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泛的聖人言論,孟驚羽不是沒聽過,可這一刻聽來卻尤其震撼——無論是那時候的老侯爺,還是當時的林世卿,乃至此刻的常笑,都絕不是簡簡單單的照本宣科。
——任霜寒在身,刀斧脅頸,我林氏一門上下當不畏風雨。
常笑道:“老師說,老侯爺是帶兵打仗的,兵書、史書多少都看,但那些教書育人的文稿資料和之乎者也的詩詞歌賦之類的,老侯爺卻是連皮毛尖的那點都不懂,隻唯獨就記住了橫渠先生這四句——這也是老師要教我的。”
孟驚羽沉默一瞬:“文成武就之先當為立身處世,你老師教的很對,很好。”
常笑猶豫了一下,道:“嗯,老師對我說的我都記在心裏了,但是我還想說,那個……”
孟驚羽凝眉看向常笑,下一刻,便見常笑皺了皺鼻子,有些不自然地說道:“那個……所以老師不是缺根筋。”
孟驚羽一愣,推門的手跟著一滯,笑了,起先隻是唇邊勾了個若有若無的弧,隨後笑容一分一分擴大,露出幾顆牙齒。孟驚羽推開門,悶悶笑出了聲:“所以你跟我說起這些,隻是因為你最後這一句‘老師不是缺根筋’?”
常笑赧然地撓了撓頭,本想答是,但孟驚羽這一笑卻讓常笑感覺回答是與不是都不大對,便模棱兩可地道:“唔,差不多吧——哎,陛下,桌子上那是……?”
孟驚羽順著常笑的眼神看過去,便見到屋中桌上正擺著一個小木雕和一個書櫃似的箱篋。
常笑看到那箱篋的第一眼便覺得有些眼熟,可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裏看過了,直到跟著孟驚羽一步一步走近,見到帶著兩個小銅環的拉門和木門上的雕紋後,眼睛忽的一亮:“陛下,這是師父珍藏的,裏麵都是木頭小人,隻是老師沒跟我說過有什麼用——哎,這個小人我好像……”
常笑正要說“我好像在哪兒見老師雕過”,可話沒等說完便見孟驚羽拿起了那個小木偶,而那雙執掌生殺的手竟有些抖。
那是墨陽……
孟驚羽是在照柱崖底得知的陳墨陽的死訊,那時他與林世卿身處險境,自身安危尚未得以保全,加之南征軍局勢未穩,二人大半心神都牽掛在這些事情上。摯友之死固然讓孟驚羽無法接受,但二人誰都不是分不清楚輕重緩急之人,事無可改,孟驚羽靜坐一晚後,便將這段陪伴自己近二十年的情誼粗粗深埋心底,日子一樣繼續。
二人回營後,周楚內部各自大事小情不斷,沒什麼功夫傷春悲秋,孟驚羽這份壓抑直到林世卿領軍出征再安全回營時,才算有了個出口,釋放一二。
至於林世卿對於這件事是怎麼看的,孟驚羽則有些看不明白。
林世卿對陳墨陽的死稱不上什麼諱莫如深地不讓旁人提起,但他自己也很少會主動對旁人提起,不冷不熱的,看不出和陳墨陽有多相熟,表現出來的從始至終也就是個對於“忠臣良將戰死沙場”的惋惜之情,態度冷靜,評價客觀,沒什麼不對的,就是看著總覺得沒那麼有人情味。
時至今日,孟驚羽看著自己手中這個小木偶,才一下了然了林世卿式的那股隱晦而洶湧的人情味——不隻是林世卿對他的,還有對旁人的。
那個小木偶雕的是個寬袍廣袖的男子,束了冠,身子微微向前傾斜,一手抱著肚子,一手指著前麵,像是遇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大咧著嘴,眼睛彎成了兩條弦月,合成了一個標準的“笑得前仰後合”。
墨陽每次遇到什麼好笑的事情或是嘲笑他時都是這樣的神情,雕得分毫不差。
孟驚羽不著邊似的驀然想起,昨晚他隻對林世卿說“這是你欠我的”,可其實他還有一句壓在舌下,怕說出來不吉利,因而沒說。
可他現在後悔了。
孟驚羽勾起銅環拉開拉門,那方箱篋之中如上次常笑所見一般,放著許多小人偶、幾塊木料和幾柄雕刻小刀,但孟驚羽卻一個都沒有拿出來看。
他對著自己手中那個仍是笑得前仰後合的木偶看了半天,而後將那木偶放進了箱篋之中,像是把那個會哭會笑的自己一並放了進去,麵上的表情全都隱藏到了幕後。那精致的銅環雕花門合嚴之前,終有一句悄無聲息地流了出來,咬著牙融進了他的骨血之中。
——世卿,欠我的……要記得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