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兵馬三(1 / 3)

農村兵馬三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最後一個初冬,馬老三父親跋一天山路趕到縣城,當掉了馬老三母親嫁來的一隻銀手鐲,換得三十元錢,購了兩條大前門香煙(不帶過濾嘴)、五十斤大米和一斤紙包糖,吭哧吭哧回家,把一斤紙包糖留在家裏,回頭又吭哧吭哧出門,把五十斤大米和兩條煙往村長家八仙桌上正正一放,響亮說:七叔(嘴上喊喊的叔),侄子今年給您拜個早年。

村長一巴掌拍在米袋上說,咋的哩大馬,看樣是要七叔辦大事哩,啥事?說吧。

想老三當個兵。

當兵?村長在屋子裏踱兩步,用背脊說,難哩,沒名額哩。

聽說了,有一個。大馬湊上前說,七叔,給了老三吧。

就一個哩,村長回頭說,一個,要之人多哩。

大馬惶惶地看村長一會,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惶惶地說,我大馬今天求你了七叔,給了老三吧,七叔。

村長跺一腳說,咋的,想跪死我哩——

是替老三跪的,跪不死的。

有話起身說!村長又跺一腳說。

七叔答應了大馬才起身。說著跪上去抓了村長手又求,給了老三吧七叔,七叔叫老三當了兵,往後大馬年年來給你七叔拜這年,五十斤大米,還有煙,少了大馬就是狗日的。

家裏錢多哩。村長一把抓起大馬。

當了兵就有錢。大馬咬咬牙又說,老三當了兵,就是你七爺的孫,餉水要他全捎回來給七爺添壽。

嗬嗬嗬,大馬,你是男人哩,說話要算數哩。

大馬說,大馬說了不做,七叔就閹了我。

村長說,好哩,七爺要這個孫了。

這年臘月,馬老三父親又跋了一天山路,把馬老三送到縣城,送上一輛綠顏色的軍用卡車。車開了,馬老三還看到父親跟著車跑了幾步,說了最後一句話:

餉水要全寄回來嗬——

到部隊第一天,新兵營集合點名,營長叫“馬老三”,站出來的卻是個又瘦又黑的毛小鬼。營長又氣又好笑,問他今年多大了。馬老三說十九。營長說,為了當兵長了兩歲是不是?馬老三一下紅了臉,嘴上卻說不是的,還把證明掏出來給營長看,像似早準備好的。為當兵虛報年齡,營長見多了,懶得去計較,隻是覺得就這麼個樣喊老幾老幾的,不合適,就說,算你是十九歲也不老嘛,怎麼能叫老三,以後就叫馬三吧,行不行?馬老三連連點著頭說,行行行。營長回頭跟一旁的幹事說,把他名改了,去掉老字,叫馬三。

以後馬老三就改名叫馬三,戰士們也都馬三、馬三地喊開了。

在百十號人的新兵營裏,論個頭還是年齡,馬三都排在最後幾位,所以說他瘦小是一點不過分的。瘦小是瘦小,但力氣卻一點不小,尤其是手勁,大得叫人不信。先是在自己班裏扳手勁,馬三把大夥都扳倒了。跟外班人說,外班人不信,一個個找來比試,幾天裏新兵營百十號都來試了,卻是來一個輸一個,來兩個輸一對。其實,經常扳手勁的人隻要捏住馬三的手,就知道輸定了,因為馬三的手出奇的大,也出奇的糙,跟隻鐵匠的手似的。

馬三,你是不是當過鐵匠啊?

馬三說,鐵匠?鐵匠是什麼?

鐵匠就是打鐵器的師傅啊,馬三,你怎麼連鐵匠都不知道。

馬三說,我們家裏沒有鐵器。

不可能吧?馬三,難道你家裏連菜刀和燒飯的鍋也沒有,馬三?

馬三想了想說,有。

你剛才不是說沒有嘛。

幾個戰友一起哄笑馬三。

哦,這就是鐵器,馬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我們家不這麼叫它們,我們叫這些東西是×××——馬三說了個誰也聽不懂的詞。後來戰友們發現,凡是由鐵打製的東西,馬三的叫法總是跟別人不一樣。仔細分辨下,覺得在他說法裏的鐵跟金似乎是混為一談的,好像他把鐵這個東西看得很金貴似的。這說明他家鄉鐵器可能真的很少。馬三從家裏帶來的東西中也沒一樣是鐵製的,包括臉盆、飯碗,甚至一隻小小的瓢羹,全都是木頭的。馬三說這些東西都是他自己做的。我不是××(鐵匠),我是木匠,馬三說。難怪他手勁大,原來是隻使斧頭的手。

馬三是木匠,這說來沒什麼奇怪的,其實在他家鄉,木匠就同軍營中的兵一樣,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是。馬三家鄉在江西吉安的一個偏遠山區,山連著山,一座座的山上,有很多很多的樹木。但除了樹木,馬三想不起他家鄉還有什麼,也許還有無數無數的人吧。是的,有很多很多人,但沒有很多很多東西,木料雖多,卻因地理偏遠,無法變成糧錢。沒有錢,家裏買不起東西,隻好拿木頭來做所有家什:木頭的臉盆,木頭的腳盆,木頭的水桶,木頭的馬桶,木頭的米桶,木頭的桌椅,木頭的板凳,木頭的筷子,木頭的勺子,反正所有的多數都是木頭置的。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馬三家鄉的男人都成了做木工活的能工巧匠。問馬三,他也不知是啥時候學會做木工活的,好像生出來就會的。他也不知自己的手藝是好是壞,因為還從沒給人家做過呢。

一天,馬三站完哨回來,見班長手裏正托著他的木臉盆,在翻來覆去地瞅個歡喜。見了馬三,班長說,小馬,你這個臉盆真漂亮,哪來的?馬三說是從家帶來的。這我知道,班長說,我是問是從哪買的?馬三說不是買的。那是人家送的?馬三又說不是的。

那是咋來的?班長覺得跟馬三說話真累。

馬三眨眨眼,說,是自個做的。

自己做的?班長露出一絲笑臉,誰做的,你爸嗎?

馬三說,不,就是我自個兒。

你自己?班長睨了馬三一眼,變了臉說,那你給我做一個。

說真的,班長根本不相信馬三能做出這麼漂亮的活,這簡直是件工藝品,通體由條木拚接而成,卻又天衣無縫,玲瓏剔透,像是模子鑄造出來的,局部還有魚草的浮雕。有這麼好的手藝,班長想,你馬三就不會來當這兵了。

做一個?馬三奇怪地看了班長一眼說,你要喜歡這個給你就是了。

那怎麼行,班長說,給了我你拿什麼洗臉嘛小馬。班長的聲音有點陰陽怪氣的。

馬三想,我們換一個就是,把你的金(鐵)臉盆給我就是了。可馬三沒敢這麼說,隻是吞吞吐吐地說,做一個?沒工具做不來啊,班長。

班長想,真讓他做他就耍滑頭了,你個馬三啊,連金鐵都分不清也想唬人。

工具木工房有的是,班長說,木料也有。這麼說著,班長就準備好好教訓教訓這個說大話的馬三了,想不到馬三很爽快地答應下來。答應了就不好說他什麼了,班長拍拍馬三的肩說,好,說話要作數,我等著要的。

不久後的一個星期天,營裏組織新兵進城遊玩。當兵一個多月,還從沒出過營門,這下要去看幾十裏外的城市,可把大夥樂的,跟過年似的。隻有馬三,一聲不響,坐在床上,木木地看大夥忙碌著出發。班長見了,催促道,小馬,還不快準備下,馬上要集合了。馬三應答一聲,站起身,東瞅瞅西瞧瞧地想準備個什麼,可雙手依舊虛空地垂掛著,沒一點忙乎的意思。你怎麼了馬三,是不是不想走啊,班長吆喝道。馬三一下接過話頭,是不是可以不去的班長?班長毒了馬三一眼,你是不是不想去嘛。馬三點點頭,可以不去我就不去了,一邊說一邊來來回回地搓著手。為什麼?班長走過來。馬三低下頭,默了許久才說,我沒錢,去城裏沒意思。班長說,沒錢去看看也好嘛。不想看,馬三說,光看有什麼意思呢。班長說你想好了,進回城可不容易,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過了這村沒這店!馬三說想好了,不去。看了看班長又說,如果規定要去我就去。那倒沒規定,班長說,你自己決定吧,要去就趕緊準備下,不去就算了。馬三說,算了,不去。

班長走了。

全班人都走了。

下午五點多鍾,幾輛大卡車滿載著一蓬蓬草綠色和一張張笑臉,駛進了營區,從而結束了新兵們在軍營第一個美好的一天。當班長走進宿舍時,直覺得宿舍裏飄滿了一股酥鬆的清香,左左右右看,屋裏沒什麼異樣,隻見馬三鋪上被子仍然四四方方的,人卻像團衣服樣蜷在一角。班長走過去,把一塑料袋什麼甩在馬三床上,吆喝道,起來,馬三,這樣睡覺不感冒了。馬三倏地醒來,驚魂未定地坐起身,一連喊了好幾聲班長班長。班長伸手指了指甩在床上的塑料袋,給你的,是餅幹,你吃吧。馬三伸手去摸了下餅幹,像燙了似的,一下又縮回了手,望著班長,你、你……支支吾吾地不知說什麼。班長說沒事吧,不等回答,回頭走去自己鋪位。馬三向著班長背影說,沒事,沒事。沒事就好,班長頭不回說,以後不能這樣睡覺,要感冒的。馬三哎了一聲,蹲下身,在床底下取了樣東西,走到班長背後說,班長,這是給你的。班長沒回頭就覺得剛才聞到的那股香氣這時簡直像水一樣朝他潑來,回頭看,見馬三端著個一塵不染的、嶄嶄新的木臉盆,望著自己。

從馬三答應那日算起,這已過去快半個月了,說實在的,班長都早忘記這事了。但馬三無疑沒忘。班長從馬三手上接過盆子時顯得非常驚奇又激動,一邊啊啊地感歎道,一邊翻來覆去地看,同時覺得那股香氣正在往他胸腔裏鑽。

剛做的?班長臉上著滿親切和驚喜的笑意,咋這麼香啊?小馬。

是香樟樹的木頭做的,所以香,馬三說。

哦,真香,真香,班長摩挲著盆子,像是沉醉了。

要說這盆子跟馬三家帶來的那個比,基本沒什麼兩樣,隻是新盆子少了花草的浮雕和油漆,對此馬三解釋說,不作花草浮雕是因為樟樹木不像梓木堅硬(馬三那個是梓木的),不容易雕琢;不上漆是因為木工房暫時沒有好的清漆,改天有了可以再補上。

等漆過就可以用了,馬三說,不過那就沒這麼香了。

班長說,那我不要漆,我就要這香香的。

馬三說,那樣經常沾水要壞的,用不久的。

班長說,我才不用呢,說著把盆子當衣服放在了箱子裏:一隻足夠大的彈藥箱。

看班長這麼喜歡,馬三覺得奇怪又高興,嘿嘿地笑了起來,一邊笑又一邊說什麼樟樹香是防蛀蟲的,把它跟衣服放一起倒是好辦法等等。對對對,班長附和著說,心裏想馬三知曉的東西真多,真聰明。以前,班長總覺得馬三這個不懂那個不知,人又老實巴交的,所以給人感覺是木乎乎的。

轉眼,三個月新兵訓期進入尾聲。這天,營裏召集各班長和幹部在會議室開會,研究新兵分配方案。分著分著,營長像突然想起似的,哦對了,上午王處長(後勤處長)打來電話說,木工房的小楊今年要走,讓我們看看有沒有會木工的,會一點也行,有沒有?班長馬上想到了馬三,報告說他們班有一個,就是馬三。營長說,行,就把馬三給木工房吧。一旁的幹事於是就在分配的草表上補畫了一格,填寫道:木工房一人馬三。

過了幾天,營裏召開大會,公布新兵分配命令。會議剛結束,馬三就找到班長,話沒說,先刷下兩行淚。班長以為出什麼事了,急急地問,怎麼了怎麼了?馬三“嘩”地一聲哭道,我不去木工房班長,我不去班長……班長一下冷淡下來,木工有什麼不好的,木工房是機關,有人想去還去不了呢。

我不去,馬三嗚嗚地哭著,我寧可下連隊也不去木工房……

這你就錯了馬三,班長做他工作,去連隊才沒意思,整天滾爬摸打的,你農村來的要那些幹什麼,哪有當木工實在?

馬三還是嗚嗚哭著說,我寧可下連隊也不去木工房……

班長有點不高興,訓他,那你要早跟我說,現在說管屁用,都這時候了,怎麼變?

馬三瞪大了眼,不能變了?

班長剜他一眼,名單都已經上報到團裏,怎麼變?變不了啦!

聽到這裏,馬三身體像根軟的草繩,依著冰涼的牆一寸寸癱軟下來,坐在地上,直著眼自言自語道,木工、木工,當兵還是做木工,我來當麼兵……

馬三的部隊是軍區司令部的一支直屬團隊,駐紮在市郊二十公裏處,依山不傍水,占地極大,營內有樹林,有田地,有魚塘,有荒地,房屋大多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老房子,隻有一層,頂子呈人字,青磚裸露,門窗窄小。因為營院實在是大,加上營房四處分散,房屋四周植滿幾十年的樹木,樹木高大蔥鬱,屋子就更顯得又小又隱蔽,乍看去,營院一點不像個軍營,倒很像個靜謐的農莊。木工房像農莊跳出的馬棚,孤零零坐在營院東頭的一片樹林間,到鬧熱的團部走路要十幾分鍾,跟最近的二營也有幾畝田地的間距。老兵們都知道,木工房早先是團裏的彈藥庫,後來因為四周樹木越長越盛,濕度越來越大,不得已遷走。因為跟大部隊分得太開,以至嘹亮的軍號飄到這裏時,也幽遠得若有若無的,常常要側耳細聽才能聽見。快三年了,小楊就在這昔日的彈藥庫內孤獨地打發著每一個被拉長的白天和夜晚,現在突然來了個夥伴,這對他來說自然是件高興又高興的好事。所以這天晌午,當馬三扛著背包立在他麵前時,盡管馬三臉上堆滿了明顯的不快甚至敵意,但小楊還是高高興興地歡迎了他,幫他又是洗塵又是鋪床的,像個老大哥。其實兩人是認識的,因為班長的木臉盆就在這裏做的。小楊看馬三老掛個臉的,好像看出了點名堂,問:小馬,你是不是不想來木工房啊。

馬三很不了然地,當兵還來做木工有什麼意思!

這麼說你是真不想來,小馬?小楊還是客客氣氣的。

馬三說,不想又怎麼了?

不想當初你就不該來給班長做木臉盆。

可……

可什麼呢?小楊硬了口氣道,你不想來當初就不該逞能,這我當時就同你說過的。

馬三心想,當時老兵確實說過這話,但自己卻沒聽他的。

現在來了就來了,小楊又柔了口氣說,這裏就是有點無聊,其他也沒什麼不好。今後有咱倆合起,無聊也不會太無聊的。

兩人於是過起了形影不離的日子。除了禮拜日,每天早上兩人都跟著幽幽的軍號聲起床,跑三分鍾步,趕到機關食堂門前,會同機關人員參加出早操。早操回來,刷牙洗臉,方便方便,打掃打掃室內門前衛生,差不多軍號又遠遠地飄過來了,這回是開飯號。開飯號一響起,小楊就推出自行車,騎上,差不多還是三兩分鍾,又到了機關食堂,排隊打飯菜。等馬三走到食堂時,小楊的隊多半已排到位了,馬三隻要上桌吃就行了。老兵給新兵排隊打飯,情理上好似有點說不通,但馬三不會自行車,這就沒法了,總不能讓他以步代車,這才是情理說不過的。再說,小楊似乎也不是那種倚老賣老的人,不在乎那麼多。

吃完早飯,小楊一般不騎車,推著車,和馬三一道不緊不慢地往回走。一是不必要趕回去扣個上班的鍾點,反正上不上班、啥時上班都是自在的;二是剛填滿空肚子,這樣慢慢走走似乎有好處(要不那些當官的都這樣)。走回木工房,有活路就做,沒活路就自由自在的,想幹什麼都行。活路多半是些修修補補的活,這裏門窗壞了去修修,那邊要個板子架子什麼的做一做,要不就是給哪個領導釘隻郵件箱或者給家裏做個小東西什麼的。這些活統共加起來,恐怕還不夠小楊或馬三一個人使力氣幹上七兒八月的,所以說活路實在是不多。但若想走脫木工房去哪兒幹個什麼或找人扯扯淡尋個開心什麼又是不行的,因為萬一哪個領導突突然然上門來,找不到人咋辦?要說木工房討厭就討厭在這,活不多,想出去耍耍不得,在家一個人耍又耍不出名堂,隻好變法子地找活幹。比如在木工房周圍理出幾壟地,種種菜蔬,這就是小楊找來的活。現在馬三來了,自然也是馬三的活,兩個人沒事常常泡在菜地裏忙乎忙乎。這事情找得好,既打發了時間,又落得了好名(免費送給機關食堂,人人受益)。但好名馬三是輪不上的,畢竟這是小楊創的業。

小楊這人,馬三處上一段時間就看出來了,是個實誠人,對人很隨和,雖說話不多,但說的都是實在話,做個事情也是認認真真的,給人有種靠得住的感覺。兵當的時間不短,已快四年(超期服役一年),實實是個老兵了,卻沒老兵的一點油滑勁,對自己要求還像新兵一樣嚴。以這樣子看,馬三想他一定是想留在部隊改個誌願兵什麼的。這也是馬三的願望,也是所有農村兵的願望。如果小楊改上誌願兵(而且這種可能性很大),那麼馬三今後要改就難了,畢竟一個小小的木工房不可能留兩個誌願兵。這麼說來,馬三到木工房確實是擇錯了道,不說什麼,就是連個希望都難以看見。所以,馬三來木工房的表現談不上好,再說就是想表現也輪不上他,前麵還有積極要求上進的老兵呢。

不過,不管怎樣,木工房事情少,是非也少,而且老楊(馬三喊的)這人又特好,兩人在一起愉愉快快的,日子倒也不難過。就這樣轉眼半年多過去了,這天早上,吃早飯時,管馬三他們的後勤處王處長從小餐廳裏走出來,走到馬三背後,喊了聲小楊,說,你等等去我辦公室一趟。吃罷早飯,小楊去了王處長辦公室,馬三獨個人回了木工房。

約是澆了兩壟菜地的工夫,小楊回來了,卻是滿身疲疲塌塌的,臉色十分難看,見了馬三,招呼不打,直接去宿舍重重地放倒在床上,四方形的被子被壓得一塌糊塗。馬三想討個好,問問情況,反被一連串惡聲惡氣的去去去推開了。

這一天裏,老楊像是被什麼封了口,飯不吃,聲不吭,馬三怎麼想也想不通他到底是咋的。直到晚上,深夜了,馬三都迷迷糊糊快睡著了,老楊突然將他喊醒,說,起來起來,老子今天倒大黴了,心情不好,睡不著,跟你說說話。馬三嘿嘿一笑,我就在想,咋的呢,弄得你這樣?

我今年走,老楊直通通地說。

走,去哪裏?

退伍!老楊滿口子惡氣。

馬三像給誰撓了下腋窩窩,一下坐起身,原先的話衝到口頭臨時又改了口,說,老楊你怎麼要走呢?稍稍又補了一句,你怎麼能走啊老楊?

老楊打一記床板,我怎麼要走,你看我是想走的嗎?喊走的,老楊狠狠地說,他媽的!這麼多年老子白幹了。頓了頓,又自言自語的,要說也怪我自己啊。

怎麼怪你自己?馬三說,你幹得夠好的老楊。

我做錯過一件事,老楊抬起頭,看著馬三,認真地說,小馬,像我們這種人千萬不能做錯事啊,錯了怎麼改正都沒用的。搖搖頭又說,怪我自己,怪自己。

咋的?馬三忍不住好奇地問。

等我走的時候跟你說吧,也算是個教訓,對你有用的。老楊說著又將自己重重放倒在床上,唉聲歎氣的。

這天晚上,兩人都沒睡好。老楊睡不好自然是因為心裏難過,馬三自己睡不好就不知是因為替老楊難過呢,還是因為其他什麼的,反正他心裏既有難過,也有說不出的甜滋蜜味。

治兵的道道很多,其中一條就是:戰士退伍工作要速戰速決,不能拖緩,緩了容易滋事,有些戰士想反正走了,要求就鬆了,有的甚至還要故意找碴解氣。所以,一般隻要明確人選後,就三下五除二的,各個部門嗬成一氣,敲鑼打鼓地歡送走了。走的前夜,老楊喝了歡送酒,人興奮得很,跟這個老鄉那個戰友說了前半夜,後半夜又回來跟馬三說,從部隊說到家鄉,從家鄉說到自己,從自己又說到王處長——這人不夠意思,小馬你今後得提防著他;從“不夠意思”的王處長又說到“前途光明”的馬三——好好幹小馬,我走對你有好處,先爭取入上黨,再爭取轉個誌願兵——小馬啊小馬,部隊總比回家種田好——小馬啊小馬,木工房不錯的,跟首長接觸機會多——小馬啊小馬,想有出息要靠自己好好幹,更要靠跟領導處好關係——小馬啊小馬,我走了,下一步就看你了——小馬啊小馬,你出息了,我也高興——小馬啊小馬,我老楊待你不差,你出息了不會把我忘記吧——小馬啊小馬……

東西南北地敘到天亮,什麼該說不該說的都說了,就沒把答應告訴馬三的“教訓”說一說。好幾次,馬三都想提醒下老楊,卻總開不了口,總想也許等真正揮手告別時,老楊會主動說的。但到真正揮手告別時,老楊還是沒說,不知是忘了還是不想說。

老楊一走,馬三的日子是難過多了,主要是無聊,寂寞,有時想讓人罵罵都找不到張嘴。但說真的,與其讓老楊留下來跟他做伴,馬三寧願就這樣受受罪。雖不是說老楊走後馬三的前途一定有多光明,但總是多了幾絲光亮。真正的光明還不是由一絲絲光亮組成的?所以,盡管獨個人生活平添了許多苦衷,但心裏,馬三比老楊在時還要有勁,因為有盼頭了。

再說再苦的生活也是可以慢慢習慣的,無聊也是可以尋法子打發的,比如學習文化,這就是打發無聊的好辦法。馬三以前沒讀過幾年書,讀過的因為長時間不用也漸漸忘得差不多了。入伍前,馬三就預備到部隊來好好補習文化的——人多些文化總是不會錯的——從來隻聽說誰誰誰吃了沒文化的虧,卻從來沒聽說誰誰誰吃了有文化的虧——文化這東西說來神得很,火燒不毀,水淹不沒,既可以生財,又可以當官,迷了路還可以幫你指路,患了病還可以替你治病,世上哪有比這好的東西?但在新兵營,劈頭蓋腦的軍訓把馬三累得連個補文化的念頭都丟盡了,自然談不上有甚行動;到木工房,累是不累了,時間也有,念頭也在,但就是沒有收獲,經常一本書剛捧上又放下,而且似乎任何東西,哪怕是老楊一個影子、一聲咳嗽,都會叫上手的書乖乖放下。文化這東西說來就是怪,要說它的好誰都知曉,想要它也不是那麼難,可以說任何人、任何時候都可以要得,但又似乎任何人、任何時候都在丟棄它,每個指縫都在流失它。現在老楊走了,馬三下定決心要把每個晚上的時間都放在書本本裏,放在學文化裏。為了督促自己,他甚至畫了張課程表,丁是丁,卯是卯,每個晚上照著來,不達目的不睡覺。這樣堅持了十天半月,居然習慣成自然了,到時間就自然而然想看書,不看看書反倒睡不著覺。這是個了不得的收獲,不但補習了文化,也把晚上的無聊打發掉了。

記不清具體時日,反正是天剛開始冷的時候,一天下午,馬三正在給花房割玻璃,突然聽到嘭嘭嘭的拖拉機聲音向他撞來,到最後聽聲音拖拉機似乎馬上要撞上木工房牆了,這時聲音又突然熄滅了。過一會,傳來一對腳步聲,先是朝馬三宿舍伸去,默一會又向木工房轉來,一邊喊著“小楊”、“小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