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旅行書簡——從潮汐到潮汐(1892)
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散文叢書回到家鄉的人們0000看見了莫納諾克山
穿過大西洋灰色陰鬱的天氣,我們的航船到達了美國,陡然沐浴在冬天的陽光中,眼睛因不適應而眨動。紐約人毫不謙虛地說:“這不算是我們典型的好天氣。等到某某時候到本城的某某地方看看!”我們滿足地,甚至不僅僅滿足地,在明亮的街道間漫遊,心中卻有點納悶,為什麼最好的光線卻浪費在世界上最糟的人行道上。我們繞著麥迪遜廣場轉了一圈又一圈,因為那裏到處都是衣著漂亮的孩子在玩啦啦歌遊戲;或者恭敬地注視寬肩獅鼻的愛爾蘭裔警察。無論我們走到哪裏,到處都是陽光,慷慨而豐沛,一天持續九個小時,把周圍的景物映照得輪廓清晰,塗抹得色彩斑斕。任何宣稱這裏的氣候悶熱,似“亞熱帶”的人,都令人難以置信。這不,有人跟我們說,“要想看到什麼叫氣候,往北走,去新英格蘭地區。”於是,在一個明媚的下午,紐約被甩到了身後,連同它的喧囂和喋喋不休,它的複雜的氣味,它過熱的房間,以及它精力過於充沛的居民,火車奔向白雪披蓋的北方。好像車輪隻轉動了一下,白雪就席卷而來,埋葬了冬天死亡的野草,把枯瘦樹影之下凍結的池塘變成一池一池的墨水。
天光轉暗之時,一個滿是木製房屋的、白色覆蓋的呆板小鎮,從車窗前滑過。火車的燈光落到一個正要轉過街角的雪橇上,趕雪橇的人裹在毛皮衣服裏,隻露出鼻子。我們都很熟悉圖片上雪橇的樣子,而實際生活中,它是一個多麼不同的交通工具!但對此最好不要過分好奇,因為,同樣一個對穿著短裙、赤裸膝蓋、掛著皮袋的蘇格蘭士兵充滿訝異的美國人,會笑話你對“僅僅一個工具”的好奇心。
火車上的工作人員——當然,如果沒有一批高貴的跟車工、乘務員、臥鋪車乘務員、黑人搬運工和報童,偉大的美國就會無所適從——在吸煙室伸展著四肢,講些令人愉快的故事——例如雪一路覆蓋到蒙特利爾;四個發動機,加上鏟雪車在前,拉著車廂在三十英尺深的積雪中絕望地掙紮行走;以及在溫度計指向冰點以下三十度的時候,走過貨車頂部去刹車的樂趣。“殺個人都比給運貨列車踩刹車容易多了。”跟車工說。
零下三十度!難以想象,直到你夜半置身其中。第一個震蕩來自清冽、靜止的空氣,你感覺就像一下子躍入大海之中。坐在羊毛布上的海象是我們的主人,他把我們綁裹進山羊皮大衣,棉帽及耳,水牛皮外罩和毯子,然後是更多的水牛皮外罩,直到我們也看上去像海象,移動時像海象一樣優雅。夜晚像新磨的劍一樣鋒利。呼吸凝結在衣領。鼻子木然無感覺,眼睛苦淚盈盈,因為馬匹急著趕回家,而在零下的溫度旋風般急行會刺激淚腺。雪橇鈴鐺叮叮當當,雪窒息了馬蹄的聲響,隻有馬兒滑行在不均勻的死一樣靜寂的雪野時偶爾發出的幾聲鼻息,我們就像行駛在夢境一般。康涅狄格河還保持著它的航向,在密實的冰層中形成一條黑魆魆的通道。我們可以聽到水流在小冰山周圍撕咬。除此之外,月亮之下全是雪——雪積累到石牆的高度,有時在它頂部卷起凝結的白銀形狀;雪在路兩邊築起高岸,或重壓在林中的鬆樹和鐵杉上,比較而言,林子裏似乎溫暖得如同溫室。美得難以言傳,大自然大膽的帶有日本畫風格的黑白素描,根本不顧及透視關係,並且月亮時不時地用那跳動不安的畫筆更改著這裏,變動著那裏。
早晨,畫麵的另一麵在陽光下露出色彩。從沒見過一朵雲停棲在白色地平線上,像一塊青玉落在白色天鵝絨上。純白色的山包,點綴著毛茸茸的林子,從平展展的白色田野挺起,陽光放縱地揮灑在它們上麵,刺得眼睛生疼。向陽的山坡上,這裏那裏,白天的溫暖——幾乎華氏四十度——和夜裏的寒冷共同作用,弄出一些光禿禿閃亮的硬殼。但大多是鬆軟的粉狀物,成千上萬的晶體捕捉輝映著陽光,又把光成倍數地增加放大。穿過這一富麗堂皇的畫麵,滿不在乎地,一輛由兩匹毛發蓬亂的紅牛拉的木製雪橇(木頭沒有去皮,雪粒在上麵閃著寶石的光芒),大搖大擺地沿路而來,籠罩在一團呼吸形成的灰白雲團之中。在這裏,如果把載人雪橇和載重雪橇混為一談,說明你沒有經驗。我仍然認為,想要用所謂科學的扭動尾巴的方法趕牛沒有價值。趕雪橇的人戴著紅手套,皮質長靴及膝,好像銀灰色浣熊皮的大衣披在身上,走在雪橇旁,嘴裏喊著:“籲——呺!”像極了美國故事中描述的樣子。他的口音讓人明白了許多與方言有關的事情,對許多人來說,這種口音頂多是一種折磨。當我聽到了長長的、不慌不忙的佛蒙特口音後,我產生了一點疑惑,我疑惑的不是新英格蘭的故事應該用他們所謂的英語印製出來,而是它們不應該出現瑞典語和俄語版本。我們的字母表太有限了。法律上,這片默默無聞的地區歸屬於美國,但是,它的新英格蘭故事和寫故事的女士們卻在全世界聞名。你隻要看到雪中刷得粉白的木屋,簡樸的校舍,以及人們——農場上的男人,和同樣辛苦工作因此缺少生活樂趣的女人——就馬上能體會到這一點。還有其它的房屋也讓你產生同樣的感受,這些房屋精心粉刷,屋頂古雅,要麼屬於某法官,要麼屬於某律師,或銀行家——一個坐落於鐵路邊的六萬人的城市的全部權力都集中於此。從當地報紙的公告欄裏,你更強烈地感受到這種氛圍。那些發布不同教派舉辦的“雞肉晚餐”和“教會社交”的公告,與親切友好的引人興趣的文字擠在一起,顯示出鄉村生活(沒有相互殘殺)那駭人的親密。
那些居住在老房子的老派守舊的人,生於斯,長於斯,不會為任何理由居住於本鎮之外。隻有來自南邊波士頓的瘋傻的男女們,才在離主幹道(隻有四百碼長,本鎮生活的中心)二三英裏的曠野築室而居。對於那些陌生人,尤其是那些不在“大街上”,即鎮上購買日常用品的人,本鎮幾乎不跟他們打交道。但鎮上的人卻對他們的生活,乃至隱私,了如指掌。他們的衣飾,牲口,觀點,他們孩子的舉止,他們對仆人的態度,以及一切可以想象的事情,都在主大街上傳播,消化,談論,再談論。佛蒙特的智慧,因不能總是微妙地抓住別人生活中的難題,有時候也犯可憐的錯誤,而本鎮卻由道聽途說來決定它的思維定勢。因此,你將看到,世界上特定大小的鎮與鎮,村與村之間,實際上沒有多大區別。農夫談的是他們的農場——購置,銀行按揭,銷售,地權,地界,及馬路稅。最後一次我聽到這樣的談話是在新西蘭野馬平原的邊緣,在離最近的鄰居二十英裏的地方,一對農場夫婦坐到夜半,討論美國佛蒙特主大街的同行們關心的同樣的事情。
有個人在這一帶做了很多工。他是個農場能手,在離鐵路十五至二十英裏的一個小村莊長大。他很勇敢地漫遊到這裏。鎮上主幹道的繁忙和騷動,電燈的耀眼光芒,五層樓的商業區域,讓他感到壓抑和恐懼。他找到了一個遠離這些讓人精神錯亂的便利和享受的農場工作,他說,“紐約有人給我一份麵包房的工作,月薪二十五美金。但是,你別想把我弄到紐約。我已經看到紐約是個什麼樣子,不是嗎?把我嚇壞了。”他的擅長是拖拉幹草,喂養牲口。冬天的農場並不意味著悠閑,像書中寫的那樣。一個小時就是六十分鍾的工作。好像牲口永遠都需要吃和房子住。小馬駒要拉出去飲水,必要的話,破冰才能做到。剛剛做完為夏季儲存冰塊的工作,又開始了往家裏拉運生火用的木材的勞作。新英格蘭地區依賴林木作燃料。樹在秋天葉子凋落之前打上標記,過一段時間伐倒,然後截成四英尺的木樁,一旦雪適合雪橇行駛,就拉到儲存燃料的屋子。然後,才可能照料農場的活計,一個農場,就像一個拱門,從來沒有休息。稍後,生產楓樹糖漿的季節到了。高大的楓樹接上了管子,引出了漿液,漿液流入繞在樹周圍的模樣滑稽的小桶裏(這一不成比例的想法可能來自用套管擠牛奶),糖漿又倒入大鍋。之後(這是“熬樹漿聚會”的時候)你把滾燙的糖漿傾入滿是新鮮白雪的錫罐,讓它凝固變硬,男孩和女孩在旁邊假裝幫忙,弄得自己黏糊糊的,然後,一起做愛。甚至有專利的糖漿蒸發器的介紹也不會終止他們的調情與交合。
這裏可以與之做愛的男人很稀少;在紐約這樣的城市,有自己的工廠,而且工廠位於情人安息日步行的範圍,情況就不同了。而這裏的強壯男人都走了——到遙遠的西部去追尋財富運氣,婦女則留下——婦女總是必須留下。孩子離開後,老人和婦女就得努力打理農場的事情,得不到一點幫助。生活就是勞作和千篇一律。有時候,某些女子會因這種生活神經失常,以至於當地人口統計報告上會留下一筆。我們經常希望她們死了。在有些重體力勞動不是很繁重的村子,婦女們形成文學社團和小圈子,尋找安慰和寄托,因此用她們特有的方式積累了一些智慧。她們的方式並不總是可愛的。她們渴望這樣的事實和知識——她們跟上了文化時尚和形勢,在某個時候她們讀了一本應該讀的德語書或意大利語書,或者以適當的方式讀了適當的書。無論如何,有事情做使她們像是在做些事情。據說,新英格蘭的故事難解而狹隘。哪怕對這裏鐵板一塊的生活的遠遠一瞥,也證明那些作者是正確的。你可以用一千種方法切開一個堅果,僅僅是因為堅果外殼太堅硬。
在去往綠色山脈二三十英裏的路上,散落著一些悲慘故事的結尾章節——幾十個被遺棄的農場。土壤貧瘠,如果有人工作,尚可以撐持,現在被遺棄在山坡上。農場往外,是荒蕪的樹林,熊和鹿仍然能在這裏不受打擾地生活。甚至河狸都忘了自己是狩獵的對象,在這裏築起了小屋。這些事情出自一個男人之口,他愛這片樹林完全是因為林子本身的緣故,而不是因為這裏可以狩獵。這是一個安靜的、說話緩慢的西部人。他穿著雪鞋在積雪中跋涉,當我向他借用鞋具並試著行走時,他勉強抑製笑出聲來。這個巨大的像捆綁了牛皮的草地網球棒的東西,實在難以調動。如果你忘了保持高高的跟部貼地,並在雪地上拖曳著走,你就會四腳朝天,像一個落入深水的人,救生帶綁在腳踝上。當你失去平衡,不要想去恢複,隻有往盡可能大的空地倒下,半跪半坐。當你掌握了技巧,可以靈敏地交替滑動兩隻腳,就是說,劃槳一樣在十英尺深的積雪上滑行,並體會到在掩埋的籬笆旁邊抄近路的刺激,就值得讓腳踝痛苦一番。這個西部人給我解釋了一些雪地上的行蹤——狐狸(這裏到處是狐狸,人們用槍打它們,因為騎馬是不可能的)留下什麼樣的蹤跡,迂回曲折像個小偷;狗沒有任何可以羞恥的,所以張開四腿往前衝;浣熊和鬆鼠在冬天進入冬眠;鹿群越過加拿大邊界南下,踩踏出一條深深的通道,在這裏,好奇的人們拿著照相機等候在它們的必經之地。有時一隻鹿跌跌撞撞陷入雪中,這些人就抓住它的尾巴,使他們能更好地捕捉鹿驚慌的樣子。他還告訴我,新英格蘭人的舉止和習俗以及他們如何在西部沿著新鐵路線繁榮進化,那裏的公司為同一目的相互競爭達到幾乎和內戰近似的程度;不遠有一個叫卡勒多尼亞的地方,住著蘇格蘭人,他們與新英格蘭人做交易時,會做些讓步。但這些生在美國的蘇格蘭人,仍然用他們這個節儉民族的方式命名他們的村鎮。這些故事新鮮而趣味盎然,就像這雙嘎吱作響的雪鞋和山野令人暈眩的寂靜一樣。
在最遠的山脊那邊,鬆樹變成淡藍色,像薄霧,一座孤獨的山峰——一個真正的大山而不是丘陵——像一個巨大的拇指指向天空。
“那就是莫納諾克,”西部人說,“所有的山巒都有個印第安人的名字,你出鎮時就在右邊見過一個,叫萬塔斯提奎特。”
你明白一個詞穿越許多年頭,和許多不相幹的事物產生關係,最後會發生什麼。在風格和詩歌讓我感興趣之前,我已在拙劣的模仿愛默生風格的文字中見過莫納諾克山。我之所以記住它是因為它的韻腳:以莫納諾克的頂峰
冠絕時代,
我伸展翅膀
由東及西後來,就像美索不達米亞激發起我們探尋的興趣一樣,同一個詞,引我走向並通讀愛默生,最終登上他詩中描述的山峰——這一智慧的老巨人“忙著他和天空的事情”,他讓我們理智清醒,從塵世的瑣事中解脫出來,隻要我們相信他。所以,莫納諾克意味著幫助,治療,和充滿寂靜,當我看到他逶迤連綿半個新罕布什爾州的時候,他沒讓我失望。在那絕對寧靜之中,一根鐵杉樹枝因雪的壓迫,輕輕地,疲憊地歎息一聲,向下彎下了一兩尺。雪滑落了,這個小樹枝點著頭,彈回它的同胞之中。
為榮耀莫納諾克,我們堆了一個釋迦牟尼像,這個塑像太矮胖,兩邊也不均衡,但卻有一個威嚴而靜穆的腰部。他麵對大山,和一些從路上過來的坐在木製雪橇上的人們,他們也麵對著他。佛蒙特農民關於一個大肚皮神祇的驚異觀點值得一聽。他們並不為他的人種煩惱,因為他通體皆白。“但至少圓肚皮在這裏可不合時宜。”他們說,偶爾帶出一點咒罵。
第二天,一場暴風雪淹沒了生活中所有的閑散和瑣碎,打著旋的藍色雪霧填滿了山穀,壓彎了枝頭,你低頭回避,但粉狀的雪霰依然灑滿全身。雪橇的軌跡被塗抹得幹幹淨淨。如果聽之任之,自然母親相當地整潔。她把每個銳角弄得渾圓,把陡坡填平,把白色的床單收攏,直到沒有一點皺褶,連不願睡覺的雲杉和鐵杉都不例外。
“現在,”西部人說,我們正趕著雪橇去火車站,唉,是的,又要去紐約,“我的雪橇留下的所有痕跡都消失了;但是,一個星期或一個月之後,等到雪融化了,它們又會出現,顯示我到過什麼地方。”
有趣的想法,是吧?想象一宗發生在荒涼林中的謀殺案。暴風雪掩蓋了謀殺者的行蹤,然而,一個星期後,不忠的雪線撤退了,一步一步暴露出這個該隱的蹤跡——他的六英寸深的雪靴腳印——一步一個暗色圓形。
如果值得,關於鐵路邊的這個古怪小鎮,有太多的要寫。對外界來說,它的生活平穩地行進,就像雙人座的四匹馬拉雪橇。但是內部,仇恨、煩惱、妒忌,攪擾折磨著除神靈之外所有人的心。——最好還是記住莫納諾克的教訓和愛默生的話,“宙斯討厭忙忙碌碌的人和幹得太多的人。”
大街上傳過來一個拉長的鼻音——一個農夫正在商店對麵解開馬韁繩,他站在那裏,手中握著韁繩,對他的鄰居也是整個世界發表他的意見——“安德森一家哪懂得什麼禮節規矩!”00穿越大陸
很難回避一個大城市。整個大陸在等待我們穿越,因此,我們逗留在紐約,直到它就像家一樣,離開它就是錯誤。此外,越是研究它,它越是古怪地變得糟糕。糟糕的人行道,糟糕的街道,糟糕的警察,如果不是海潮的幫忙,它的衛生設施的布局就更糟糕了。還沒有人恰當地描述過紐約的管理,就是說,把它看成是肮髒的原始野蠻和粗心大意的豪奢結出的無能之果。好像不大可能有人去這樣做,因為任何關於這些又長又窄的豬食槽一樣街道的反思,都會被解釋成對偉大美國人民精神和尊嚴的惡意攻擊,導致憤怒的比較。然而,即使所有倫敦的街道變得崎嶇不平,所有倫敦的街燈都破舊失修,也並不能排除紐約和桑給巴爾海灘及祖魯人牛欄的近似。衝溝,洞口,圓石歪歪扭扭,路邊石高出板岩路麵二到六英寸;電車軌道高出路麵二至三英寸;建築材料散落半條街道;石灰,硺石,煙灰桶到處皆是;交叉路口運貨馬車和有篷馬車爭道;砍削的電線杆沒有刷漆;歪歪扭扭的變形的街燈柱;最後,大量拋棄的贓物和混合的臭氣,以至於冬天的風也不能把它們驅散——讓人感覺相當遠離“民主精神”或“偉大而興盛國家的未來”。在任何其它地方,這都會被認為是邋遢、汙穢和無能。在這裏卻不止一次被解釋成是城市高速成長以及市民們令人羨慕的不拘小節所致。我們被告知,未來的某一天,一切都將得到控製和整頓。城市缺德的統治者將被旋風或龍卷風,或大眾的憤怒咆哮卷走,每個人都會不約而同地選出正確的官員,目前不適當地付給掃大街的外國人的優厚薪水將歸於他們,一切都會好起來。而同時,過去三十,四十,也許五十年,曆屆州長培植於子民身上的根深蒂固的無法無天,對公共責任的輕浮態度,公共道德標準的時而堅韌,時而柔軟,漫不經心的對人命的無視——這些滋生於無效的法律和對過多事故與犯罪的熟視無睹的惡習——都將神奇地自動消失。如果連控製最自由的民眾的因果法則都失效了,其它的法律會有多麼糟糕。美國製造自己的法規。站在美國身後的是本世紀最血腥的戰爭的鬼魂。這場戰爭發生在一個和平的國土上,導因於長期對無法律狀況的因循妥協,無視事情在走下坡,懶惰,對一切的盲目的漠視——除了每時每刻的物質需要——直到不可挽回,黑雲壓城,這時人們才說“這是一個不能預料的危機”,並以上帝的名義自相殘殺達四年之久。
在一個異教的國家,三件事情被認為是社會的柱石——適當的關心人命的體麵政府,司法(包括刑法和民法),以及良好的道路。而紐約這個基督教城市很輕視第一個——它的報紙、言語和行動證明了這一點;對於第二個,他們無恥地明碼標價地買賣;而且,明顯地,他們很滿足於沒有第三個。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們從進入城中的外地人口中討取讚美之詞,隻是讚美——厚厚的、豐富的、奴性的讚美。如果這個陌生人保持沉默,他們就自己製造出頌詞,並要對方的口說出來,因此,他們對待自己的城市——他們宣稱要榮耀的土地——就像一個庸醫對待自己的藥丸。他們不知道,由於不真實和惡言謾罵,最終受傷害的是他們自己。
我們不能把城市全部的惡怪罪到控製這個城市的、多數出身於本土之外的紳士們頭上。他們隻不過發現了一批能為之所用的民眾——這群人無法無天,對違法之事睜隻眼閉隻眼,隻要他們能從中獲利,而且,在悠閑的時光,他們還會有滋有味地品味一件巧妙的詐騙。然後,那些有教養的美國人說,“給我們點時間,給我們點時間,我們會進步的。”另外一些美國人,咄咄逼人,徑直上前,把一張半卷的拙劣的市政文件塞到外國人的鼻子底下,把它作為完美工作的樣品展示給別人。再也沒有比和一個孩子坐一段時間,聽他講長大以後要做什麼更逗樂的事了。但當同一個孩子,大聲地、持續不斷地、毫不臉紅地要求讚美,又敏感得像所有變態的年輕人,在你麵前用同一個語調重複同樣的故事的時候,你開始渴望一些已完成和成型的東西——比如埃及和一個徹底死了的木乃伊。任何暗示美國最大的城市的政府是外來人為了對外來人專製而設立的,隻偶爾被正派民眾的反抗所緩和,這種說法既不體麵也不可靠。隻有中國人才洗滌其它國家的肮髒亞麻桌布。
聖保羅,明尼蘇達
是的,再次離開紐約真好,又開始那古老而新鮮的職業——滿世界地遊蕩和觀摩陌生的城鎮,從狗、孩子、嬰兒車上學習東西,從陌生人花園裏的花開花落追蹤季節的變遷。聖保羅,這個達科他和明尼蘇達的糧倉大門,對所有人來說意味著一切,除了明尼阿波利斯,聖保羅恨這個離她十一英裏的城市,又不得不接受他的庇護。聖保羅把自己稱作新西北部的都城,她的居民不僅戴生意場上的綢高帽,也戴西部的寬邊帽。她講一種與紐約不同的口音,表明我們已進入大陸深處。她的報紙與聖弗蘭西斯科爭論關稅和鐵路公司的競爭。聖保羅建城很多年了,如果你不小心闖入商業區,將滿耳都聽到她的曆史,甚至更多。和許多城市一樣,她頂級的寬闊郊區讓人嫉妒。在這裏你可以得到城市裏得不到的——鋪設平整的石板或瀝青馬路,兩邊種植了樹木,整齊的人行道,散布的個性突出的房屋,不是粗野地用籬笆相互隔開,而是站立在修剪齊整的草坪上,草坪一直延伸到人行道邊。早晨,這些街道永遠都像星期天一樣。電纜車已把男人送到城中工作,孩子在學校,比漫不經心的孩子大幾倍的狗,躺著用鼻子拱冬天裏幹枯的草,奇怪什麼時候會長出綠色的葉子。下午,孩子們騎著三輪車在瀝青馬路上來來回回地轉,後麵跟著狗。電纜車上了坡,把下班的人送到每個人的門口——他為自己建築的房子的門口,雖然他經不住建築師的煽動,加上了拙劣的塔形頂樓和無用的涼廊。很自然,黃昏吸引了成對成對的情侶沿著寂靜的馬路漫步。你可以從房子的樣式準確判斷出它建於什麼時期。線鋸時期,必要而得體地使用並不可愛的扭曲的欄杆和刺穿的山牆頂;殖民地風格狂熱時期,是白漆和帶凹槽的柱子;在最近的居家風格時期,是令人愉悅的混合物——染色的瓦片,窗戶上覆蓋著遮陽棚,可愛的回廊,往裏凹陷的門。看到這些,你就會理解為什麼到英國旅遊的美國人對於古老的事物印象深刻。美國人在房子的設計、舒適度、經濟以及(這一點最重要)節省人力的電器方麵,領先英國不止一百年。從羅德島的新港到加利福尼亞的聖迭戈,你看到的將都是同樣的東西。
讓我對林蔭大道盡頭的一所棕色小房子致以最後的敬意和賞識,這所小房子百葉窗低垂,一輛醫生的單座馬車停留在門口,房門上貼著一幅很大的藍白標簽,標簽上標明的是:猩紅熱。啊,聖保羅的市政工作真是太傑出了!正是這些小事,而不是公共場所的大肆喧嘩,引人注目,才顯示出一個國家的偉大、自由和榮譽。今天晚上,人們將在火車上談論明尼阿波利斯的小麥,比賽的準備工作,德盧斯港口通向大西洋的二十英尺深的航道。但比起那街道和門上的標簽,這些都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一天之後
“五天前,你連一尺土都看不見,雪覆蓋了一切。”站在車廂尾部的乘務員說。他說話的感覺就像是雪藏起了一些無價的東西。窗外所能看到的不過是:一道鐵軌,一行歪歪扭扭的電線杆,在模糊的地平線上變成一個點。左右兩邊,一眼望去,是海一樣無邊的玉米田,等待春天的到來。偶爾看到一座農舍以及和農舍幾乎一般大的收割機與捆草機。幹草堆顯示了去年的豐收,斑駁的黑土塊告訴人們早春的耕作已經開始。殘雪被風趕著在鐵軌邊打旋。從天邊到天邊,是黑土地和幹枯的草場——似乎一年的陽光都不足以把它們喚醒。這是糧倉之所在,農場主們擔當著養育國家的重任,也承受著大地和天空的單調,日複一日的千篇一律。因為要照料許多事情,他們尚能保持頭腦清醒,但他們的妻子,像佛蒙特的女人一樣,有時會發瘋。在巨大的自然的麥田中,很少有什麼娛樂。據說,當玉米高及耳朵,風追逐著成片成片的影子,就會給那些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可看的人造成暈眩。我聽到一個女人噩夢般的故事——她和她的丈夫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了十四年,後來調動到西點軍校,住在哈德遜河的群山之中。她來到了紐約。那些巨大的高樓讓她恐懼,這種恐懼與時俱增,直到她患了腦熱而倒下。她精神錯亂的原因是她認為這些高樓大廈會坍塌,把她壓扁。這是個真實的故事。
耕地用蒸汽機驅動的犁。馬怎麼能麵對這無邊無際的田壟?他們用武裝到牙齒的機器向土地進攻,這些渾身是齒輪和尖釘的東西在商店裏像怪物,在這裏,它們不過是荒草中的斑點。即使機車也很嚇人。一長列的火車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在藍色的遠方。在別處,火車快樂而響亮地奔馳。在這裏,它耳語般地從電線杆構成的風景中溜過——溜過並沉入曠野。
一個小鎮從黑土中出現了——一個散亂的木板房小鎮,加上單調的紅色穀物升降機。廣闊的田野拒絕被征服,即使幾丈地也不拱手相讓。每條街道都通向曠野,好像整個曠野跑步穿過小鎮。晚上,車窗外閃過灰色天空下荒涼的沒有框架的畫麵。前景,一輛馬車在幾乎淹沒到輪軸的泥水中緩行,騾子身上滴著泥水,趕車人揮動鞭子;後景,在一個被水浸透的小山丘上,是用鐵欄杆圍出來的墓地,墓地裏住著一小群完全無趣的、生前趕馬車、種麥子的居民,現在,他們躺在殘缺的風雨剝蝕的木製墓碑下麵。當然,對那些剛做了鬼魂的人來說,躺在這裏比葬在海裏有尊嚴得多。
越往北走,雪越多,大自然正努力為春天打破凍結的地麵。融化的灰黑色的水填滿了坑坑窪窪,即使平地的水也達六英寸之深,一片片延伸開去,直到視力所及之處。每條溝渠都滿了,碎冰敲打著橋墩。在這片無際的平坦之中,突然傳來一串令人神清氣爽的叮當聲,一個加拿大警察騎馬大搖大擺地經過,頭戴黑毛皮帽子,黃色徽章在側,大衣剪裁合體,身板筆直。我想跟他握手,因為他既不懶散也不吐痰,頭發修剪整齊,行走像個人應有的樣子。然後是一個海關官員來詢問我們是否攜帶雪茄、威士忌和佛羅裏達水。英格蘭和印度的女王總在關照著我們。溫尼伯城,作為移民集散中心,泡在及膝深的融雪中,還是老樣子,沒有新的變化。地氣回暖,季節真的變了,有人正在談論1300—1400英裏外的蒙特利爾的“第一次冰河開凍”。
星期天沒有火車從蒙特利爾發出,因為是禮拜三,加拿大太平洋鐵路公司臨時加開了一列從溫尼伯去往溫哥華的火車。這很值得牢記,因為乘車的人極少,你將避開旅客爭先恐後地衝向開往橫濱渡船的擁擠。車廂屬於你自己,還有搬運工服務。搬運工看到工作輕鬆,就拿起一把吉他消磨時間,給旅行增添了一點歡欣的節日氣氛,居然讓我們可笑地忘了看風景。
黃昏——一個非塵世的黃昏——另外一幅奇異的畫麵闖入眼簾。一個鎮子隱蔽在低矮、無樹、起伏的丘陵之中,一條喧響的河流奔騰在陡峭的河岸後麵;騎警小分隊的兵營,一個埋葬前騎警的小墓地,一個過分有條理的公園,公園裏鋪鵝卵石的小徑和一尺來高的杉木,幾座鐵路房屋,白種女人不戴軟帽在路上走來走去,披著紅色毯子的印第安人在站台上踱來踱去,叫賣水牛角,離站台不到十碼遠的地方,一頭淺褐色的熊和一頭小灰熊從籠子裏伸出爪來,討要食物。種種超級奇怪的現象暗示——一個新世界之門向我們打開了。唯一普通的是它的名字——巫師帽。它讓我內心一震:哪有比這更適合的名字?這個小地方後來擴大成了一個鎮;三年前我見過它更小的版本,那時我是坐著一輛貨車來的,免費。
第二天早晨,就像旅遊手冊所說的,我們到達了加拿大鐵路公司的管轄區域。沒有人的筆力可與這裏的景色匹敵。旅遊手冊為夏季做了改編,絕望地尋找適當的詞彙去描述奔騰的瀑布,披掛苔衣的岩石,波濤般起伏的鬆林,以及覆蓋積雪的山頂。但四月還不是看這些景致的季節。這些東西被銀裝素裹——像一個僵屍一樣僵硬。山中激流凝成一道淡綠色的冰河,白雪炫人眼目;鬆樹樁頂著厚厚的積雪像巨大的蘑菇;岩石、倒下的樹木和苔衣被埋在五英尺深的雪裏;雪沿著鐵軌像嘴唇一樣卷起,長滿了獠牙一樣的冰淩,獰笑著;火車停止時,你想聽到哪怕一點點風聲,都歸於徒勞;雪窒息了河流,巨大的環形高架橋好像行駛在巨大的泛著白色泡沫的浴盆之上,近處的雪被機車抹黑弄髒,即使這點顏色也給疼痛的眼睛帶來輕鬆感;但是,沿鐵路居住的人們對此毫不掛慮。在一個雪牆高聳的巨大峽穀的停靠站,一個人蹣跚著走出小酒館,來到鐵軌上,那裏,一群狗正在追逐一隻豬。他醉得漂亮而富有表現力。他唱著,揮動手臂,癱倒在一輛正在轉軌的機車後麵,同時,上蒼鑄造的四座最可愛的山峰在注視著他的醉態。那次可以把小酒館變成引火柴的山體滑坡,錯過了它,擊打了離它幾英裏的地方。另一個山坡在夢想春天的時候滑動了,擊中了一輛貨車。我們的車小心翼翼地行駛,因為事故剛剛發生不久。那個被摧毀的車頭頂部朝下落在離滑坡處三四十英尺的軟土裏,兩節裝滿了瓦片的車廂無憂無慮地躺在它身上。它太像一個被孩子扔棄的玩具車,以至於很難意識到它的嚴重性。有人喊,“有人死了嗎?”回答是,“沒有,都跳車了。”你產生一種被侮辱的感覺:這樣懶散的大山會成為你神聖生命的殺手。火車上了高架橋,進了隧道,又上了高架橋。這時,每個人都驚慌起來,因為鐵路線尚在建設,看不到哪裏有出路。一如既往地,一個人出現了。他用手勢說明這裏一個彎,那裏一個高架橋。看哪,鐵路又通了,在麵前伸展。就是在這裏,我們聽到了反複講述的關於加拿大鐵路公司的故事,盡管有誇張和省略,依然令人印象深刻。起初,成立加拿大聯邦的時候,英屬哥倫比亞看到有人反對,於是,首相保證用賄賂並在兩個大洋之間建設一條不間斷的鐵路的方式達到目的。每個人都笑起來,好像這是所有大事業必須的條件,事情就在笑聲中辦成了。加拿大鐵路公司得到了這裏一段、那裏一段的鐵路建設權,並得到幾乎它想要的任何土地。連接東西海岸的最後一個鉚釘砸下的時候(就在那個醉漢四仰八叉的地方),笑聲依然在回蕩。就像首相應許的那樣,一條捆綁兩個大洋的鐵紐帶完成了。英國人說,“多麼有趣啊!”接著繼續討論“膨脹的軍費”。講故事的人——他跟加拿大鐵路公司毫無關係——順便提到政府付費給鐵路公司鼓勵移民。一個星期天,火車滿載著一批蘇格蘭小自耕農到達了溫尼伯。在這裏,蘇格蘭人要求停車過安息日。是溫尼伯的代理人(他也是個蘇格蘭人,但他們卻聽不懂他的話)走到他們中間,向他們說明擾亂交通是多麼不妥。於是,他們的牧師在車站舉行了一個敬拜儀式,這個代理人又用蓋爾語鼓勵他們,讓他們吃了頓美味晚餐,感動得人們流了淚。他們繼續上路,定居在一個小鎮,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至於從蒙特利爾到溫哥華鐵路線的總經理,我們的同伴談起他來總是幾乎帶著敬畏。這位大亨住在蒙特利爾宮殿般的房子裏,時不時地乘上專列,以每小時五十英裏的速度,旋風一樣馳過三千英裏的鐵路幹線。火車限速二十二英裏,但是他才不在乎呢。因為為他駕駛是種榮幸,所以也沒有駕駛員真的介意;他是個神秘的人,不僅把整個鐵路線裝在腦子裏,而且,對他從未見過或去過的偏遠地區的潛力深有洞悉。好像每條線都有這樣一個人。你可以從英國大西部鐵路線的駕駛員或印度西北線的歐亞鐵路站長的口中聽到同樣的故事。接著,一個乘客(像其他許多乘客一樣)談起加拿大和美國合並的可能性。他的語言不是葛德文·史密斯先生的語言,有時蠻不講理。概而言之,他明顯地反對與那個還未成熟就已腐敗的國家有任何關係——那個國家有七百萬黑奴還沒有融入社會,除了一些粗糙的有關謀殺、婚姻、誠實的基本道理外,他們的種族沒有進化。“我們為他們挑選了政治道路,”他惋惜地說,“我們不得不與他們毗鄰而居;但我不認為我們要急於和他們混淆在一起。他們說他們不需要我們,他們不斷地這樣說。肯定有些黑人持觀望態度,否則他們不會說謊。”
“他們真的說謊了嗎?”
“當然。我在他們中間生活過。他們不誠實。他們所說的背後絕對他媽的有鬼。”
他的觀點不可動搖。他曾在他們中間住過,可能是最了解他們的人。讓他們保持自己的習慣和風俗吧,他說。
這真是令人悲哀和齒寒。紐約完全是另一回事,在那裏,加拿大被描述為一個熟透的李子,隻要山姆大叔一張口,它就落入口中。加拿大人對英國沒有什麼特別的愛——這個殖民地的母親有一種忽視和疏離它的家族成員的天賦——但他們愛自己的國家。我們終於駛離了雪域,穿行在成片成片由十二英寸粗的梁柱支撐的木板房之中。在一個地點,雪崩剛好擦過一個小屋的邊緣,像刀挖奶酪一樣,把它連根端走。在山上,人們建造了許多屏障,以使積雪改道。但雪還是越過障礙物,落在木屋頂上達五尺厚。我們醒來時,已到達渾濁的弗利澤河岸,春天匆忙地來迎接我們。雪消失了。野醋栗粉紅色的花朵在綻放,綴滿嫩芽的赤楊霧蒙蒙的綠,與藍黑色的鬆林形成對比,焚燒過的荊棘殘根上發出最柔嫩的葉子,每一塊石頭上的苔衣好像剛剛被造物主製造出來。土地鋪開平展展的黑土。在一個車站,一隻母雞剛剛下了蛋,並大聲地向全世界宣布,而世界用真正的春天的呼吸回應她。春天洪水一樣淹沒了車廂,把我們驅趕到站台上,我們用鼻子嗅,歌唱,歡欣鼓舞,抓起又濕又軟的濕地標示旗扔向小馬駒,對寶石綠的湖麵上的野鴨大聲叫喊。謝謝上帝,在旅行時還能追隨季節的變遷!我的春天!去年十一月我因為在新西蘭而錯過了她。現在,我要緊緊擁抱著她去日本,夏天再去新西蘭。
太平洋到了,溫哥華(完全缺乏得體的防衛)在過去三年裏成長起來。在鐵路碼頭,停泊著“印度皇後號”——日本客輪,當你處在帝國強大鏈條的末端,還能期望比這更吉祥的名字嗎?
東方的邊緣
橫濱港的霧散開了,成百隻舢板在晨風中升起了帆,蒙著麵紗的水平線點綴著模糊的銀色方塊。一艘英國戰艦從薄霧中露出藍白色。天光如此新鮮,水麵平滑,像置身於牡蠣殼中。兩個穿藍白衣的小孩,在早晨的新鮮空氣中,露著被陽光熏成褐色的粉紅四肢,劃著令人驚異的檸檬色木船——這一童話般的小船載著我們飄過靜止的珍珠一樣光潔的水麵,滑向岸邊。
進入日本有太多的方式,最好的是從美國和太平洋下來——從野蠻和深深的海洋進入。從東方過來,印度的光照和新加坡狂野的植被讓眼睛麻木,以至於分不清半色和細微的色調。在孟買,所有亞洲的氣味都登上航船,即便到了離海岸相當遠的地方,依然逗留在旅客鼻孔,揮之不去,直到他們再也看不見亞洲大陸。這是一種暴力的、有攻擊性的氣味,易於讓陌生人產生偏見。與我們乘著童話般的小船靠岸所聞到的溫和的、令人愉快的氣味截然不同——一種很幹淨的新木的氣味;劈裂的竹子、燒木柴、濕潤泥土,和白人不吃的食物的氣味——居家的舒適氣味。剛上岸,你聽到一種美妙的異國情調的口音,不是你熟悉的那種。西方有很多語言。在歐洲,你隻能聽到從關閉的門後傳來的富有西方音調和韻律的語言。而在東方,一排人力車苦力坐在太陽下聊天,好像歡迎我的歸來,如同我是他們中的一員,熟悉他們的語言如同我的母語英語一樣。他們談啊談啊,但我還是一臉茫然,突然,大街上飄來氣味,這種氣味在說,這是東方,什麼事都不要緊,巴別塔這樣的小事算不得什麼,一些老友正在某個街角等我。東方的氣味真棒!鐵路、電報、碼頭、船艦不能把它們驅逐出去,鐵路會死亡,但東方的氣味將長存。沒聞過這樣氣味的人等於沒活過。
三年前,橫濱的商店歐化嚴重,以適應歐洲人最糟糕最惡劣的趣味。今天,城裏仍然糟糕。但隻要出城幾步遠,文明立即停止,就像西方幾千英裏外的那個國家一樣。一些滿世界尋找感官刺激的百萬富翁,不放過任何能滿足他們放蕩愛好的享受。他們曾在船上向我們解釋,他們是聽了導遊書的勸告才來東方的,要趕在這片土地被蒸汽船文明化之前好好消受一番。他們甫一登陸,就奔向古董店,購買為他們準備的東西——紫紅的,品紅的,藍礬色的東西。此時,他們一隻胳膊夾著一個玩具洋人和電藍色的銅嘴鷹,另一隻胳膊夾著蘋果綠綢刺繡的“雜燴”。
明智的我們,卻安坐在一位穿石藍色綢衣紳士的花園裏。他正在含苞欲放的杜鵑樹下清掃一些凋落的櫻花瓣,好像純粹是為了構成一幅畫麵似的。陡陡的石階,顯露出經過漫長冬天而自然形成的色彩,經過叢叢小竹林,通向這個花園。當人們談起老朋友相遇時,你會看到那種恰當的氣氛。半打藍黑的鬆樹叉腰而立,背景是藍藍的天——不是霧蒙蒙的或雲層堆積的天,也不是太陽四周裹著一圈灰色破布的天——就是藍天。斜坡上的一棵櫻花樹,紛紛拋擲一波一波的花瓣,一叢柳樹飄曳著淡綠的絲線。穿過杜鵑樹叢,飛過來太陽的使者——一隻高貴的燕尾蝶,它的扈從是一隻頗似英國丘陵地帶翩飛的叫“粉藍”的蝴蝶。東方的溫暖加上東方的陽光,滲透過懶洋洋的身體,而不僅僅從體表經過。燦爛慷慨的陽光讓人眼睛清亮而不是迷惑。春天的新葉像大顆翡翠一樣閃爍,壓彎枝頭的櫻花透明而絢麗,如同把手靠近爐火那樣透明。小小的溫暖氣息從濕潤的泥土飄起,落英在地麵上醒來,翻了個身,又沉入睡眠。外麵,花葉以外,陽光落在青石色的屋頂,屋頂之外的層層梯田,層層梯田之外的山巒,都是如此地日本——隻是日本。那個被稱作老法國公使館的園子,就像創世以後自然地降落在那裏的伊甸園。還有立在陡崖上的一座廟宇的美麗屋頂,覆蓋著成脊狀的、有凹槽的暗瓦,隨意地向外翹起。任何其它的屋簷曲線都不能比它與那大片鬆林更協調的了。因此,這些曲線做得真是完美。那些漫遊世界的人正在旅館裏,到處尋找導遊,以便讓他們看到日本的風景,實際上,這些風景一眼就能捕捉到。他們必須去東京,他們必須去日光,他們必須看到能看到的一切,然後寫信給野蠻人一樣的家人,告訴家人他們已經習慣看到赤裸的棕色的腿了。天黑之前,天哪,他們都頭疼欲裂,眼睛疲憊不堪。哪比得上靜靜躺臥,傾聽草的生長,全身心浸泡在這溫暖,這氣味,這聲音,以及不邀自來的景致之中。
我們的園子俯瞰港口,撥開一根樹枝就能看到一隻船尾高翹的漁船,船頭屋裏卷起的金色草編墊子顯示出井井有條的室內,漁民父親像青蛙一樣蹲著,正在撥弄一個小碳爐子,那輕白的灰燼被微風吹到一個懶洋洋的日本娃娃的臉上(就像商店裏兩先令三便士的玩具娃娃),娃娃醒了,原來是一個無價的日本嬰兒,剃了光頭,四肢亂動,他向碳爐爬去,恰恰在要吃炭灰之前被抱起來,放在一個橫梁後麵,他用小腿擊打著木桶,對遠處的火爐發出抗議。幾朵櫻花滑落枝頭,飄向靠近日本娃娃的水麵,他想撈起這些花瓣,有掉入水中的危險。他父親抓起他的後腿,把他舒服地裹進傘狀的漁網和纖繩中,隻露出腦袋。作為一個東方人,他沒有反抗。小舟順風滑行,加入遠處海麵的船隊。
這時,兩個軍艦水手從海邊過來,往花園下麵的水溝傾下身,吐了口痰,又緩緩走開。隻有港口的水手才是高等公民。對他們而言,任何罕見奇異的事物都是“另類的東西”或“他們東方人的東西”。他不慌不忙,除了一些習慣語,他在任何場合都不用形容詞。但生活的美不知不覺地在他的生命裏留下痕跡,除非他喝醉了,與當地警察發生爭執,把他打到溝裏,打著嗝被迫修改條約協定。傑克(水手)仍然有冤屈,要控訴那個警察,因為這個警察每把一個在岸上逗留時間過長的水手帶回領事法庭,可得到一美元報酬。傑克說,這個小家夥故意妨礙他回到船上,並使用一種邪惡的摔跤把戲使他就範——“他們有一百人,隨時能把你摔倒。”傑克酒後吐真言。傑克說,那些被蒙騙的領事應該知道,“他們在鳩之穀市攔阻你,造成可乘之機,利用我們的疏忽獲利。”——這個警察就幹了這樣的事。那些既非水手也沒有喝醉的遊客不能證實傑克是否說了真話,實際上,他們不能證實任何東西。他們不僅遊移於令人著迷的風光和日本人中間,而且上岸不久就發現,他們還隨時遭遇令他們非常困惑的問題。三年前,沒有什麼問題不能就著紙燈的光當即解決。現在,憲法剛剛出台。這本憲法有淡灰色封麵,背麵有菊花圖案。一個日本人對我說,“現在,我們有了一部與其他國家同樣的憲法,因為這部憲法,我們相當文明了。”
(想起一個完全與此無關的故事。你知道嗎,在馬德拉群島曾發生一場革命,這場革命持續的時間剛夠讓一個詩人創造一首國歌,就被撲滅了。現在,這場革命所遺留的隻是這首歌,你可以在豐沙爾的某個月夜的香蕉樹下聽到班卓琴的彈唱,那個重複的帶鼻音的高音疊句就是“憲法”。)
自從憲法製定以後,隻出現一些暫時的問題,首要的是條約修訂。日本政府說,“隻要遵守我們的法律,即我們根據所有西方智慧製定的新法,你願意到哪裏就到哪裏,願意和誰做生意就和誰做生意,而不是被限製在領地裏,由領事來裁決事宜。對待我們就像你們對待法國人和德國人,我們就會像國民一樣對待你。”
你知道,這依賴於兩千個外國人和四千萬日本人。這對於所有東京和橫濱的編輯來說,真是上帝恩賜的機遇,對於那些剛剛到達這片土地的絕望的外國人同樣如此,他們的鼻孔裏飄滿了東方的氣味——這氣味是同一的,不可分割的,古老的,永恒的,尤其是,有益的。
確實,隻有走出城市半英裏,你才能逃避咄咄逼人的文明痕跡,進入城後的稻田。這裏,頭係藍白布條的人們在沒膝深的黑色泥漿裏勞動。最大的地塊不到兩個桌布大,最小的不過一塊小石崖那麼大,一輛人力車都很難在裏麵轉身。這些地塊是在灘塗上開發出來的,一叢叢大麥就種植在浪花可以噴濺的範圍之內。田間小路就是不斷踩踏的灌溉渠的邊沿,最大的路不過並排兩個嬰兒車的寬度。美麗的高地上,種植著鬆樹和楓樹,高地往下,成梯級下降,是一塊塊肥沃的地塊,直到地麵。看上去好像每一個用厚厚的茅草打頂的農屋建築時都考慮到周圍的風景。近看,你會發現,每個房屋都鋪開在小塊地上,彼此相隔大約四分之一英裏。一個稅收圖顯示,這種散落的布局是有意設計的,但理由不明。至少一件事是明確的。評估這些小塊土地絕非輕鬆工作。這需要雇傭大量雜七雜八的官員。假設他們的思維是東方式的,那麼,他們將使耕農的生活變得讓人感興趣。我記起了一件事,三年前,我看到一大堆關於一個農田的政府文件。這些文件量大而且係統,真正有趣的則是它們給那些既非農民也非財政官員的人們所帶來的工作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