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答應了。
林世卿再次叩首:“罪臣謝過殿下大恩。”
李昀拂手,示意彭洪文可以將人帶下去了。
林世卿的牢房中有一個簡易的小木桌,木桌上有幾隻淺口的陶瓷小碗,一隻大肚的陶瓷水壺。
一個時辰後,李昀來探監時,見到的便是林世卿拎出了其中兩隻小碗正在倒水。
“太子殿下駕到,世卿這裏卻沒什麼好茶招待,隻能委屈殿下喝喝白水,委實失禮了。”
李昀吩咐跟來的人去附近守著,不要讓人偷聽,這才說道:“相爺在這四四方方的牢獄竟也能住的如此舒心自得,本宮真是多有不及。”
鑼鼓聽音,林世卿聞言一愣,旋即啞然失笑:合著這人在廷尉府衙生的那火原來還沒消呢!
林世卿不理他這句,笑問道:“殿下既能進來,想必我這裏是解禁了?”
李昀沒好氣道:“可不!罪也認好了,押也畫完了,家長裏短全都安排過了,我看你連身後事也快準備好了,這裏還有什麼好禁的?”
這炮仗炸的……林世卿沒接話。
見林世卿悶不吭聲,李昀隻覺得更加來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個人,要我說你點什麼?條條死罪,你倒好,真是債多了不愁,幹脆利落一下就認了八條?你是怕你自己死不了嗎?”
林世卿卻仍舊坐在木凳上,拿著瓷碗優哉遊哉地小口喝著水。
李昀見此,深覺自己怕是遲早要被這人氣死,一把奪過他手上的碗,撂在木桌上:“什麼時候了!還喝水?你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嗎?”
林世卿抬眼看他,眸中很是無辜:“我隻知道,死了就喝不了水了。”
“你?!”李昀差點被他起了個倒仰,深呼吸了一口,才道,“……好,我這樣問你,方才彭洪文問你認不認罪,有何話要說,你為何不辯解?明明不該這樣。”
“不該是這樣,那該是什麼樣?舌燦蓮花,力戰群臣嗎?有什麼意義呢,結果都是一樣的,”林世卿頓了頓,繼續道,“有用時,做什麼都是對的,無用時,做什麼都是錯的。不過多說多錯,多做多錯而已,還有什麼好爭辯的呢?”
李昀說不出話來了。
“殿下說的沒錯,條條死罪,我一下認了八條,”林世卿輕笑一聲,“可我並沒有八條命給他殺啊?多認幾條,少認幾條,橫豎都是死,又有什麼區別?何必再多徒勞,鬧得大家都不痛快呢?”
李昀一陣無言:“……可是、可是你也不要你的名聲了嗎?”
“我生前尚且沒有什麼名聲可言,難道死後就會有了嗎?”林世卿將水撒到地上,又將碗放了回去,歎了口氣,“殿下,你現在還沒有看明白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沒給我留活路。”
李昀想要反駁,卻又覺得無法反駁,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所以,你現在這算是一心求死?”
“並不,”林世卿搖了搖頭,“不是還有殿下嗎?”
李昀皺眉:“那你為何……”
林世卿知道他想要問什麼:“我隻是好奇他會給我安上一個什麼罪名——結果你看,不是一條,而是八條,翻了好幾番,這不就是額外之喜了嗎。”
李昀瞥他一眼,卻實在看不出這額外之喜喜從何來:“所以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件事,你沒有答應,就是這個原因?”
林世卿:“是。”
“那你現在呢?”
“當然答應,”林世卿微微笑了,笑容溫潤,仿佛還是從前的那個端方白衣少年郎,“前些日子殿下多番照護,世卿未曾領情,已是有負恩澤。如今,對於我這罪臣而言,既有此等將功折罪的機會,我又怎能繼續不識好歹呢?”
人還是那個人,笑還是那個笑,但李昀卻總覺得林世卿有哪裏變了,隻是具體的又說不出來,不過聽他答應了下來,也算自己多年夙願達成一半,到底仍是欣喜的:“好,本宮相信相爺的承諾,這便先行謝過了。”
“哪裏,應該是世卿謝過殿下的救命之恩才是。”
李昀拍拍他的肩膀,仿佛幼年時他的親生兄長曾經做的那樣:“你我本是兄弟,何須如此多禮?你既有難,本宮自當幫襯,你也不要太過客氣了。”
林世卿點點頭,但笑不語。
那個曾經叫做“李清慕”的林世卿,照著很多人的規劃和設想,大概很快就要入土了。
可那個人、那些人……哪有那麼容易就能夠安枕無憂的呢?
等到他再次從腐朽的墓穴中爬出時,那些人必將迎來一個讓他們驚喜的,嶄新的林世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