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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耳又有幾天沒有見到黃鶯了,一見關著的店門,喬耳心中便
有一種失落的痛苦。偶爾一次,見著了黃鶯,黃鶯卻正好在關門。
他送她到對麵的巷子口,她就對他說:“你去吧。”喬耳站停了。他
無法對她說什麼。在他一個人的想象當中,她是他的一部分,但看
到她的時候,她距離他很遠很遠。他是他,而她是她自己的,就算
不是她自己的,卻也不是他的。
喬耳感覺到自己有一種欲望。因為有了這種欲望,他變得多
疑和多思,他也變得聰明。在超市裏,他能看清哪類人會小偷小
摸,他看到一個女孩把一盒香皂放到了自己的包裏。他走過去,對
她說:“你把香皂拿出來。”
那個女孩飛快地伸手把香皂拿出包,嘴裏竟然對他說:“你看
到什麼了?看到什麼了?”
喬耳沒有再說什麼,由她去了,他奇怪明明做錯事的女人還會
這麼凶。這個女孩眼眸有點兒斜,他突然想到她年老的時候肯定
很難看。以前在他眼中,女人沒有好看也沒有難看的,有的隻是聲
音的差異。
還有一次,喬耳發現一個小夥子把一包繡花乳罩放進了口袋,
喬耳就盯著他,一直到小夥子結了賬要出超市的時候,他叫住那小
夥子,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東西拿出來。
喬耳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惡狠狠的,而那個個子高高的小夥
子卻是一副哀求的表情。
超市的經理表揚了喬耳。喬耳心裏並不舒服,他感到了惡,那
惡本該屬於小夥子,卻反射到了他的內心裏。他的眼前老是晃著
那個小夥子哀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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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季節,下了一場雪,喬耳在他住的房間裏,突然門被敲響
了。還沒有熟人光顧他的房間,想來是抄水電表的。他幵門來,發
現大門外是黃鶯的臉,她並沒有笑,在等著他把外一層的防盜門
打開。
喬耳說:“你怎麼來了?”
黃鶯說:“你不想我來嗎?”
喬耳說:“這裏是你的家……”喬耳說了,又覺得黃鶯會誤解他
的話,他有點小心翼翼了。
但黃鶯並沒有在意。她說:“我想你了,過來看看你。”
喬耳不明白她的意思。喬耳現在清楚,她有時會隨口說話,玩
笑的話、反著的話,還有不真實的話。喬耳有時實在弄不清她。他
把她迎進來,像迎客人似的。黃鶯看一看房間裏,發現房間整理得
幹幹淨淨的,隻是多了幾本書,散放在床上、沙發上。
跟在黃鶯身後,嗅得她微微的柔暖體香,喬耳什麼雜念都沒有
了,隻有一種欲望,想要抱住她,很野蠻地抱住她。他盡力控製著
自己。欲望的強烈與控製的力量,都是喬耳原來沒有的。
黃鶯轉過身來,她看著他,靜靜地,眼波流動著,含著柔蜜的笑
意,像在鼓動著他。喬耳再也忍不住,正想伸手攬她的時候,鈴聲
響了。
是電話鈴聲,卻不是床頭的電話機發出來的。就見黃鶯低頭
掏出一個銀灰色的手機來,同時她轉過身,一邊朝臥室外的門邊走
去,一邊對著手機柔柔地說著話。
喬耳等著她,等到她把手機重新放進口袋,她原地回轉身子,
對喬耳說:“我有事,下次再來吧……”
喬耳隻有送她出門去。
喬耳覺得無法再在這間房子裏待下去,待在屋裏等待,讓他生
出煩惱來。他依舊在街上行走,往往沒有目標,也不再有時間概
念。他每天先去S形街轉一轉,黃鶯的店門關著,他就回住所來,把
空空的房間裏收拾了,再坐下來,茫然地等待一會兒,於是,往外
走。常常是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原來與田豐收一起居住的那條街。
巷子外麵原有一些矮房子,路燈下有人在下棋或打牌,現在矮房已
被拆除,巷子裏堆著建築材料。巷頭上的小店還沒被拆,店主老頭
依然站在櫃台前等待著顧客的到來。喬耳原來感覺中是朦朧的,
現在這一切都看得清楚,有一層親切的帶點憂傷的感覺,並夾著一
種亂亂的感覺。與他現在生活的地方相比,這裏明顯屬於底層生
活區。
有一次,他走回了他原來的住所,門是關著的,窗子上掛著窗
簾。他從窗簾縫中,看到裏麵放進了一些家具,塞得滿滿的。原來
與田豐收房間相通的隔門,現在用紅磚砌成了一堵牆。他原來住
的房間裏已經住了人家。
田豐收的門上了鎖,喬耳在門口坐下來。他走得有點累,他知
道是他的心累。現在他常會覺得累。原來幾乎沒有累的感覺,就
是疲乏了,也沒有累感。
後來,田豐收回來了。他遠遠地走過來時,一路叫著喬耳。
田豐收說:“我在遠處就看到你了,一直叫,你也沒聽見。你在
想什麼?”
喬耳說:“我沒在想什麼,隻是覺得有點累。”
田豐收說:“現在你聽聽,用心聽聽,外麵有什麼聲音。”
喬耳靜下來去聽,他聽到遠處有一聲叫喊。
田豐收說:“有人在唱歌。”
喬耳又聽了一會兒,還是沒聽到。
田豐收說:“你的狗耳朵怎麼一下子不行了?比我都不行。”
喬耳說:“我的眼睛清楚了,耳朵就不行了。”
田豐收說:“難怪人家說,瞎子聽覺靈敏。現在你要能聽清楚,
還得變成瞎子,
喬耳說:“我也覺得我現在視線變了,聽力變了,還有我的感覺
也變了,和以前不一樣了。”
田豐收大笑起來:“女人能讓男人的人生改變,我總算看到
了。……你還有變化,是你不自由了。你不能單靠著一個女人給,
你的幸福活著。……女人隻有你給她的理,沒有她給你的
理。……你應讀有你的自由,我看你還是回到我這裏來吧。我現
在的鄰居實在是不地道。你如果要回來,我就想辦法把他趕走。”
喬耳說:“你怎麼趕走人家?”
田豐收說:“隻要我給他天天多一點聲音,他就會走了。現在
他就一天到晚抗議,說我這邊鬧。我再找些人來鬧鬧叫叫,你說他
會不會走?”
喬耳搖了搖頭,他無法再回到這裏來了。
田豐收說:“隻要你回來,我們就能共圖大事?”
喬耳說:“共圖什麼大事。”
田豐收說:“要圖大事,你得看清世事。第一步你得認清
黃鶯……”
聽到說黃鶯,喬耳便說:“大事與黃鶯有什麼關係?”
田豐收說:“看,一說到黃鶯你就緊張,看來你已迷得很深
了……我隻是說你應該認清女人。世界上的女人都一個樣。”
喬耳搖搖頭,他還是無法把黃鶯與其他女人等同起來。
田豐收說:“起來,跟我去玩玩。我找小劍來,她總提到你。其
實你還不如找小劍,丟了你那個會騙人的黃鶯。”
喬耳說:“她並不騙人的,她並沒有騙我。”
田豐收說:“騙死人不要錢,也不犯法的。你被騙了,被騙死在
鬼門關還不知道呢。還是跟我走吧,你應該多接受一些女人,會發
現哪個女人都一樣。”
喬耳說:“她是不一樣的。”
田豐收坐到喬耳身邊來說:“你說說,到底她不同在哪裏?”
喬耳想了一會兒才開始說,他說得有點結結巴巴,自己也覺得
說不清楚,要說起來,他確實很難說出黃鶯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
方,但他還是認為她是不同的。他說到了她在看項鏈時的眼神,他
說到了她接電話時的口吻,慢慢地,他說到了她在各種場合的表
現,他盡力不涉及與他個人的交往,那是無法說出口的。他以為田
豐收會大笑著嘲諷自己,可是田豐收卻很仔細地聽完了他的話。
靜了一會兒,田豐收站起身來說:“走走走,我們去跳舞,讓你
見識見識別的女人。”田豐收拉著喬耳,走到巷口小店,他給小劍掛
了一個電話,讓她多帶兩個女孩來,在舞廳門口見麵。
他們走到舞廳門口,小劍已帶了三個女孩在門口等著。田豐
收笑說:“你帶那麼多的女孩,我和喬耳跳得過來嗎?”
小劍說:“不是你說的要多帶幾個嗎?你埋單吧。進了舞廳,
我們還怕沒男伴?”
田豐收說:“看這幾個美眉,我哪能舍得她們和別人跳。”
有一個女孩低頭斂眉的,她邊上的一個女孩卻滿麵帶笑。小
劍介紹說:“她們是一對姐妹,兩姐妹長得一點也不像。”低眉低眼
的妹妹,有著幾分黃鸞的模樣。喬耳就與她交談起來。
喬耳很快知道姐妹倆分別叫陳天安、陳地安;她們從城郊的鄉
村來,她們的村子在城市擴建的規劃中,她們也快有城市戶口了;
村裏的田本來就很少,她們隻有到城市裏來打工;城市裏太亂,總
有男人騷擾她們姐妹。
這些都是妹妹陳地安告訴喬耳的,陳地安看上去文靜,但一熟
悉了,就喜歡說話,什麼都說。
喬耳一邊與她下舞池跳舞,一邊聽她聊著。喬耳這是第二次
進舞廳,他還是喜歡跳舞的,感覺跳舞的確能使人心情放鬆。一曲
舞跳到一半,陳地安就對他說:“你是第一次跳吧?你不怎麼會
跳嘛。”
喬耳上一次來這裏跳的是迪斯科,在他看來隻要掌握有乃的
節奏去瑞就是了。而挽著陳地安時的舞曲很舒緩,他一時合不準
節拍,難怪陳地安會不滿意。不過,陳地安的個子雖與黃鶯一樣小
巧,身子卻是沉重的,他實在無法帶動陳地安的步子,也就隻有自
顧自地合著節拍走步。
喬耳說:“你也不會跳啊。”
陳地安說:“我跳了好幾次的,都是男的帶著跳。……本來跳
舞都要男人帶著女人跳的。……上幾次他們都沒說我不會跳的。”
陳地安雖然這麼說,但還是帶笑地跟喬耳跳著。喬耳也看得
出,這是一個心裏不大存想法的女孩,使他想到了過去在山村見過
的姑娘。
和她在一起,喬耳能感受到舊時在鄉村的情景,對現在的喬耳
來說,有著一種親切感。
正在跳舞的時候,喬耳口袋裏的BP機響了一下。喬耳以為是
黃鶯呼他,趕快拿出來看,卻是一條莫名其妙的信息。
陳地安也伸頭來看,嘴裏說:“你還有BP機啊,把號碼告訴我
吧,有什麼事我可以呼你。”
喬耳把機子放回口袋,說:“你會有什麼事呢?”
陳地安說:“女孩總會有點什麼事吧,希望有人幫忙的……我
看你很老實的,又一起眺了舞,算是朋友了,朋友不就是互相幫
忙嗎?”
喬耳一想也對,就把BP機的號碼告訴了她。告訴完了,就覺
得BP機是黃鶯給他的,本來是專用的,現在再讓另一個女孩來聯
係,顯得不純了。他不免又想到,剛進城市時他生活得很單純,感
覺是閉塞的。自與黃鶯相識到相近,他的感覺中摻雜進不少東西。
也許原來生活在單純中,自己有許多閉塞的感覺。
就如眼下,摟著陳地安的異性的身體,他也自然生出某種膨脹
的感覺,合著視覺、觸覺與嗅覺的反應。
陳地安卻不知為何看著他,咯咯地笑起來,她的笑是那麼地歡
暢明快。
一直坐著看跳舞的田豐收過來,貼著喬耳的耳邊說:“這麼快
就對上了,喬耳對付女人的水平也見長啊。”
喬耳說:“什麼水平……”
田豐收對陳地安說:“喬耳住的地方很漂亮,什麼時候你去看
看……”
陳地安睜大眼看著喬耳:“真的嗎?那我要去看看。”
喬耳說沒什麼漂亮的……”
田豐收繼續對陳地安說:“他不帶你去,我帶你去。”
喬耳說:“你們別去,去了也見不著我。”
田豐收笑說:“怎麼,關了門不見?就是陳小姐叫破喉嚨拍破
手掌,你也不踩?”
喬耳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說:“那裏不是我的房子,我在那裏
住不長的。”
田豐收說:“那你就搬回來吧,我設法把隔壁人家趕走。”
喬耳說:“別別,人家住得好好的。”
陳地安說:“就讓我來幫你找吧,我和姐姐找房子的時候,看過
許多空房呢。……看吧,你沒幫我忙,我倒先幫你的忙了。”
喬耳突然覺得自己是該搬出現在的住所了,那裏不屬於他,他
也確實不想再住在那裏了。
喬耳有一段時間沒見著黃鶯了。而在這段時間中,陳地安丨tl
次呼過他的BP機,請他幫著辦幾件事,無非是請他搬個新買的家
具什麼的。見了麵,陳地安總會提到要到他的住所去看看。她們
姐妹倆住著一室一廳的房子,相比之下喬耳住的就是豪宅了。隻
是喬耳現在越來越無法在空空的房子裏住下去,獨自在夜晚,經常
會想到異性的柔軟感覺,讓他無法安靜下來。
這天晚上,喬耳在房間裏呆坐了一會兒,便出了門,在門道裏
站了站,他沒下樓,而是向樓上走去。在這裏住了這麼長時間,他
還沒有走過上樓的梯道。頂層上天花板正開著一個口,下麵搭著
一個短梯,是修理人員查看上麵的水箱時用的。喬耳爬了上去。
這一片地方,就數這幢樓高。站在樓房的平頂上,城市夜景便
在眼下,點點燈火牽著連著,在市中心形成一片,在城邊江橋處排
成雙線;幾幢標誌性的大樓,燈火明滅,接連星空,整個天穹籠罩上
空,流光搖曳。喬耳感覺他看到了城市的另一番景象。自從他在
城市中看清事物,感覺到的是具體的事、實在的事、瑣碎的事,這一
刻他才看到城市的天空就在他的眼前。
在小鎮時,他經常與爺爺一起在夜晚走到山野的曠地,他聽著
蟲的輕鳴,聽著星的跳閃,天地與他融在一起。進入城市,他接觸
了許許多多的物,他接觸了許許多多的人,他接觸了女人,接觸了
性,他從他的角度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天地也就在他之外了。
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看清外在的天與地,感受著天地之
博大。
唯一看不清的是愛,如朦朧一團,而相連著能看清的是欲望。
正是欲望使他看清了世界。爺爺去世前對他說:“你走出去吧,外
麵有城市,外麵有繁華,外麵有無數的新奇。我一直想把你留在身
邊,怕外麵的欲望來沾染你,來追逐你,給你帶來痛苦,但我知道你
年輕的心不可能永遠靜止,沒有經曆就無可避免,一切滋味都該你
自己感受。”
城市裏有那麼多的人,他們都生活在具體的事物中,生活在大
小得失中,也自然地生活在欲望之流中,更有許多參與到城市裏來
的人,推動欲望之流湧起更大的波浪。
多少年中在單純的鄉鎮生活,在爺爺的守護下,他的心如平靜
的水麵。進入城市來,本來還能靜靜地映著一切,然而,心水已動,
鏡麵所映已是光怪陸離,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是善,什麼是
惡,分別已生,他無可分辨,一片模糊。
他在夜色之中,睜大著眼,白天城市的暄囂都隱沒在跳閃的燈
光的陰影中,恍如黃鶯的容顏融沒在其間。
喬耳在超市裏見到王教授,他對王教授說,他想進學校學習。
王教授在他的大學裏給喬耳弄了一張旁聽證,喬耳每星期有好幾
晚去大學,坐在教室裏聽進修課。他越聽越覺得自己過去學得太
少,有許多知識都不懂。他生活在社會裏,可社會學的道理他就不
懂,更不用說物理、化學的知識了。他認真地看了很多的書,努力
看懂那些書,他覺得自己學到了不少東西。
在大學裏的王教授似乎與在超市見著的不一樣,他顯得文雅、
慈和,女大學生們見著他都帶著敬重的眼神。
喬耳有時間便看看書,去大學聽聽課,和陳地安見見麵,很輕
鬆地聊聊。
經陳地安介紹,喬耳在學校與超市之間找了一處房子,把簡單
的行李提了過去。
那天,喬耳給黃鶯打了一個電話,黃鶯在電話裏帶笑的聲音,
還是那麼脆、那麼柔,讓他的心有點兒顫動。
喬耳說:“我要見你。
黃鸞說:“想我了嗎?我也想你,一直在想著你,就是最近太忙
了。生意場上,人不由己。”
喬耳說:“我真的想見你。”
黃鶯說你來吧,今天我在店裏,你還送我一段路。沒有你
送,現在我一個人走路都有點怕的。這個地方,聽說前段時間還有
人搶劫。要真有人搶劫我,他隻要在我耳邊說一聲:‘搶劫!’我寧
可馬上乖乖地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他。”
喬耳想到了她乖乖的樣子,就想立刻走到她的麵前去。超市
裏下了班,喬耳來到S形街的“龍鳳”店裏。黃鶯正在向一個顧客
介紹項鏈,她很認真地說著。那個顧客也說著,自然是要還一
點價。
黃鶯說:“你要買就買,還價是不賣的。”
顧客說:“你的價位是足24K金,一點虛頭都沒有?”
黃鶯說:“真的,我不賺錢的。”
顧客說:“不賺錢你開什麼店?明顯是騙人。隻有錯買的,沒
有錯賣的。”
黃鶯說:“你不相信就別買了。我真的不賺錢的。”
顧客搖頭走了。黃鶯把項鏈放回到櫃台裏。喬耳看得出來,
對那顧客隻要多留他一下,略微殺一點價,生意就成交了。他在店
裏見的顧客多了,現在一眼就能看出味兒來。可是黃鶯隻顧把項
鏈往櫃台裏放,樣子很高興的,像是沒有把東西送出去一樣。
喬耳站在櫃台前,以往許多時間,他站在這兒,就有一種快樂
的感覺。現在他走近了她,與她可以有親密的接觸,但他站在這
兒,卻有了恍惚的不滿足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有這種感覺,
猶豫了一下,他把房子的鑰匙拿出來了。
黃鶯嗔道:“你是不是還想回到原來的地方去啊。”
喬耳說:“那裏,太孤單冷僻了。”
黃鶯說:“你是想我去陪你?我真的有事呢,很多的事。你們
男人就是想著女人陪,一天都熬不住。”
喬耳說不是……那麼大的房子,我一個人總覺得太大了。
再說,房租肯定很貴的。”
黃鸞說:“我沒告訴你嗎?那是我朋友的房子,讓我替他看著
的,他出國去了。我還沒向他要看房費呢。你替我看著,很好的。
要什麼房租?”
喬耳一時想把鑰匙收回去,不過一個念頭浮上來:他看房子的
時候,裏麵空蕩蕩的,哪會是出國的人留下的呢?他覺得自己是想
多了,不應該想到黃鶯在說假話。他覺得自己平添了許多的念頭,
而這些念頭讓他不愉快,讓他的心裏多載了一些煩惱。
鑰匙在喬耳的手上轉了一圈,響了脆脆的一聲。喬耳靜下來
聽聲音,聲音又不存在了。他看著手中的鑰匙圈,是一個有奔馬造
型的圈,馬身飛騰著。
喬耳說:“住在那裏,我無法安心。”
黃鶯抬頭看看他,她的眼神又似一泓清澈的水。
黃鶯說:“你進來。”
喬耳還從來沒有進過她的櫃台。他拉開木柵欄門的時候,身
子在門上碰了一下,門又彈回去了,黃鶯一聲輕脆的笑。
喬耳在黃鸞麵前站著,他的個子高,黃鶯抬著頭,對他說:“你
太高了,矮下來。”
喬耳蹲下身來,在鄉村的時候,他常常蹲著,吃飯也蹲著吃,一
到城裏這種習慣全改了。
黃鶯把手放在了他的頭上,輕輕地撫著,手指梳理著他的
發。她的手慢慢地撫過他的臉頰,喬耳覺得從內心升起一點顫動,
像波似的一直蕩得很遠很遠。從他的眼平麵地看過去,櫃台裏麵
水晶項鏈閃著熒光,包金項鏈閃著金光。
黃鶯修長的手指,很柔軟地在他的唇邊停下來,繞著圈,伸縮
著。喬耳所有的感覺都勃勃而動。他看著她的笑臉。她的臉從下
麵看上去,下巴圓圓的,頸上的膚色白皙中有著一點陰影,越發顯
得晶瑩。喬耳很想一下子把她的腿抱緊,把頭伏到她的腹部之間。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這樣做,似乎他還聽著了外麵的動靜,
似乎總有腳步聲出現在門外。他抑製著自己不抬身看外麵。他有
了許多的顧忌,這在原來也是沒有的。
喬耳對黃鶯說到了他最近在聽課與看書。黃鶯說:“你真的成
一個知識分子了。我喜歡你讀那麼多的書。可是你卻不戴眼
鏡了
喬耳想起來,自己看那麼多的書,看得頭昏腦漲的,但他的眼
睛越看越清楚,許多大學生因讀書戴上了眼鏡,他卻脫了眼鏡。現
在他很少去聽聲音,他的腦中彙集了許多的知識和思想,他懂得了
不少,特別是社會的與政治的。他慢慢地懂得了田豐收說過的道
理。在超市裏,同事們談到一件社會上發生的事,他便會去分析隱
在社會深處的東西。
黃鶯的手往下伸去。
喬耳說:“我發現自己變了,越變越不像自己了。”
黃鶯說:“你是有點變了,但還像個呆乎乎的書生。其實我就
喜歡你呆乎乎的樣子。”
喬耳說:“我也喜歡我過去的樣子,可我覺得我心裏不呆了,我
心裏有著許多的念頭,糊塗不了。我想到了許多的事,我也不知道
自己這樣對不對。”
黃鷥隻顧用手慢慢地撫著他,像是玩笑似的。喬耳也不知道
自己說清楚了沒有,感覺像是在喃喃自語。
關了店門,兩人走到馬路對麵。喬耳跟著黃鶯走,覺得有點回
複到過去的那種情景,穿過細窄的巷子,就像夢裏的情景。喬耳發
現以前的生活好像過得很快,而認識了黃鶯以後,有著了繁複的念
頭,日子過得慢了,似乎很沉重、很實在地掛下來了。
從夾巷裏出來,眼前的路燈光昏黃地拉長了人影,他的身影在
她的身影旁邊,身影短的時候,陰影濃重;身影長的時候,陰影
淡薄。
到了坡道之上,黃鶯停下腳步。喬耳想到她的姿勢便是不再
要他送了,喬耳也停了下來,心裏想:她會去哪裏?她是自由的,她
有她的天地。然而,喬耳內心裏有著一種啃齧的怪物,浮起身
影^來。
就在這時,喬耳看到了陳地安,她像突然冒出來似的,叫著:
“你真的在這裏!我呼你,你怎麼不回我?”
喬耳扶著她撲上前來的身子。
陳地安扭轉身去看著黃鶯,對喬耳說:“她就是給你房子住的
人嗎?你不是不想住了嗎?”
喬耳根本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事,他隻是愣著,什麼話也說不
出來。
黃鶯沒有理會陳地安,隻是臉朝著喬耳,她的臉上像塗了一層
化妝底色,煞白煞白。
黃鶯說就因為她?……好吧,你把鑰匙給我吧。”
喬耳習慣聽命令地拿出鑰匙給了黃鶯,待黃鶯要轉身而去的
時候,他才想起來說話:“我……”但黃鶯並沒聽他說話,已向前
走去。
他看著黃鸞走遠,她的身影越拉越長。黃鶯在路前伸出手+〔-,
一輛的士停下,她上了車,的士就地掉頭,一轉眼看不見了。
喬耳轉臉看著在他身邊拉著他的陳地安,說:“為什麼?”
陳地安撅著嘴說:“什麼為什麼?我愛你啊。”
一個“愛”字,從這個來自鄉村的姑娘嘴裏直直地說出來,喬耳
覺得有著一種難言的怪異。
喬耳在新的住所住下來,小房子裏打掃得幹幹淨淨,收拾得整
整齊齊。他無法再迷迷糊糊地過日子。他出進在大學的校園裏,
他喜歡聽哲學課,也喜歡聽曆史課,還有美術課。他與好多的學生
一起坐在教室裏,再一起出校門。他很像一個大學生的樣子,隻是
他並沒有一個大學生朋友。
喬耳一個人在房間裏的時候,看了一會兒書,覺得頭昏昏的,
便抬頭看著飄飄的窗簾。這年的夏天比較涼快,房間在高樓的最
底下一層,顯著陰涼,安靜之中,能聽到頭頂上的日光燈發著嘶嘶
聲。他努力讓自己的心靜下來,但許多過去的事,都進入腦中來,
特別是瞬間湧起黃鶯曾給他的柔軟感受。他去水龍頭下衝一衝,
用心智去壓抑感覺,與欲念鬥爭。他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多,他的
欲念也就越強。有許多原來沒有過的惡的念頭也隨之浮起來,他
真怕自己沉淪下去。
最初搬出來時,喬耳隔一天便會去一次S形的街。他在街上的
一家小吃店,要一碗麵條,慢慢地吃著,眼看著“龍鳳”店透出來的
燈光。到黃鸞出來拉下鋁合金拉門,他便丟下麵碗,付了麵錢,遠
遠地跟著黃鸞,一直跟出巷子,看著黃鶯走到大街上,他才轉身往
回走。
他不想黃鶯發現他,他覺得不好意思見到黃鶯。他並沒有與
黃鸞爭吵過,黃鶯也沒有拒絕過與他見麵,但喬耳就是怕見黃鶯。
也許就因為黃鶯當麵見著了陳地安,按說,他完全可以去向黃鶯解
釋:他和陳地安並沒有什麼關係,隻是見過幾次麵的一般朋友。他
本可以說得理直氣壯的,但他無法這麼去說。
世界上的理很奇怪,有的人殺了人,也會振振有詞;有的人靠
不正當的手段賺了大把大把的鈔票,更會搬出一套一套的說法。
在喬耳與黃鶯的交往中,要說簡單的理,那就是黃鶯實質上有著不
少男朋友,況且還不是一般關係的“男朋友”,而喬耳與陳地安根本
算不上什麼,但在喬耳心裏,卻有另一種理念讓他無法坦然麵對黃
鶯了。那就是黃鸞在他心中是純美的,而他自己不但欲念縱橫,還
讓她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