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牆綠瓦,金碧輝煌,這便是他的家。
又或許,稱不上是家,畢竟皇室中人從無真心相待,從無平常百姓家的溫暖滋味。
每日淩晨,他便要起身著裝,然後隨著宮人穿過花叢假山亭台樓閣,去向父皇母後請安。
父皇是個很嚴苛的人,他是這樣覺得的,所以從小便規規矩矩,從不多言,但他卻像一個神,正襟危坐高不勝寒,那是他仰頭才看得到,伸手卻摸不到的帝王嗬!
父皇一生,不像前朝皇帝那樣昏庸無道,他隻有一個皇後兩個嬪妃,但隻得他一子。
記憶中,母後總是站在寢宮外的蓮池邊癡癡的看著父皇的禦書房。
她喜歡穿著淡粉色的群裳,上麵紋繡著片片飄然的花瓣,不華麗,不富貴,不矯揉造作,不嫵媚嬌柔。聽說,她隻在大婚之日,在全國子民麵前著過那豔美的鳳冠霞披,自那之後,那個絕世芳華的女子便沉浸在數尺宮牆之內,恬淡自由,不問世事。
人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後宮的女人,即使隻是少數,也要比平凡百姓家的女子更有心計。
母後隻是一方知府家的長女,本應嫁與一個門第相安的人共度一生,可,就是那張絕世容顏,改變了這紅顏女子的一生。
母後總是站在寢宮前的蓮池邊,看著那出塵不染的蓮花出神,神色溫柔恬淡,嘴角也總是噙著微微笑容。春天,她便任微風揚起紗裙,在宮人們癡迷的目光中靜靜屹立,猶如遺世獨立的仙子,從未有過淩人的煞氣。夏日,那午後豔陽卻無論如何也溫暖不了那個冰清玉潔的人,似乎隻要眨眨眼吐口氣,那人就會如泡影一般幻滅。秋日,她總是淡漠的看著上方的天空,蔚藍如海,白雲嫋嫋,他問母後,“母後,你可曾見過大海?”她搖搖頭,摸著他的頭說,“一入宮門,再無轉折,你以後可代母親去看看高山遠海。”那時候他便將那話記下來,卻沒想,那是母後告訴他的唯一的心願。
那年冬天,極冷極寒,他躲在屋子裏不願出門,環繞在紅泥小爐前,嬤嬤給她添衣加茶,他仍舊凍得瑟瑟發抖,但院子裏的母後卻依舊靜謐,遠遠守望著禦書房的方向。她喜歡搭一件白色狐裘,看著那結冰的湖麵,淺淺的笑,可年幼的他卻知道,她的笑是那樣的哀傷。
母後是個喜靜的人,不懂得去巴結討好父皇。每次父皇來到寢宮,隻是陪她喝杯暖茶,入夜,便去了別的寢宮,記憶中那兩個花枝招展的嬪妃,她們的笑容總是帶著炫耀帶著輕視,母後卻不予計較,還是那樣,一年一年的看著他長大,遙不可及,年齡增長,心智越來越成熟,他卻總覺得母後像一隻蝴蝶,好似隨時便會飄走一般。
那夜,是他七歲生日,父皇為這個獨生嫡子舉辦盛會,不停的在喝酒。母後扶著醉醺醺的他回到寢宮,熄了燈退了人,月夜霜花,他伸出手掌,雪花落在掌心迅速融化,也就是那夜,羌國皇帝赫連城帶著大軍充入皇宮,搶走了熟睡中的母後。
他記得父皇坐在床上呆愣的樣子,記得那泛青的胡渣那迷離的眼神,父皇叫他過去,他緊緊抱著他,說,“我對不起你母後,這麼多年了,我以為她對我始終無情,冷漠如她,剛烈也如她,我卻不知道,她是如此真心待我。”
宮人們說,赫連城將刀架在父皇頸上,問母後是願跟他回去,還是願意與父皇共赴黃泉。母後說,蕭國不可一日無君,倘若我的賤命可以換臣民安康,我自然願意,況且,我愛他至深,斷不會叫他與我黃泉受苦。
記得母後以前總是喃喃自語:愛一個人,不是非要朝朝暮暮,愛一個人,甘願付出一切。我愛他,他愛我麼?
我愛他,他愛我麼?父皇是愛她的吧,隻不過,左手是天下,右手是美人,他還是砍掉了右手。
自那之後,父皇再也沒有去寵幸哪個妃子,總是在批閱完奏章之後來看看他,牽著他站在母後常在的蓮池邊,自語,“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今後,蕭國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但是,一切也都不是你的,你想擁有的就要自己去爭取,不要等失去後才追悔莫及。”
他自幼沒有那般雄才偉略,也沒有對至高無上權位的那般憧憬,他在偌大的宮廷裏,在嬪妃鄙夷的目光中,在父皇哀傷烏蒙的眸色中,在一日複一日的循環往複中,漸漸長大。
弱冠之年,他出落的玉樹臨風,但是處事淡然,尤其像他與世無爭的母後。那時候父皇已經年邁,幾年積勞成疾,已經到了垂暮之年。父皇總是顫抖著握著他的手說,“這天下,雖然肮髒,但卻是用你母後換來的,你要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