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金妮在護城河堤旁,認真地做著拉伸運動。
暮冬的河流已經學會在清晨第一抹光掠過後向東奔跑,雖然跑得零零散散毫無氣勢,至少也在奔跑中閃爍起了星星的光澤。
多有趣,夜晚的星掛在天上,清晨的星卻映在河裏。
過了元宵節後這個短促寒冷的假期就要結束了,今天是二月的最後一天,葉金妮一邊活動肩膀一邊想,開學以後,就要進入倒黴的初三最後一個學期,鋪天蓋地的作業快要把她淹沒在倒黴催的課桌肚裏了,每天她望著那一片整齊的課桌上架著整齊排列的椅子,都不自覺想要鑽進桌肚裏,椅子倒扣向下延伸的椅背像巨大的鐵柱和木門,把她困進小小狹窄的鐵房子裏,但她絕不想求救和哭喊,隻會蜷縮在角落,舒舒服服睡上一覺。
然而當從美妙的夢境世界裏脫出,麵對日複一日頹唐沉鬱的這條河流時,她重重歎了口氣,加快了鍛煉的速度。
鍛煉完畢後穿過河堤左手邊的草地,那裏有一條被反複踩踏以至於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的小徑,小徑直達上大路的水泥石梯,葉金妮閉著眼睛踏上去,又回頭呼吸了最後一口新鮮空氣。
先去買四個包子,再讓老板做兩份豆腐腦,一份放辣,一份不放,最後再捎兩根油條。她愛死這家店了,不用東跑西跑,一下就能滿足她和媽媽對早餐的所有需求。
進單元門前記得拿今天的晨報,葉金妮想不通媽媽明明不愛看晨報她也覺得很無聊,為什麼還要固執的定著這份報紙,不過她倒是挺喜歡箱子裏麵有某種東西在等待她拿出來的感覺,有時候還能摸出超市的宣傳單頁,上麵寫著今天雞蛋和米打折。
哦對了,別忘了看電箱上有沒有插著電費或者水費單。
少女的馬尾辮在上到四樓最後一級台階轉身時劃出了一道波光粼粼的弧線,陽光從樓道髒兮兮的玻璃窗戶一股腦擠進來,順著馬尾的縫隙,在牆上留下到此一遊的痕跡。
咚咚。
“我回來啦。”
……
“媽,豆腐腦要涼啦。”
……
咚咚咚。
“來了來了煩死了大早上出去不帶鑰匙!”
女人打著嗬欠怒氣衝衝打開門,隻露了不到一秒正臉就轉身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短發回了房間,末了房門哢噠一聲,算是給她和葉金妮之間的對話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行吧。葉金妮把包子甩在桌子上,愛吃不吃。她解開塑料袋,拿著塑料勺子朝著豆腐腦狠狠挖了下去,雪白的豆腐被湯汁覆上一層深秋落葉般的黃,她低下頭把勺子送進嘴裏,湯汁卸盡後,豆腐在嘴裏變得難以下咽,她衝進衛生間,不可抑製地嘔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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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把時間往回倒,像所有超級英雄電影那樣,無論世界被毀滅成什麼鬼樣子,哪怕千瘡百孔,隻要那個被賦予神力的英雄站在所有災難前方,大義凜然地說要拯救世界,那麼管他外星人還是牛鬼蛇神,都會跪倒在主角正義的光環下瑟瑟發抖。
葉金妮也想成為一個正義的主角,於是她從抽屜裏拿出不久之前爸爸媽媽帶她逛公園時被纏得受不了買下來的魔法棒,擰開長長的魔法棒,裏麵還能吹出五顏六色的泡泡。
她吹出第一個泡泡,許願世界和平。
“這套房子對半分吧,明天就去中介那兒登廣告。”
第二個泡泡,希望有一件好看的蓬蓬公主裙。
“你他媽講不講理啊,房子我家出錢買的!”
第三個泡泡,好想吃校門口的關東煮。
“這是夫妻共同財產,你懂什麼叫共同財產嗎?行,我不跟你吵,咱們直接法院見吧。”
第四個泡泡,希望明天不要下雨。
“法院見就法院見,受夠你了。”
再吹不出第五個泡泡,魔法棒掉出了窗外,葉金妮半張著嘴,久久望向那根折斷了“脖子”的魔法棒,幻想著從脖頸處緩緩流出會變成泡泡的透明液體。
時間再往回倒。
“媽媽如果要和爸爸離婚,你怎麼想?”大概是某一天,葉金妮睡在媽媽身邊,半夢半醒間,突然聽到這個問題。
“天天吵架,離了算了。”她翻了個身,把頭埋在被子裏,語氣是小大人般的灑脫和滿不在乎,仿佛回答了一個“要不要把這盤菜倒掉”的小問題。
“那就倒啊,放在那發臭,倒了算了。”
頭頂上的媽媽長舒一口氣,又問,“那如果爸爸媽媽離婚了,你要和誰過?”
幹嘛要把這種問題丟給小孩,葉金妮無奈地想。她真的感覺有些無奈,決定要被生出來的又不是她,決定要長大的人也不是她,她從來都不是那個首當其衝做決定的人,為什麼要把這個問題的決定權拋給她。
她理所當然沒有回答,反倒是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小小的腦袋埋在蓬蓬軟軟的被子裏,兩行水漬在她還未醒來之前便已經消失了。所以在她的記憶裏,那哭泣是一場夢,還是真實,無從考證。
在真實的生活裏倒流的隻能是回憶,然而,當回憶都已經變得模糊時,她已經無法確定那是真實還是夢境了。算了,都一樣,反正無從改變,千瘡百孔的不可能複原如新,隻能等待廉價的水泥把這些洞孔填補平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