沙河穀修鐵路的時候,被炸藥炸飛了一條腿。阿喜也不知道,阿久今年四十一,比自己大了整整二十七歲。

阿喜不知道,阿媽卻是知道的。阿媽什麼都知道。

半年前,阿久那條斷腿收口的地方,突然長了一個癤子,就到阿爸的藥鋪買藥餅。阿久在等阿爸調藥餅的空隙裏,和阿爸說起他想討一房女人。唐人街的男人,誰不想討一房女人?阿爸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並沒當一回事。阿媽坐在阿爸旁邊補阿弟的褲子,阿媽的心裏卻咚地落進了一塊石子——阿媽動了心。

阿媽動心,是因為阿媽已經九年沒見著阿喜了。阿媽去金山跟阿爸團圓的時候,阿喜才五歲。阿媽在鹹水埠住了九年了,生了兩個弟弟,一個八歲,一個六歲,都在見風就長的年紀上。夜晚睡上一覺,早上起床就比昨天長高了一截。見風長的不僅是弟弟,還有官府的過埠人頭稅,先是五十個洋元,後來長到了一百。等阿爸終於攢足了一百個洋元,準備接阿喜過埠的時候,它卻又長到了五百。五百洋元,那得阿爸一小秤一小秤地稱出多少帖藥,才能攢夠啊。阿爸沒了指望,就不攢了,說一個女仔,反正是要嫁人的,來不來金山都是別家的人,算了。

阿爸沒見過阿喜。阿爸回鄉娶阿媽,阿媽懷著阿喜的時候,阿爸就坐船走了。阿爸走得急,是因為阿爸要快點回金山揾錢,好給阿媽攢過埠的稅銀。五年後阿媽來了金山,阿爸偶爾也會想起留在開平鄉下的阿喜。想歸想,阿爸的想跟阿媽的想是不一樣的。阿媽是用奶水把阿喜喂大的。阿媽的奶汁喂進了阿喜的小嘴,在阿喜的肚皮裏化成了一根看不見的細繩子,一牽一牽地總扯著阿媽的心。

所以那天,當阿久抓了藥餅走後,阿媽就對阿爸說:“要不,托李記的阿昌去林家說個媒,把咱家阿喜娶過來?阿久的哥阿元下月回開平,正好下定。”

起先阿爸是不情願的,阿爸嫌阿久比自己還大一歲。可是阿爸經不起阿媽三番五次地磨,阿爸就鬆了口。

阿媽的話不是隨口說的。就在阿久跟阿爸討藥餅的時候,阿媽已經飛快地把這件事想過了幾個來回。阿久雖然缺條腿,阿久的腦子一點也不缺。阿久跟他阿哥在城西城東開了兩家肉鋪子,盡管隻有幾年光景,生意卻比阿爸開了十幾年的藥鋪強了許多。唐人街的男人想女人時,隻能去番攤館(賭館)隔壁那間蒙了一塊厚窗簾的黑屋子裏,花三五個毫子跟那種女人尋一盞茶工夫的快活。可是阿久想女人,卻是要正正經經地討一房妻室的。阿久兄弟兩個,兜裏是踏踏實實地藏了一遝子錢的——那是兩筆五百個洋元啊,一筆是讓阿元回去接兒子過埠的,另一筆是叫阿久風風光光地娶個女人的。阿久若肯替阿喜付這筆過埠稅,阿媽就能見著分別九年的女兒了。

阿媽的算盤算得再精,也沒能算得過天意。誰能想到一個癤子,竟能要了阿久的命呢?不知貼了多少副藥餅,喝了多少劑湯藥,阿久腿上的癤子遲遲不愈,最後爛遍了全身。阿久死的時候,身上沒有一塊好肉。阿喜從閣樓跑下來,看見阿爸正從藥碾子上跳下。

阿爸的藥碾子是個大鐵臼,中間那個坑是放藥材的。阿爸碾藥的時候,雙手套在從梁上掛下來的吊環上,兩隻腳踩在一個鐵滾子上,來回推碾著滾子走,身子蕩來蕩去,蕩得像麵餅阿公手裏的軟麵團。藥材在石滾子底下哼哼唧唧地碎裂了,一屋都是辛苦味。

阿爸扯下繞在脖子上的辮子,滿地找鞋,一臉是汗,遠遠看過去,額頭腦門上像抹了一層青晃晃的豬油。阿喜想打一盆水給阿爸擦臉,阿爸顧不上。阿爸的眉心蹙成一個亂線團,光著腳匆匆地往樓上跑去。一邊跑,一邊叮囑阿喜:“要是他,就說我沒在。”

阿喜知道阿爸嘴裏的那個他,是阿久的大哥阿元。

阿喜抵埠的頭幾天,林家沒來人——都在忙著辦阿久的喪事。阿久一落土,阿元就來了。

阿爸早就知道阿元會來。阿爸已經備下了好酒好煙。阿爸平日自己抽煙,是用雞蛋和集市上的紅番(印第安人)換來的土煙卷,可是阿爸卻買了五包三五牌洋煙,專門給阿元抽。阿元來的時候,阿爸臉上堆滿了笑,說話的聲氣裏仿佛給抽走了筋骨,隻剩了一攤水似的爛肉。阿爸的笑臉是用來抵擋阿元的醜話的。阿爸的笑臉是棉花,阿元的醜話是釘子。再厚的棉花,也擋不住一顆哪怕禿了頭的釘子。

果真,兩根洋煙之後,阿元的醜話終於說出來了。

“你家那個女仔,命怎麼這麼硬,生生把我家阿久克走了。”

阿爸沒有說話。阿爸的笑潮水似的落了下去,露出底下一片荒灘。

阿媽停下手裏的針線,哼了一聲,說你家阿久還沒到我家問名(提親)的時候,就得病了,怨不得別人。

阿爸重重地咳了一聲,喝道:“男人說話,沒有女人插嘴的地方。”

阿媽不吭聲了,可是阿媽沒說完的話還在肚子裏翻騰著,滿屋都是咕咕的聲響。

“聘禮和買舟的錢就不說了,誰叫阿久命衰呢?可是過埠費,那是我兄弟兩個一個毫子一個毫子捏出水來才攢下的,總得還吧?”

阿爸吸了半根的煙卷在阿爸的指間一動不動地待了很久,一坨煙灰落到地上,把地砸了個坑。

“你就是扒了我黃永壽的皮拿到圩上去賣,也賣不了五百個洋元。”阿爸說。

“你別和我哭窮,你好歹有這個藥鋪,還有房租呢。”

阿媽聽了這話,像被雷公摑了一掌,身子晃了一晃,要跌跤,卻沒跌,撐著椅背站住了。

“阿元你烏賊膏子蒙了心,算計我一家人這口飯食。我們找會館(指當地的中華會館)的人做個中直判一判,阿喜是你們林家要帶過來的,不關我們黃家的事。沒叫你們林家養她一輩子就算便宜你了,還敢問我們要過埠費?”

這次阿爸就沒有嗬斥阿媽住嘴。阿爸的嘴唇抖了好久,也沒抖出一句話來。

阿元不看阿爸,也不看阿媽,直直地走出了門。走到門口,又丟下一句話:

“十天,我寬限你十天。”

阿元走後,阿爸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了很久的煙,臉上泥菩薩似的沒有一絲動靜。阿媽端了一杯茶,送到阿爸嘴邊叫阿爸喝。阿爸抓過杯子一把朝阿媽摜去。

“我什麼命呢,聽了你的衰話。”

阿媽的臉上燙出了一條紅蟲子。阿媽捂著蟲子一聲不吭。阿喜知道阿媽在哭。這是阿媽的哭法,阿媽哭起來就是這樣一聲不吭。今天就是第十天。

敲門聲一下接一下,越來越響。

阿喜走到門口的時候,腳步突然慢了下來。阿喜實在不情願開門。躲一刻是一刻。那回她躲在“日本天皇號”船艙裏,不就把阿久躲過去了嗎?

“踩著雷公大佬的春古蛋(睾丸)了?”在魚廠做夜班的房客剛睡著就被吵醒了,扯著嗓門大吼起來。

阿喜躲不過去,隻好去開門。

門才開了一條縫,縫裏就塞進了一隻萊克亨母雞,通身雪白,尾翼上稍稍有幾片雜毛,雞腳上捆著一根紅繩。雞躺在地上扇著翅膀,發出咯咯的傻笑。

“給你阿爸。一個月下二十五六個蛋,是隻聚寶盆呢。”

門縫裏跨進了一隻腳。阿喜不用抬頭,就知道來的果真是那個阿元。前次他來,穿的就是這雙鞋子。黑豬皮,兩接頭,鞋尖上蹭掉了一塊皮。

“我阿爸後院養了三籠雞,什麼種沒有?用不著你送。”

阿喜是想這麼說的,可是阿喜卻沒有說出口。阿喜隻是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阿元進屋,自己坐下了,點了一根煙,不著急說話。阿喜隻覺得身上一陣刺癢,就知道阿元在打量她。阿喜今天換了件衣裳,是阿媽的。阿喜自己的衣裳穿髒了,洗了曬在院裏的竹竿上。阿媽的衣裳是件半新的斜襟布褂,石青色的,襟上袖口包了一圈灰色的滾邊,老是老氣了些,腰身卻剪裁得很是細瘦。阿喜這幾個月長了些身個,竟把阿媽的布褂撐滿了。

“想睇戲嗎?”

阿喜愣了一愣,半晌才明白過來是阿元在問她。想是想的。從前在鄉下的時候,鎮裏演瓊花戲,阿人和她走幾十裏路都是要去的。可是她不能告訴阿元她想。

於是她搖了搖頭。

“星洲(新加坡)來的紅玉劇團,南洋紅領銜主演的白娘子,你不想看?”

阿喜依舊搖了搖頭。

“你阿爸呢?”

“出去了。”

“去哪裏?”

“不曉得。”

“什麼時候返來?”

“不曉得。”

阿元踢了踢阿爸留在藥碾子旁邊的鞋子,嘿嘿地笑了起來。

“我知道他哪兒也沒去,就在樓上。你叫他下來,告訴他我不是來問他要錢的,我另外有事找他。是好事。”

阿元說“好事”的時候,很深地看了阿喜一眼。

阿喜遲遲疑疑地朝樓上走去,迎麵撞上了阿媽。阿媽指了指樓梯,阿喜知道阿媽不想讓她聽大人講話。阿喜順著阿媽手指的方向上了樓,卻又沒有完全上樓。阿喜在樓梯口鋪了塊手絹坐了下來,兩隻耳朵卻像風地裏的兔子,支棱得尖尖的。

阿元的聲音很低沉,阿喜隱隱聽見一句“我家”。阿媽的聲音尖,阿喜就聽得真切些。

“……五代以前,也有中舉做官的……黃家……不做小……”

阿元雞公似的笑了起來,嗓音就大了起來。

“皇上的龍椅都坐不穩了,還說什麼舉人。我指了明路給你,走不走由你。再說金山隔紫禁城千裏萬裏,就是皇上親自趕過來,怕也救不得你這一刻的急。”

阿媽沒回話,阿喜隻聽見一陣聲嘶力竭的嘰呱聲響——是阿媽把那隻萊克亨母雞扔到了路上。

“下個月這個時候,我問你男人取錢。你找會館問問,人不給銀子也不還,天底下有沒有這樣的道理。五百洋元,短一個毫子,我拆了你祖宗靈牌。”

阿元忿忿地走了。

阿媽咚的一聲癱倒在地上。天塌下來了,把阿媽壓成了一片肉餅。

阿喜趕緊下來扶阿媽,卻被阿媽一把搡開:“逼死你老母了。明年清明你就來給我掃墓吧,反正是死,早死早托生。”

阿媽這回哭出了聲音。

阿喜也想哭,可是阿喜卻哭不得。家裏這場飛來橫禍,都是她阿喜帶來的。阿媽哭,是抱怨命。阿喜哭,是抱怨阿媽,所以阿喜哭不得。阿喜把眼淚忍了又忍,阿喜的腦門忍出了一個包。

她知道,她隻要說出一句話,壓在一家人頭頂上的那爿天就開了。可是她不能說。她寧願被天壓死,也不能被那句話壓死。

那句話是:“要不,我就去阿元家做小吧。”天剛剛亮,阿媽就把阿文阿武兩個轟起來剃頭。

阿文阿武是阿喜的兩個阿弟,子字輩,大名叫黃子文黃子武。

先剃阿武。

阿媽找了一件阿爸穿舊了的褂子,反過來圍在阿武身上,繞著脖子打了個結。阿武才六歲,坐不住,兩隻腳在凳子上踢來蹬去的。阿媽把手指勾成個菱角,在阿武腦殼上敲了一記,說你再動我剪了你耳朵。

阿媽剃頭,是為兩件事。一是去阿昌叔家喝滿月酒,二是阿文阿武明天要去拜先生。這兩件事中,第二件事才是最緊要的,第一件事不過是給第二件事做個陪襯罷了。片打東街上新近來了一位開平老先生,在家教授學生。其實阿文阿武都已經上了番佬(洋人)的學堂,可是阿媽信不過番佬的學堂。番佬的學堂不教墨筆字也不教算盤,不會這兩樣還算什麼學堂呢?所以明天起,一周三次,阿文阿武下午三點一刻鍾從番佬的學堂放學之後,就要上先生家裏聽先生講課。先生一個月收好幾個洋元,阿媽舍得。

阿媽不僅給阿文阿武剃頭,阿媽還給阿文阿武做了新衣。阿媽的新衣是兩件對襟藍細布大褂,袖口很長,卷了兩卷正好落在腕上。阿爸原先是叫阿媽做兩套西式襯衫的,說在金山上學堂就要學金山男仔的打扮,阿媽不肯。阿媽說去番佬的學堂就穿番佬的衣裳,拜唐人(中國人)先生就該穿唐人的衣裝。阿爸擰不過阿媽,就隨了她。

阿媽不僅給阿文阿武做了唐人的衣裝,阿媽還要給阿文阿武剃一個唐人的頭。阿媽把阿武周遭的頭發都剃了,剃出青青的一個卵蛋,隻留出腦門前的一綹——那是鄉裏過年時男仔的發式。

阿文在旁邊看著,對阿武說:“you look really funny。”

阿媽用剃頭剪子指了指阿文,說在家說人話。

阿喜正提著掃帚掃地上的頭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對阿武說不要緊,過兩天就長好了。

阿文吃了一驚,說阿姐你聽得懂英文?

阿喜偷偷看了一眼阿媽,見阿媽臉色還算平和,才說有個天主教的嬤嬤在上河村辦了個學堂,聽一堂課送一碗粥吃。我跟隔壁的阿雲去過幾回,少少學了幾句英文。

阿武剃完頭,輪到阿文。阿喜端了一盆水,給阿武洗頭。水有些涼,阿武噝噝地抽著氣。阿喜問番佬的學堂好嗎?阿武的臉泡在水裏,說不得話,頭卻在阿喜手裏動了一動——看不出是點頭還是搖頭。阿喜又問番佬的學堂裏有女仔嗎?阿武的頭在水裏又動了一動,這回阿喜看出來了,是點頭。

這時後屋有一陣絲弦響了起來,是房客起床了。今天是周日,房客都不上工。房客不上工的時候,隻有兩樣消遣,不是圍了一桌打麻將,便是胡亂地奏個曲子取樂。肥仔從家裏帶出了一把胡琴,琴弦調得不怎麼準,拉起來吱嗚吱嗚地割著人耳朵。四眼佬有一杆竹笙,吹得還在調子上,就把胡琴給壓住了些。老蔫茄什麼都不會,隻會拿把尺子在床沿上敲著節拍。蝦球捏著鼻子咿咿地學著女聲,唱的是悲悲切切的嫁女調。

阿媽給唱得酸了牙,就努努嘴對阿喜說你把東西端上來。阿喜知道是吃早飯的時辰了,就去廚房搬出凳子,拿了七副碗碟筷子,舀了七碗粥,在各人的碟子裏放了兩塊發糕,一個雞蛋。鹹菜是昨天吃剩的,阿喜從壇子裏又夾了些出來添在上頭,就算是一餐了——房客住在家裏,也包在家裏吃。

阿喜把桌子都擺置完了,又從鍋裏拿出一個雞蛋,放在右手邊的一個碗裏。那是四眼佬的座位。四眼佬剛剛得過寒熱症,身子還虛,阿媽叮囑多給一個雞蛋。六個房客裏,阿媽隻看得上四眼佬。阿媽不許阿喜和房客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也不許阿喜隨便跟房客搭腔。阿媽說這些人都是粗人,早上掙一個毫子,等不到晚上就花出去了,是一輩子也攢不下一個銅板的蠢貨。阿媽自己也是粗人,從前在鄉下的時候水裏田裏的活都做過,可是阿媽卻不喜歡粗人。

四眼佬是個例外。

四眼佬的學名叫梁偉豪,可是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記得這個名字。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四眼佬,因為他戴了一副眼鏡。四眼佬的眼鏡有一回脫下來放在床上,被肥仔坐裂了。四眼佬戴著裂了一條縫的眼鏡,看上去像臉上爬了一條蟲。四眼佬是讀過幾年私塾,認得幾個字的。有人說四眼佬入了革命黨,被皇上的兵丁通緝才跑到金山來的。阿爸拿這事問過四眼佬,四眼佬隻是不認。

阿喜從窗戶裏探出頭來,看見阿爸正在院裏喂雞。阿爸在後院養了三大籠的雞,最多的時候有八十幾頭。阿爸除了賣藥,也賣雞。雞下的蛋,阿爸留著一家人吃。吃不了的,就醃成鹹蛋。鹹蛋吃不了的時候,阿爸才賣。阿爸賣雞賣蛋,都不拿到集市上賣。阿爸隻賣給熟人。阿爸有各路的熟人,各路的熟人要各路的雞,阿爸都在心裏記得清清楚楚。萊克亨是留給猶太拉比的,拉比守安息日,從不在星期天來取雞。唐人街的人家都愛買當地的土雞,新雞養著下蛋,老雞殺了燉湯。紅番部落的人喜好的是大花公雞,吃完雞肉,還能把紅綠雞毛釘在帽子上做擺設。唐人買雞,新雞是活著帶走,老雞是要殺完了煺毛留雞血的;紅番買雞是要放血煺毛,包起雞毛帶走的;而猶太拉比不要血也不要毛,隻要洗幹淨了剁成塊拿走。

阿爸喂雞用的是阿媽洗米洗菜的水,加上一家吃剩的菜渣飯渣魚骨頭肉骨頭,拌幾碗糠麩,再少少放幾把米。

阿爸喂完了雞,把雞放到院子裏嘰嘰咕咕地四下走動,自己就在台階上坐下,卷了一根土煙抽起來。阿爸這幾天煙抽得很凶,一根剩個尾巴,就直接撳在下一根的頭上,連火柴都省了。阿喜覺得阿爸坐著抽煙的樣子,比那天到輪船碼頭接她的時候矮了許多。她想說阿爸我要是不來金山就好了,可是話溜到喉嚨口的時候突然拐了個彎,變成阿爸,來吃飯吧。

等阿爸和房客坐上了飯桌,阿媽也給阿文阿武剃完了頭。阿喜把洗頭的髒水端出去倒了,回來就看見阿文阿武端著碗坐在矮凳上喝粥,兩人的粥裏都埋了一個鹹蛋一根香腸。阿武把香腸撈起來,頂在鼻尖上伸出黃黃的一截舌頭來舔,阿媽拿筷子蠹地敲了一下阿武的光腦殼,才老實了。阿媽見阿喜呆呆地站著,才指了指窗台——窗台上還有一碗粥。阿喜沒凳子,就靠著窗台站著喝粥。筷子有點沉,一撥,撥著了一根香腸。剛咬了一口,突然想起剃頭剪子放在外邊沒收回來,撂了碗就跑出去了。一看剪子還在,才定了心。

再端起碗,筷子輕了。阿媽在廚房裏給男人們添第二碗粥,阿文和阿武都把頭埋在碗裏,呼呼地舔著碗底的最後幾粒米。可是阿喜知道他們的眼睛都貼在碗邊上看她——他們在等著她問出那句“香腸呢”的話。可是她沒有。她隻是一聲不響地接著喝她碗裏的粥。沒糖沒鹽的粥很難喝,隻有原先香腸短暫地停留過的那個地方,浮著一絲極淡的油腥。

阿喜一粒不剩地喝完了。

阿喜放下飯碗,就上樓去收阿文阿武換下來的髒衣服。阿媽已經泡好了洋皂水,等著阿喜把衣服浸下。中華會館近日發了通告,叫各家大人給自家細佬仔(小孩)勤換衣裳勤洗頭——有番佬告狀告到教育局,說唐人的學堂生身上有臭味。

阿喜走到樓梯拐角的地方,天就一下子暗了下去。其實不是天暗,而是外頭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樹,把一扇窗子擋得嚴嚴實實的不透亮。阿喜看見黑暗中有兩個隱隱的紅點,知道是兩炷香火——那裏擺了一尊觀世音菩薩的塑像。在開平鄉下的堂屋裏,阿人請了很多尊神像,有關公,土地爺,灶王爺,龍王,觀世音,還有一些阿喜叫不上名字的。鹹水埠的家裏卻隻有一尊小小的觀音,那還是阿媽過埠的那年從鄉下帶出來的,一路飄洋過海在阿媽的箱籠裏藏了一兩個月,上岸時才發現肩膀上給碰掉了一塊漆。阿媽說觀世音菩薩心腸最軟,別的神求不下來的事,觀音興許就應承了。阿媽一早就把供果和香火備下了,待阿文阿武穿戴整齊,阿媽就要領他們上來拜菩薩。阿媽跟菩薩求的是阿文阿武聽先生的話,跟先生把學問學得通透。

阿喜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就看清了菩薩捏成一朵蓮花的手指。那根高蹺的手指在阿喜的心裏捅了一捅,捅出了一個小坑,從那坑裏汩汩地湧上一團東西,在喉嚨口堵成一塊哽咽。

“大慈大悲……我不做大,也不做小……我不要香腸,天天煮飯,洗衣……我隻要跟阿文阿武一樣……去學堂。嬤嬤說過,金山的女仔和男仔一樣,都上學堂……”

阿喜在那兩團香火跟前跪了下來。阿爸從閣樓上找出紙卷,在茶幾上鋪開來,叫四眼佬寫家書。阿爸識的字隻夠阿爸寫自己和阿爺的名字,還有幾樣常用的中藥名,阿爸寫起信來很吃力,便都叫四眼佬代勞。

阿喜拿著一個雞毛撣,在撣阿爸藥櫃上的灰土。阿爸的藥櫃很高,阿喜站在凳子上剛剛夠著了櫃頂。櫃子裏有無數個小抽屜匣子。匣子上沒有寫字,可是阿爸根本不用看字,阿爸知道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匣子裏存的是什麼藥。阿爸伸手一抓,就能抓著阿爸要的藥。放在小秤上一稱,分量也是八九不離十。阿爸祖上沒有人做過郎中,阿爸隻是小時候跟著一個在安徽犯了事逃到嶺南來的郎中跑了幾年腿,暗地裏學了幾個招數。沒想到阿爸學的這幾招,到了金山竟派上了大用場——一家人的飯食,都在這些個小抽屜匣子裏收著。匣子開得越勤,碗裏的米飯就盛得越滿。

阿喜其實這會兒用不著撣灰,阿喜還有更緊要的事情要做。後院雞籠裏墊的稻草,阿媽昨天就交代一定得換了,雞屎已經厚得把隔夜下的蛋都埋得看不見了。還有,昨天下大雨,阿文阿武的鞋子漏進了水,鞋墊子得掏出來洗幹淨了,放在太陽底下曬幹。可是阿喜隻想在屋裏多待一會兒——阿喜喜歡看人寫字。從前在開平鄉下有個開字鋪的老先生,專門給人寫春聯喜聯壽幛家書,阿喜有事沒事就愛在人家的鋪麵裏轉。

“你這手搗藥搗慣了,使勁太過,墨磨得粗。你叫阿喜過來,女仔手勁小,墨碾得最勻。”四眼佬對阿爸說。

阿喜站在凳子上,等著阿爸發話。阿爸什麼也沒說,隻是嗯了一聲。阿喜就下來了,在杯子裏備好了水,輕輕地把墨碾勻了,又在硯台邊上潤尖了狼毫,遞給四眼佬。四眼佬看了就笑,說阿喜你像是做過這事的。

阿喜一熱,就知道自己臉紅了。阿喜十四年在田裏水裏被日頭曬出的黧黑,就在飄洋過海來金山的路上褪盡了,那一點潮紅落在白淨的臉上,猶如宣紙上的丹朱,一點一點彌漫開來,人就成了畫。

“從前,在字鋪裏,幫先生磨過墨。”阿喜囁嚅地說。

“那你識得字不?”四眼佬問。

“不多……”阿喜的丹朱,已經潤到了脖子根。

“那好,你來寫。”四眼佬把墨筆塞到了阿喜手中。

“胡鬧麼,你。”阿爸說四眼佬。

“怕什麼,她不會的,我來填就是了。”

阿喜推來推去,推不過,隻好接了筆。那筆被四眼佬捏過,微微地有些魚腥味。四眼佬和肥仔老蔫茄幾個都在魚廠幹活,有時白班,有時夜班,一天十幾個小時洗魚刮鱗剖肚去鰾,回到家來,洗一百遍手也洗不去那魚腥味。阿喜想起了村尾芭蕉林旁邊的那個魚塘。天要下雨的時候走過水邊,聞到的就是這個味道。

阿爸抽了整整一根煙卷,也沒開口。一直到阿喜筆上的墨水都快幹了,阿爸才歎了一口氣,說:“母親大人敬稟:孩兒在金山遇上大事,急需銀兩。請速將後進的三間屋子典當出去,容孩兒明後年攢足錢後再贖回,否則孩兒的藥鋪就要歸他姓之人,一家衣食無著。下月初降龍村的馬三寶返金山,求阿母盡快將銀兩湊足叫阿寶帶來。”

阿喜寫了“母親大人”四個字,就停住了。阿喜認的字少,寫不全這樣一封信。可是阿喜不寫的理由,不完全是因為這個。阿喜隻是覺得這杆筆重,壓得她手腕的骨頭嘎嘎的響。臉上的潮紅退了,湧上的是一團一團的黑雲。一張小臉盛不下那麼多的黑雲,就從眉尖眼目裏冒出來,遮得一個人都烏了。

四眼佬把筆從阿喜手裏拔下來,咚的一聲扔到水杯裏,說阿壽你是糊塗了,就讓這雞屎大的事給難倒了。你不知道金山官府鼓勵唐人細仔上學堂,凡報了名,上滿一年學的,就退返過埠稅銀?阿元要的是錢,你還以為他真稀罕你這個破藥鋪?他不懂醫術,拿去了也是一樣廢物。你這個女仔有靈氣,寫的那幾個字,四四方方,若是上了學堂學了番佬的學問,將來大事小事都幫得了你。

阿爸將煙頭狠狠地掐在茶缸裏,拍著腦袋說我急糊塗了,怎麼就忘了這事——也是的,就沒想到金山女仔也讀書。可是,一年,那個狗阿元怎麼肯等一年呢?

四眼佬想了半天,才說:“叫大家湊一湊,能湊多少是多少,再讓你老婆手鬆一鬆,賣幾樣首飾。凡借了錢的,無論是毫是厘,都寫個契,畫上押,叫會館的人做個證,明年這個時候一定還。”

阿爸連連點頭,四眼佬哼了一聲,說下回別光叫人吃剩飯了,出門不靠朋友,行得了路嗎?

阿爸說了句“我老婆,咳”,臉上就有了幾分尷尬。

阿喜膝蓋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阿喜拿了一把牛角梳在阿媽的屋角梳頭。

阿喜得等阿媽用完了鏡子才能梳頭——家裏隻有一麵鏡子,在阿媽的梳妝台上。梳妝台和鏡子都很舊了,看上去像落了一層百年老灰。阿喜今天等阿媽等了很久。阿媽把平日舍不得用的荷蘭頭油抹上了,臉上撲了一層薄薄的白粉。藍布褂也換了,穿上了一件墨綠繡金花的夾襖,衣襟裏掖了一條新手絹。阿喜怔怔地盯著阿媽說不得話。阿媽拿指頭點了點阿喜的額頭,說睇什麼?阿喜忍不住笑了,說阿媽今天真好看。阿媽蹙著眉說你個衰女調笑你老母——聲氣裏卻沒有惱意。李記雜貨鋪的老板阿昌的兒子今天滿月,阿昌四十五歲得子,在家裏雇了兩個廚子擺四桌酒請客,阿媽叫全家都換了新衣,就等著李家來接人。

阿媽走到樓梯腳,又回頭對阿喜招手。阿喜下來,阿媽從衣兜裏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個紙包,塞到阿喜手裏,說金山的女仔,都穿這個東西。

阿喜把紙包拿到阿媽的屋裏,拆了,是一塊輕輕的疊成幾疊的透明料子,肉色的,比布薄些,比紗又略略硬些。抖開來,是兩個長條,細網的織眼裏透過些金沙似的光來。阿喜知道那是玻璃絲襪,從前在鄉裏她看見從金山回來的女人穿過。阿喜閂了房門,將窗簾放下,脫下褲子,來試那樣東西。笨手笨腳的終於穿上了,對著鏡子看,那兩條腿像上了一層釉子似的發亮,左一看像是肥了,右一看又像是瘦了,隻看得她心仿佛要從喉嚨口躥出來。雖然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阿喜卻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九歲的時候,家裏就有媒婆走動了。阿人不告訴她是來提媒的,可是從那些黏在她脊背上的眼光裏,她就明白那些人是做什麼的。

這時她聽見了外頭街上蠹蠹的聲響,她知道那是李家的人到了。李家這回做足了排場,不僅雇了廚子,還雇了一輛馬車,專門來接吃滿月酒的客人。阿喜來不及換衣服了,阿喜抻了抻青花布襖的大襟,就匆匆地跑下了樓。其實阿喜想換也沒有衣裳可換。箱裏倒是有幾套新布衫,那是她來金山之前,阿人在家裏熬了好幾個夜趕出來的。一件是大紅的,一件是桃紅的,還有一件是翠綠的,繡的是各樣的花。大紅的那件繡的是牡丹,桃紅的那件繡的是茶花,翠綠的那件繡的是文竹。阿人會做衣裳,阿人卻不會繡花。阿人做了衣裳,又專門請人來繡了花——是為讓她做新嫁娘的時候穿的。可是這些衣裳,現在她卻穿不上了,隻能壓在那隻她飄洋過海帶過來的藤箱裏,不知壓到哪年哪月才能見天日。

阿喜跑出門來,阿爸阿文和阿武都已經上了馬車,阿媽是個小腳,顛顛顫顫的爬不上去,阿爸便叫阿文伸手來拉阿媽。阿媽回頭看見阿喜,一愣,說不是叫你把缸裏的鹹蛋挖出來洗了?再醃下去就老了。阿喜說我早就洗幹淨了放在篩子裏晾著呢。阿媽歎了一口氣,說你就別去了,人家那裏喜慶……

阿喜怔了一怔,才明白阿媽原來根本就沒想叫她去喝酒的。

她是一個還沒過門就死了男人的人;一個不配在別人的快樂裏有份的人;一個遇上了別人的喜事就要回避的人。從今往後她隻能穿著青布衫,低眉斂目地等待著一個住在遠方不忌諱阿久的事又願意娶她做大婆的男人,把她從阿媽身邊領走。否則,她將永遠是阿爸裝氣話的簍子,阿媽擦眼淚的帕子,阿文阿武上茅房拉屎墊腳的石頭。

十四的阿喜仿佛已經把自己的一輩子一眼看到底了。

阿喜聽著馬蹄在石子路上踩出滴滴答答的脆響,兩個阿弟的尖笑驚得樹杈上的鳥雀嘩啦嘩啦地飛,身子像一朵開過季的花一樣,幹萎在了門框上。

阿喜扒在門上哭了起來。家裏沒人,她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哭了。她終於可以,想怎麼哭就怎麼哭,想哭多久就哭多久了。

“再哭,天就叫你哭塌了。”有人在黑影裏說。

阿喜撞著了鬼似的跳了起來,回頭一看,是四眼佬。

“你,你怎麼,沒上工?”阿喜問。

“魚廠買了台剖魚機,可以頂三十八個人工,就把我和老蔫茄打發回家了。”

阿喜驚魂定了,才想起臉上的淚。摸了摸兜裏,手絹不知哪兒去了,就撩起一角袖子擦眼。

“你,哭什麼?”

阿喜的眼淚原本忍回去了,叫這一問,又給勾了出來,越擦越多,竟怎麼也擦不幹淨了。

“命,我的命。”阿喜哽咽著說。

四眼佬也不勸,由著阿喜嗚嗚咽咽地哭完了,才摸出自己的手帕遞給阿喜。阿喜接了捂在眼睛上,眼皮給輕輕地割了一割——是一片幹得卷起角來的魚鱗。

“那不是你一個人的命,一個大清國的人都沒好命。”

阿喜說我命苦,跟大清國有什麼幹係。四眼佬說幹係大了,一朝昏君,一國庸政,才害得南北百姓都苦。百姓裏頭,你這樣的女子最苦。阿喜聽了這話,就害怕,說阿叔別說了,傳到皇上那裏,要殺頭的。四眼佬卻哈哈地笑,說誰不曉得滿清要亡了,還不知是誰殺誰的頭呢。

“就是這樣的昏庸國製,才叫你這樣的女子不得自由進學堂讀書,不得自由嫁個自己歡喜的男人。”

阿喜的臉騰地熱了,沒擦幹的淚水在頰上烤得嗤嗤生響。

四眼佬歎了一口氣,說阿喜等你上了夷人的學堂,學了夷人的學識,就知道夷製的好處了。你可要好好讀書。

下個周一,阿喜就要和兩個阿弟一樣,上學堂了。她竟然忘記了,她那個似乎一眼可以望到底的人生窄巷中,原來還是有一樣期盼的。阿喜臉上的黑雲裂了,開出一朵小小的太陽花。

“阿叔,你替我寫封信,給阿人。”阿喜說。

“你自己寫,不會的字我教你。從今往後,你在夷人的學堂裏學夷人的字,在家裏我教你學中國字,一天學一個,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個。兩年三年,你算算,該是多少?”四眼佬說。馬車剛剛拐進廣東巷,阿爸就聽見李記雜貨鋪裏湧出一波一波的聲浪。阿昌穿了一件嶄新的絲葛長袍,戴著一頂烏光鋥亮的瓜皮帽,站在門口迎候客人。

阿爸剛跳下馬車,阿昌老遠就給阿爸作揖。阿爸說猢猻穿了人衣裳,也有幾分人樣哩。阿昌隻是笑,遞過來一根煙。阿爸看是三五牌的,舍不得抽,聞了一聞就塞到了耳背上。阿爸問船票退了?阿昌點了點頭。阿爸問真不回去了?阿昌還是點了點頭。阿爸擂了阿昌一拳,說你還會不會說話了,樂癲了?阿昌還是嘿嘿地笑,臉上的皺紋像下在滾水裏的麵條似的四下飛散開來,撈也撈不住。

阿昌的女人額頭上包了一塊手巾,坐在藤椅上,抱著兒子讓剃頭師傅剃頭。這是鄉下的規矩,男仔滿月那天要剃胎毛。請客喝酒,不叫滿月酒,卻叫剃頭酒。孩子極小,躺在女人手臂裏像隻兔子,哭聲卻是大,仿佛要把屋頂捅出個洞來。阿昌便豎了眉毛罵女人:“又不是殺豬,你抓那麼緊做什麼?”女人斜了阿昌一眼,眉目裏卻都是笑意。

這個女人不是阿昌的原配。阿昌的大婆在開平鄉下,給阿昌生過五個女兒,都出嫁了。阿昌早早就有了外孫,卻遲遲沒有兒子,便在金山又娶了這個女人。女人是從堅祿鎮來的,據說是個茶樓女子。後來生了病,不能在茶樓做了,阿昌在堅祿鎮有個表兄,就把這女子接出來,帶到鹹水埠,以五十個洋元賣給阿昌做了妾伺。女人生仔,就跟雞生蛋似的,一個接一個,四年裏生了三個——都是女仔。這回懷上了,阿昌不做指望,七個月身孕時就買好了船票,若這女人再生個女仔,他立馬就搭船回鄉,再娶一房妾伺。誰知這一回,在八個女仔之後,他阿昌竟然真得了一個兒子。阿昌立即將船票退了,把買舟和回鄉娶妾的錢都省了下來,卻闊闊氣氣地擺了一回剃頭酒。

阿文阿武進了屋,被阿爸押著給屋裏的大人行過了禮,便隨著幾個客人帶來的孩子,一溜煙鑽進了後院。後院支起了幾口大鍋,阿昌請來的兩個廚子,一個正在就著熱水煺鵝毛,一個在用青紅蘿卜切涼盤上的花飾。阿文撈出水桶裏的鵝毛,學紅番的樣式,一根一根地往頭上貼。阿武撿了一根青蘿卜尾巴,剛咬了一口,就叫阿文搶走了。阿武眼尖,看見牆角豎著一根雞毛撣,抓了來當做大刀去追阿文。阿文隨手撿了一塊抹桌布擋在腦勺上做盾牌。一群孩子跟在阿文阿武身後分成了兩撥,一撥追,一撥逃,隻鬧得一院雞飛狗跳。阿媽探出頭來,狠狠地吆喝了一聲天塌了你才歇啊——才住了手。

屋裏男客多,女客少——唐人街本來女人就少。男人們分成了幾撥搓麻將,一屋的煙霧熏得張張臉青麵獠牙。女客們避開男人,關起門來,圍著阿昌的女人說話。阿昌的兒子剃過頭洗過臉,換了一件紅襖子,戴了一頂老虎帽,哭累了,在他娘的懷裏昏昏欲睡。阿媽見人少了,才拿出那件新做的衣裳來,遞給阿昌的女人。進門的時候阿媽沒有立即送上這份禮,是因為今天人人都是包了利是封(紅包)來喝酒的,而阿媽沒有。阿媽沒有包利是,不是因為阿媽沒有錢。阿爸的藥鋪雖然是一份小生意,但家裏這幾年還是攢下了幾個閑錢的。可是阿媽現在一個毫子也不敢動,阿媽要把每一個毫子捏出水來,替阿喜還阿元家的債。阿媽沒有送利是封,聲氣就先矮了一截,垂著頭也沒敢看阿昌女人的臉。幸好阿昌的女人一門心思在看衣服上繡的花,沒顧得看阿媽的神情。

衣服也是尋常的一件衣服,白細布小襖,連著一件開襠小褲,隻是那衣襟上繡了一隻雞——那雞卻不是尋常的雞。那雞兩隻眼睛如金豆,一身毛羽如金絲,尾巴翹得天一樣高,精神頭十分威武,仿佛要從布上蹦下,跳到人掌心來。阿昌的兒子屬雞,阿昌的女人見了這樣活靈活現的一隻雞,端地十分歡喜,就問阿媽這是你繡的?阿媽原本想說我哪有這個手藝,那是我家那個衰女仔繡的,卻突然想起阿喜是剛死了男人的,怕阿昌女人嫌晦氣,便把說了半截的話咽了回去,哼哈了兩聲算是認了。旁邊的女人們都嘖嘖稱奇,問哪來的樣子?下回剪過來我們也學學。阿媽心想給了你們樣子也是白搭。我阿喜不用樣子,繡出來的倒比有樣子的還像呢——嘴上卻隻是含混地答應著。

阿昌女人斜眼瞅了瞅阿媽,問又有了?阿媽吃了一驚,說你怎麼知道的?阿昌女人說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阿媽說你的眼也太尖了,我身上才晚來了半個月,還不知道是不是呢。阿昌女人扯了扯嘴角,說:“你們家的沒給你號出喜脈來?我跟你說,你走路的那個樣子,兩腳犁耙似的,要不是真有了你來取我的頭。這回是男是女呢?”阿媽說:“這得問菩薩喜歡哪樣。”阿昌女人說:“你命好,有了兩個男仔了,再生什麼都好。不像我,這回生的若不是男仔,不等我滿月,他就要再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