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雪崩(1 / 3)

第八章雪崩

汗血到王家,隨鸞撼玉珂。少君騎海上,人見是青騾,催榜渡烏江,神騅泣向風。君王今解劍,何處逐英雄?

—李賀《馬詩》

一切都到了水落石出的時刻,一切都到了雞鳴五更的時刻。身處旋渦之外的丹瑪也忽然一陣眼皮直跳,感到了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慌。甲山已經好久沒到喇嘛灘了,又像當年離去時那樣,久久沒有一點音訊。雖然現在不同於過去,她可以耐心地等他,但出於一種本能的敏感,她總是不能安心。她已經不像過去那麼天真單純了,她已經隱隱察覺出,甲山現在的心中懷了一樁不可告人的心事,這樁心事是那麼的隱秘,她可以從旁觀察,也可以默默地去意會,但絕不能去問他,如果開口去問他,無疑於給他的心頭雪上加霜。她清楚地記得,在數月前他最後一次來看她的時候,他的臉色顯得特別難看,眉宇間像抹了一層炭灰,嘴巴也緊閉著,晚上做愛的時候也顯得無精打采,後來又突然瘋狂起來,呼呼如牛的喘氣聲中,口裏叫著的卻是一連串的山名:“祁連山!”“焉支山!”“嘻喇昆侖山!”她當時非常驚訝,不知道他是醉了還是狂了,澎湃的巫山雲雨中,滴落她麵頰的卻是滾滾熱淚。第二天早上,他要離去的時候,又莫名其妙地問她丹瑪,家裏有錢嗎?”她說有。“多不多?”“多。”他就不再問了,眉頭好像舒展了一下,騎馬走了。這一走,就是幾個月,一點音信也沒有。她實在不明白他到底是咋了,憂之念之,就想起了他當年從天澇池下來的那段日子,他是不是又舊病複發了?

她好幾次想主動到馬場去看看他,但幾次上馬又幾次跳了下來,她怕她的出現會給他帶來什麼更不好的事情。

現在,又一件難事落在了她頭上。阿爸病了!自從那次獵鷹事件之後,阿爸的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了,脾氣也一天比一天糟了,動不動就罵人,罵誰、罵什麼,又聽不清楚。前不久,寨子裏又發生了一件事,不知是誰一個帶的頭,家家戶戶的老老少少,忽然扛起钁頭挑鍁,紛紛湧向當年大圍獵中的那些舊戰場,在溝壑邊,岩洞裏,陷阱底下,荒草叢中,到處捜尋起野獸的殘骸遺骨,有不少人撿著了很完整的鹿角、羚角、豹骨和熊骨,甚至還有人從腐土中挖出了雖然已經腐爛但餘香猶存的麝囊。阿爸聞訊,曾跑到野外去大喊大叫了一陣,但他的話已經沒有多少人肯聽了。跌跌撞撞地回來後,就對她說。“丹瑪呀,阿們禿禺人的氣數盡了!阿爸的氣數也盡了!……再過幾天,佛墩子上的鷹群也將飛走,佛墩子上的鷹群飛走的那天,就是阿爸咽氣的那天……”她急忙抱住阿爸的胳膊哭著勸說。“阿爸,阿爸,你不會死,不會死!佛墩子上的鷹群也不會飛走,不會飛走!”但阿爸卻仰天長歎一聲說。“孩子,不得哭,這事兒你不知道,阿爸知道,這是沒法子的事嗬!”

數日後,阿爸的話果真應驗了,那天黃昏,正是夕陽銜住西山的時候,她已趕著羊群下了山,阿爸也正在另一個山窪裏攏牛群,突然從佛墩子那邊又傳來了一聲槍響,驚回頭,就見佛墩子上空,鷹群像炸了窩的黃蜂,戛戛地鳴叫著上下翻飛,其中有一隻大鷹在半空中翻騰了一陣,就筆直地墜落到了佛墩子背後的叢林中。她還在愕愕地發呆,阿爸已經踉踉蹌蹌地朝大鷹墜落的地方跑去……俄而之間,佛墩子背後又閃出一個人來,手裏提著一杆雙筒獵槍,肩上掛著一個大挎包,慌慌張張朝另一座山包後麵跑去。她猛然尖叫一聲,那人影竟然是小桑克爾!她頓時有一種奇恥大羞般的驚駭,立刻飛身上馬,抄一條斜路向前截去。小桑克爾繞過山包之後,大概以為已經避開了人的耳目,便坐在一塊石頭上喘氣,冷不防一人一馬突奔到眼前,又霍地一下驚跳了起來。當他看清來人是丹瑪之後,又緩緩地鬆了口氣,但一種慚愧和尷尬卻使他默默地垂下了頭。她也不說什麼話,勒住馬無聲地盯住了他。就這樣,兩個人一個在馬上,一個在馬下,隔數步之遙,形成了一個僵滯的對峙。忽然,小桑克爾又抬起頭來,急速地從那挎包裏掏出一隻帶血的雉雞,舉到眼前晃了晃,扔到地上;接著又將那挎包底朝天翻過,“嘭嘭”地拍打了兩下,而後雙手一攤,仿佛在說瞧!沒有!沒有你阿爸所擔心的那種東西!”她則依舊端坐馬上,不發一言。小桑克爾就焦灼地搓起了手心。不一會,身後傳來了阿爸追趕的步聲,小桑克爾回頭一顧,連獵槍和挎包也顧不得撿起,又撒腿跑了。她也沒有阻攔和追趕。阿爸來到跟前,怔怔地望了望地上那隻死野雞,猛然抄起小桑克爾遺下的獵槍,“哢嚓”一聲摔折在那塊石頭上,而後頹然倒地,發出一陣哭也似的呼喊:“老桑克爾啊一我的兄弟!你從天上下來一趟,看看你這不肖的孽子!”

當天晚上,嘉羊和許多老人來到了家中,大家的心情也十分沉痛,紛紛譴責小桑克爾,說他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過幾天,一定要開一個部落大會……但阿爸已經沒有憤慨的表示了,他隻是靜靜地躺著,而後,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了幾句:“遲了,遲了,人心到了這步田地,呶法兒也沒用了……等著瞧吧,隔不多久,又一場狼反,又一場瘟疫;將再次降臨到阿們的部落自此,阿爸一病不起了。昨天夜裏,又把她叫到眼前,吃力地說:“孩子,阿爸真要走了,阿爸已聽見了神的召喚……阿爸死後,你也要離開這裏,把牛羊散了,領娃兒去找甲山娃,甲山娃是個好娃,他一定會搭救你的……”言未盡,她已哭得泣不成聲。

此刻,她正站在一個高處,失神地眺望著月支馬場的方向,她隱隱覺出,她的“甲山娃”也聽見了阿爸的話語,他會在這一兩天之內火速回來一趟。

嗒嗒的馬蹄派著火星,此刻的臧甲山確實在匆匆往回急趕。但不是從馬場往喇嘛灘急趕,而是從驪軒城往馬場急趕。當那日他向老獸醫請假的時候,他確實產生了一種不如歸去的想法,但他又終究不知道該向哪裏歸去。他在那座邊塞小城裏整整呆了半個多月。在這半個多月裏,他整日昏昏沉沉,如掉了魂一般,也不知道見了些什麼人,說了些什麼話,滿腦子閃現的隻是“肉馬!肉馬”這個字眼。這個字眼本來並不新鮮,但出現在那份紅頭文件上的時候,卻顯得是那麼觸目驚心,就像當年菊花馬所產的那匹三條腿的畸形駒子一樣,不分晝夜地在他的眼皮下跳躍著,哀鳴著。直到第二個星期過後,父親再三追問他出了啥事的時候,他才猛然省悟,他應該回去了,如果再不回去,父親可能會以為他殺了人,放了火,逃到家中避難來了!於是,他這才搖搖晃晃又上了馬。

路上,山風習習,林莽颯颯,他的頭腦漸漸清醒了一些,他竭力回想這半個月中的所經所曆,終於想出了一些零零星星的線索:他曾獨自登上城北焉支山上的那座烽火台,默默地追憶過一陣關於那隻紅毛狐狸和鴟鴉的往事……還曾和穆肉肉一起去訪問過一個當年親自參予了處決柴木瓜的老行刑隊員,據那老行刑隊員講,柴木瓜臨死的時候,曾喊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口號:“不怕死,就怕老!”另外嘛,好像還聽穆肉肉說,他的那個豆食品作坊現在已發展成一個頗具規模的聯營公司,目前很需要一個有文化又有哥兒們義氣的人來協助業務……哦,哦,臨出發的頭天晚上,好像還給插隊時和大學時的一些同學分頭寫了十幾封信,信的內容實在想不起來了,但信末好像都綴著一句話十萬火急!”……這一切意味著什麼,這些無頭無緒的線索之間有什麼聯係,或者說有什麼共同的用意,他依舊茫然無知。

滔滔野河水激揚澎湃,寂靜的峽穀馬蹄聲碎。途經當年步行夜宿的那座山洞,他很想下馬進去看看,但不知怎地,他心頭忽然一陣悸跳,一陣山風迎麵吹來,他又一次聽見了那群馬之哭的號啕之聲,一種說不出的惶悚感使他未敢停留,毅然策馬而過,繼續向前躦行。

漸漸地,進人了馬場地界,那群馬之哭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又是一陣“嘎哇嘎哇’’的鴉群聒噪。他弄不清今天的耳朵是咋了,怎麼老出這種怪聲。禁不住抬頭遠望,驀地,他的目光凝滯了,他望見了一幅奇特的景象:在前麵一道山嶺背後,冒起了一片赤如牛血的紅色光帶,寬約數丈,長約七八十米,泛動著一股泡沫沸溢的噴派動勢,染紅了山嶺上一抹青天。他非常驚訝,他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自然景象。這會兒時間還早,太陽還看得見,不會是晚霞,目卩使是晚霞那光芒也應是自上而下地普照,而這股紅光卻是自下而上地騰湧。也不是山火,夏季草場是極少起山火的,再說,山火在陽光下是金黃色的,絕沒有這般的血紅。他驚愕不已。跟著,鞍下的馬蹄也亂了,好像在哆嗦顫抖,並從嗓眼裏發出了一陣嘶啞如貓叫的低鳴。恐怖!他猛地一磕雙蹬,嗒嗒嗒一陣風,策馬疾奔向前……轉過一道河灣,又轉過一道山嘴,一幅駭人的場麵呈現在眼前:沿山根一溜草灘上,數十名屠宰手正揮舞著雪亮的刀斧在屠殺一支龐大的馬群。數百匹駿馬被鞭子繩索聚攏成一堆一堆,擁擠在一道狹長的山窪裏。有的在痙攣地顫抖,有的在恐懼地嗅著流到蹄下的血跡。數十名屠宰手像割穀子似的從頭到尾一路殺去。有的像綿羊一般孱弱,隻須一名屠宰手將脖子一挾一扭,一刀下去就倒下了;有的則作犛牛般掙紮,嘶聲震天,暴跳如雷,須得幾名屠宰手用繩索杠子將其絆倒壓住,方可飲刃。一道道血光映天紅,一顆顆馬頭遍地滾……在草灘旁邊,又停著一溜/V輛大卡車。屠宰手將肉塊剁好之後,又有一夥一夥的婦女和娃娃,流水作業般地抱到磅秤上,再用塑料紙裹成一塊一塊的方墩子,裝到卡車上。場部的幾個領導也在一旁督戰。畜牧隊長呼延龍腳踏雨靴,在冒著熱氣的血泊中躺來躺去,吆喝著這個那個。屠宰場上空,鷹雀老鴉圍成了群,不時地俯衝下來,從一張一張的馬皮上,阿起一團一團的血腸肝肺騰空而去。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麵!除了殺牛宰羊有過類似場麵,臧甲山還從來沒有見過殺馬也有這樣的場麵。此時此刻,他,以及鞍下的坐騎,都僵僵地立在場外不動了。恍恍惚惚,童年時的那個奇特夢境再一次重現於腦海,除了這騷動的人群和3卩排汽車之外,其他的景象跟當年的那個夢境一模一樣,甚至連那些馬頭在馬皮上怒目向天的細節也分毫不差。刹那間,一種電流襲身、冰針刺骨的震顫感使他的整個靈魂產發出了一次空前的頓悟大覺:啊呀!難道,難道,這一切,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命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