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鴟鴞
一
太一貢兮天馬下,
當赤汗兮沫流赭,
騎容輿兮她萬裏,
今安匹兮龍為友:
——漢武帝《太一天馬歌》
許多年以前,一個年僅七歲的小孩做了一夢,他夢見一群驚馬跑過了一座城頭,鬃毛怒張,塵土飛揚,十分雄奇。他追著那馬群翻過城頭,跑了很遠很遠,最後進人一道峽穀,卻又驚訝地發現,那群馬不知怎地,突然被宰殺了,一個個倒在血泊中。馬的肢體不翼而飛,隻剩下一顆一顆馬頭,矗立在一張一張馬皮上,淚眼向天,堆滿了一條長長的山溝。他十分恐懼,不解其意。夢醒後說給大人們聽,大人們都說他胡說八道。直到二十年以後他長大成人,方才恍然明白了這個奇怪的夢境。
這個小孩的名字叫臧小山,上學後名叫臧甲山。他的家就住在西部高原的一條峽穀中,但這條峽穀比他夢見馬群死亡的那條峽穀要寬得多,長得多,南邊是終年積雪的祁連山,北邊是赤赭色的焉支山,中間串珠似的分布著七八座古城堡,是唐僧取經走過的地方。他家的院落就在其中一座最小的古城堡裏。這座古城堡據說原是匈奴人的一個營壘,後來被霍去病的戰馬踏平了,後來的後來,羌人、氐人、土蕃人又把它陸續修複起來又陸續毀滅了,直到大明皇帝把長城修到嘉峪關的時候,它才正式成了一座縣城,古名驪軒城。
就在那小孩做了那個怪夢的第二天夜裏,他又親眼目睹了一場奇怪的事情。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刮著一絲冷風。時間已過子夜,小城一片寂靜,大人們都已進人夢鄉,唯這小孩怎麼也睡不著了,那個奇特的夢境一直攪擾著他的心魂,使得他苦思冥想,不能釋懷。
忽然,院子裏傳來了一聲淒厲的慘叫。這一聲慘叫聲音並不大,但卻有一種毛骨悚然的陰森。小孩就哆嗦著爬起來,隔窗洞向外看,隻見院子的柴堆上,一隻大狸貓逮住了一隻小灰鼠。那小灰鼠還沒死,在貓嘴裏吱吱地叫,尾巴擰成個圈兒,打著貓兒的胡子。那貓兒卻又不一下子吃它,跳下柴堆後,又把它丟到地上,來回逗著玩。小孩呆呆地伏在窗欞上,窺看著這情形,一動不敢動。那大狸貓把小灰鼠玩耍多時,好像終於累了,肚子也餓了,那小灰鼠也似掙紮得精疲力竭了,白肚兒朝天躺著,像等死。這時候,小孩的眼睛愈加一眨不眨了,他似乎知道,似乎又不知道,下麵將發生什麼事。
驀地,怪事兒出現了:就在那大狸貓微微喘息的當兒,那隻等死的小灰鼠突然翻身而起,竟像人一樣跪在貓兒麵前,兩隻小爪兒舉在耳邊,小腦袋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癒著,活像人在叩頭乞命。那隻大狸貓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住了,後跳三尺,弓起脊背,喉嚨裏發出一陣呼哧呼哧的粗喘,像是在判斷思考。觀察有頃,又忽地一個箭步竄上去,一口叼起那哀哀低鳴的小灰鼠,重新跳上柴堆高處,大口大口地吞食起來。
月光如水,那貓兒食鼠的動作神態非常清晰地映在小孩眼中,十分浄獰凶殘。吃完之後,貓兒又犬坐於柴堆上,伸出兩隻前爪,吐著紅舌頭,一下一下地洗起臉來。
這時候,七歲小孩的身上已出了一身冷汗。他正要重新臥人被筒,忽然,夜空裏又傳來一聲淒厲慘叫。這一聲慘叫比剛才那聲小灰鼠的慘叫要響亮得多,陰森得多,但仍然沒有打破夜的寂靜。爺爺的耳朵背了,咕嚕著翻了個身,隨即又扯起鼾來。睡在西屋的媽媽和姐姐一點動靜也沒有。小孩就禁不住打了個冷顫。緊跟著,那聲慘叫又一次傳來,而且比前次更加淒厲,像鴿哨的餘音在夜空裏久久回蕩。與此同時,小孩還發現,那隻正在洗臉的大狸貓也和他一樣,在柴堆上打了個冷顫,接著高高地昂起腦袋,傾聽那聲音。
那聲音異常古怪,像是在黑暗中盯著一個什麼目標,在有意識地叫。隔一會叫一聲,隔一會叫一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陰凶,那隻大狸貓就在這連續不斷的叫聲中瑟瑟地發起抖來。小孩的眼睛也隨著移動窗格,自下而上地在夜空裏捜尋那叫聲。他終於發現,那叫聲來源於一棵樹上。媽媽和姐姐住的西屋後牆正抵著城牆的半腰,城牆外麵有一棵高大的白楊樹,樹梢掠過城頭,上麵有一個黑鵬越的老鴉窩,就在那老鴉窩的上麵,閃動著一雙綠幽幽的眼睛。小孩的心就驀地一跳,那是一隻鴟鴉子!鴟鴉子是一種恐怖的大鳥,它一叫,就有人要死亡。他禁不住扭頭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爺爺,爺爺已經很老了,白發蒼蒼,臉上布滿了老斑,他不由鼻子一酸。
“噗嚕”一聲,那隻鴟鴉子從樹上飛了下來,接著那隻大狸貓也從柴堆上滾了下來。那隻鴟鴉子的翅膀就像老鷹一樣,在院子上空旋來旋去,不再叫,隻是繞著大狸貓的頭頂飛。大狸貓就渾身軟得成了一堆泥,伏在地上爬不起來。鴟鴉子的翅影一掠過它的頭頂,它就渾身一個痙攣,嗓眼裏發出一陣嘶啞的低鳴,那呻吟跟剛才那隻小灰鼠在它麵前的哀鳴一模一樣。終於,那鴟鴉子又一聲淒厲的嘯鳴,像是發出了一個不可抗拒的命令,大狸貓就一個哆嗦站了起來,艱難地挪動四肢,從門洞裏鑽出去,跟著那鴟鴉子走了……小孩長長地籲了口氣,呆坐在炕上發了愣。四下裏愈發靜得出奇,除了一絲低咽的風聲外,什麼聲息也沒有。過了一會,他忽然像記起了一件什麼大事似的,急速地穿上衣服,從枕頭下抽出一支彈弓,躡足下地,追著那大狸貓和鴟鴉子走了出去……二
院子外麵,月光更加明亮,幾乎看不見一顆星星,也沒有半點雲彩。祁連山和焉支山像兩條巨癖環抱著古老的城廓。城門洞子敞開著,已經沒有門扇。那隻大狸貓就在鴟鴉子的導引下穿過城門洞子,到了城外。城外便是鄉村,收割後的原野一片荒蕪。護城河裏早已沒水,成一條幹壕,荒草叢生,嬰屍橫陳,有野狗不時出沒。鴟鴉子就沿著城壕擦低空緩緩向前飛行。大狸貓幾乎走不動路了,速度極慢,鴟鴉子不時地停在空中,回頭嘯鳴一聲,貓兒就加快幾下腳步,但走不多遠,又一瘸一拐地落在了後麵。
小孩就這麼悄悄地尾隨而行,一會兒勾腰前爬,一會兒又伏地不動,眼睛始終盯著那一禽一獸的一舉一動。他也不清楚他跟著它們到底是想幹什麼,反正就這麼跟蹤著走,像是受著一股莫名神力的驅遣。唯一知覺的一點是"他的手裏始終緊攥著那把彈弓,彈弓的絆子裏夾著一粒堅硬的石子。
城的西北角上有一座角樓,半邊已經塌了,半邊還矗立著,在夜色中像一個蒼老的巨人。角樓下是一片墳場,據說幾十年前這座小城發生過一場劇烈的戰爭,這西北角樓上打得最慘,死了好多的人。那累累墳塚在清冷的月色下像一個個披麻戴孝的人,席地而坐,注視著他,這裏那裏還閃動著一團一團的藍色火苗。他害怕了,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腳。正進退維穀,忽聞身後又傳來一陣窸窣之聲,一回頭,不由大吃一驚,那隻被大狸貓吃了的小灰鼠不知什麼時候又複活了,正悄悄地尾隨著他,而且軀體猛然增大十倍,像一頭白色的小豬跟隨在他身後。他頓時驚得魂飛魄顫,尖叫一聲,撒腿就跑……稀裏糊塗地,他就闖過了那片墳場。漸漸換過氣來,回頭再看,那小灰鼠卻又忽然消失了,累累墳塚也恢複了土堆模樣,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他抹一把額頭的虛汗,張目捜尋,發現鴟鴉子和大狸貓穿過墳場之後,就離開護城河朝北麵的焉支山去了,他也就咬咬牙關,繼續跟上去。
焉支山下有好多泉眼,流成一道一道的小溪,泛著粼粼波光。有一處地方長著一棵老榆樹,樹葉已經黃了,在夜風中瑟瑟發響。那鴟鴉子終於落在那棵老榆樹上。那大狸貓就乖乖地跟過去,站在樹下,低著頭,一動不動。
鴟鴉子理了理翅膀,像做了一番休整,而後又發出一聲命令似的嘯鳴,大狸貓就邁動爪兒,一步一步挪到泉邊,開始飲水。
“咕嘟”,“咕嘟”,貓兒飲水的聲音很怪,不像是用舌頭舔,而像是用鼻子在吸,不時地發出水嗆氣竅的咳嗽聲。一會兒,肚子就圓圓地鼓了起來,像皮球吹脹了氣。隨後又回過頭,一步一步行到樹下,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那剛剛吃下的鼠肉還沒消化,一索啦一索啦地吐出來,堆了一堆。小孩潛伏在不遠處一片草叢中,靜靜地觀察著這奇特的景象,大氣不出。
貓兒嘔吐的情形十分痛苦,嘴巴咧到耳門上,一條紅舌頭像狗一樣吊在外麵,喉嚨裏呃呃作響,身子一弓一弓,眼眶也掙裂了,似乎要把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一樣。吐了一陣,肚子就癟了下去。這時候,大狸貓忽然仰起臉,望著樹上的鴟鴉子,兩隻琥珀色的眼球裏滾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但鴟鴉子卻似不見,又發一聲嘯鳴,貓兒就打個哆嗦,含著淚又爬到泉邊,再次飲水。
就這樣,大狸貓在鴉鴉子一聲一聲的催迫下,一遍一遍地飲水,一遍一遍地嘔吐,從樹下到泉邊,再從泉邊到樹下,來來回回不下十幾遍。終於貓兒的肚子裏再也吐不出一絲兒髒物了,飲的是水,吐出的也成了水,把腸肚都洗得幹幹淨淨了這時候,鴟鴉子才一聲尖嘯,俯衝而下,將大狸貓抓上了樹杈……小孩的心裏咯噔一下,他已經預感到將後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忽地舉起彈弓,瞄準了那雙碧幽幽的眼睛。但不知怎地,他忽然感到渾身無力,胳膊發麻,怎麼也拉不開彈弓了。鴟鴉子則在榆樹的椏杈上,喙啄爪撕,吞食起貓兒來。大狸貓起初還發出幾聲微弱的呻吟,隨後就什麼聲音也沒了。
月亮漸漸西斜,東邊天上出現了幾顆亮星。附近的山村裏忽然傳來一聲雞鳴,跟著又有幾聲犬吠。小孩猛然警悟,再次舉起彈弓,“砰”的一聲,鴟鴉子騰空而起;但並沒有把它擊落,它的翅膀上隻落下了幾片褐色的羽毛,隨後便長嘯一聲,飛人了蒼茫的焉支山中……三
天亮了,小孩像做了一場惡夢似的,慢慢地往家裏走。這時候,爺爺、媽媽和姐姐,還有鄰居和他的小夥伴,已經在城裏城外到處尋他。太陽冒山的時候,他的好友穆肉肉在城牆上望見了他,一陣叫喊,人們趕了來。媽媽不容分說,照著他的屁股就是狠狠幾巴掌,打得他哇哇直哭。隨後人們就問他,半夜三更跑出門幹啥去了。他就一五一十敘說了夜裏發生的事情。但大人們都不信,貓兒玩老鼠是常見的,鴟鴉子吃了貓兒也可能是真的,但老鼠絕不會給貓兒下跪,貓兒也絕不會對著鴟鴉子流淚。無論他怎麼分辯,人們還是不信,都說他得了夜遊症。隻有爺爺沒說話,給他拍幹淨身上的塵土,把他背回了家。
一到家中,他就發燒了,渾身滾燙滾燙,還不住地說胡話。媽媽就心疼了,守在他頭邊,拿一塊濕抹布給他鎮涼。忽然,姐姐在院子裏叫起來:“媽媽,媽媽,不好了!不好了……”隨著叫聲,姐姐慌慌張張地撞進門來,手裏提著他的一件汗褂子。媽媽一見那汗褂子,臉色“唰”地白了。當地人有個講究,小孩的衣服晚上不能晾在外麵,晾在外麵會落上賊星;賊星就是流星,流星落到小孩的衣服上,就會勾走小孩的魂兒。使他中邪人魔。昨天給娃兒洗了衣服,傍晚時怎麼就忘了把這件汗褂子收進去。娃兒現在這副模樣,肯定是昨夜裏著了賊星的禍!媽媽就急得慌了神,把濕抹布托給姐姐,又提上他的汗褂子到外麵去給他叫魂。
媽媽彎著腰,把汗褂子拖到地上,像拖著一把掃帚,一路走,一路喊:“山娃子回來吧一”穆肉肉等一群小夥伴,就跟在後麵應聲:“一來了!”
“門上嚇了屋裏來一”
“一來了!”
“城外嚇了城裏來一”
“一來了!”
“天上嚇了地上來一”
“一來了!”
就這麼地,媽媽一路走一路叫,從院裏叫到院外,從城裏叫到城外,一直沿著他昨夜裏走過的地方,來來回回叫了幾趟。
後晌的時候,爺爺請來了地方上一位老中醫。老中醫把診號脈良久,最後說,娃娃沒啥大毛病,隻是夜裏出去著了風寒,又受了點驚,吃幾服湯藥就會好的。隨後開個藥方,走了。
老中醫的藥方很管用,兩天後,小孩就又能下地玩了。爺爺和媽媽都長長地鬆了口氣。但娃娃的精神卻沒有恢複到先前的樣子,老是恍恍惚惚的,一說起那天夜裏的事情,他就哭,一邊說那小灰鼠太可憐,那大狸貓也太可憐,一邊又說他看到的事情是真的,一點假也沒有。可大人們總是搖頭。後來,他還領著小夥伴到那棵老榆樹下去看了現場。貓兒吐出的那堆髒物,已經被其他飛禽走獸吃盡;但那貓兒的骨架還掛在老榆樹的樹杈上,一條毛絨絨的尾巴懸吊空中樹枝間,迎風搖晃十分清楚。那些娃兒們就回來給大人們學說,結果卻遭到更嚴厲的訓斥。穆肉肉的娘是個擺小攤的,平日裏敬著一個什麼神,聽了這事,就虎著臉對她的娃兒說,臧家的那個山娃子身上落了賊星,中了邪,你以後不能跟他在一起玩,跟他在一起玩,你也會沾上邪!其他的一些街坊鄰居,也都這麼暗中告誡自家的娃娃。於是這個小孩就漸漸地有了一個綽號:“賊星”。仿佛他的身上披了一層神秘的光芒:人一見他:都要停下腳來多看一眼而後再匆匆走開。雖然那些小夥伴不同於大人,背地裏還是和他在一起玩的,但畢竟不同於先前了,總是對他懷了另眼。他們平日裏很喜歡玩一種叫做“官兵捉賊”的遊戲,四塊小木牌上分別寫著“官”、“兵”、“捉”、“賊”四個字,由一個小孩合在手裏淩空撒開,其他的孩子便去搶。搶到“官”、“兵”、“賊”的孩子便不動聲色,把手兒背到後麵等待去捉。撿到“捉”字的孩子便開始仔細判斷誰是“賊”,如果一下子捉中了,他就立了功,由“賊”把他背上轉一圈;如果捉錯了,他就要把被捉錯的人背上轉一圈。這一天他們又玩這個遊戲,他一連三次撿到了“官”,可撿到“捉”的孩子卻三次把他錯捉成了“賊”。這在平日裏是件很開心的事,可今天他卻來了氣,呀呀地叫道:“你們!你們!你們怎麼老把我一當成賊?”其他的娃兒還沒答話,穆肉肉就嘻嘻一笑說:“我看你臉上有股賊氣!”這句話一下子惹惱了他,揮手一拳,就把穆肉肉砸了個坐咕咚,而後嘶叫一聲,衝開夥伴們,跑了……四
他開始變得孤僻起來,再也不願跟夥伴們一塊玩了,有夥伴們來找他,他也避而不見。經常孤單單一個人,走出城外,在曠野裏茫然地遊蕩。遼闊的原野,在秋陽下一片蒼黃,收割後的茬子地上泛著一道一道的地脈紫氣,遠遠望去就像嘩嘩流動的河水,有好幾次引得他往前走啊走啊,終於就天黑了,什麼也看不見。尚未收割的胡麻和蕎麥,又在微風中俯仰起伏,卷起一波一波的紅浪和綠浪,仿佛在合唱著一首首震蕩山河的浩歌。一群一群的白馬鳥在天空飛著叫著,^'隻一隻的媽炸和蛾摔在早叢中跳著馳著。一切都是這麼新鮮,一切都是這麼神奇。他終日徜徉其間,就漸漸地淡漠了那賊星落身的煩惱。但心靈的孤獨感卻依然深重,他常常爬伏在草間,兩隻小手托著腮幫,出神地眺望那青雲般繚繞的村煙和村煙下來來往往的雞犬牛馬,望著望著,就會默默地流下兩行熱淚……他忽然想起父親。父親在祁連山中一個馬場裏放馬,那地方很遠很遠,一年隻能回一次家(不像其他孩子的父親那樣經常和他們的孩子在一起。一想到這點,他就愈加淒愴。他時常站在曠野裏,眺望著高聳人雲的祁連山雪峰,幻想父親能夠隔山隔水地望見他,而後策馬出山,一下子把他抱上馬背。
過了些日子,小城的小學校開始招收新生了,媽媽就領著他去報名。一是他也該到上學的年齡了,二是上了學,變個環境,他那怪裏怪氣的毛病可能會好些。他自己的心情也很激動,上學念書,這是他向往已久的事,街道上已有不少娃娃戴上了紅領巾,他早就羨慕得不行,現在這個美好的願望就要實現了,他是多麼激動啊!
但萬萬想不到,進了學校門,報名的老師測驗他的時候,他卻自己給自己迎頭潑了一盆涼水。
老師先拿出一張畫片,上麵是一隻小狗,問他:“這是什麼?”他就答:“貓!”老師就皺了一下眉頭,其他的娃娃們也哧哧地發出了低笑。接著,老師又拿出一張畫片,上麵是一隻蝙蝠,又問他這是什麼?”他又答鴟鴉子!”周圍的娃兒們笑得更厲害了,媽媽也急得給他使眼色,可他仍舊未明白,漲紅著臉,又結結巴巴地補充說:“就、就,就是那隻……吃了大狸貓的……鴟鴉子……”老師就再不問他了,沉吟一陣,對媽媽說,你這娃兒看來年齡還不夠,明年再來吧!就這樣,他被淘汰了。
隨後不久,穆肉肉等許多小夥伴都戴上了紅領巾,他們順利地完成了幼年時代的一個偉大轉折;而他則默默地接受了一生道路上的第一個痛苦的挫折。
五
從此,他更加孤獨了。媽媽在街坊鄰居麵前也似矮了一個頭。她明白,老師說她的娃兒年齡不夠,是給她一個麵子,實際上說的是她娃兒的腦子不行,她就很傷心,動不動就罵他不爭氣,把他關在院子裏不叫他出去。爺爺看不過,就時常找個借口帶他出去玩。有時候媽媽不允許,兩人就吵起來。吵到厲害處,爺爺就責備媽媽:“你自家下的骨肉都這麼輕賤,外人還怎麼看?”媽媽就反駁爺爺我下的骨肉是誰家的種?他出去丟人現眼,是作賤我嗎?是給你們臧家丟臉!”爺爺就氣得胡子抖,索性自己也不出門,陪著孫娃兒在院子裏喧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