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齊國有救了,連平日裏睡不了兩個時辰就醒的覺,都明顯延長到了兩個半時辰。
可不過半個多月的時間,一切天翻地覆。
如今,他隻笑自己太樂觀了。
他原先隻道,即使隻剩半壁江山,也許休養生息幾十年,齊國還有一戰之力。
但現在他隻求,齊國不亡。
可是上天沒有再給他任何翻盤的機會,即便是自淮東平原快馬加鞭傳回的是捷報。
淮東平原傳來捷報的時候,周楚正像瘋了一樣發動第三次攻城戰,巨石鑄就的越衡郡城牆隻留下滿目瘡痍,撐著一副破敗的殘軀在風雨中飄搖成齊人心中最後一道防護,主帥龐海在上一次的攻城戰中不幸被敵軍弩箭所傷,此刻正被高遠晨下了死命令地看在屋裏養傷,隻勉強申請到了幾名傳信兵來回傳信,隨時跟進戰況,披著衣服,挪動著沙盤戰棋演算推斷戰局變化。
但是……死局——時至今日,無論龐海再怎麼推演都是死局。
到了今時今日,淮東平原的布置就算是能打出個花來,就算是能全殲林世卿帶的輕騎部隊也沒用了。
齊國地處南方,便是隆冬時節也不怎麼冷,但今日的風卻格外的凜冽,城樓上觀戰並負責部分指揮的高遠晨幾度以為自己已經喊到破音的喝令都被徹底攪碎在凜冽的冬風裏了。
但其實並沒有。
這段時日以來,周楚大軍和林世卿幾乎配合得天衣無縫,林世卿在齊國內部製造混亂,周楚大軍就著混亂正麵攻城。
高遠晨很清楚,雖然捷報傳來,但林世卿在這場戰爭中的作用已經盡了,他死不死已經決定不了什麼了。
高遠晨一目十行地掠過淮東平原的捷報——林世卿的輕騎部隊幾乎被全殲,若非最後關頭百十個黑衣人倏而出現,替林世卿及始終護著他的幾人斷後,林世卿也一樣要被留在淮東平原。
高遠晨將自己的目光從捷報中抽離出來。
周遭喊殺聲震耳欲聾,雲梯沿著垛口已經搭上來了,越衡郡城的大門也快被巨木頂破,投石車砸出的缺口早已經被染成一片紅白,上麵堆疊著殘缺的屍體——有的甚至已經成了一堆無名無姓的肉醬。
高遠晨往城牆下看了一眼,用盡全身的力氣克製住自己想要跳下去的欲望,狠狠咬住牙,嗓子無意識地幹澀地摩擦著,直到口中彌漫出一股血氣——他告訴自己:即便注定要做一個亡國之君,他也絕不能做一個亡國的懦夫。
而就在他抬起手打算喊出“投降”兩個字時,卻愕然發現,周楚大軍如潮水一般退下了。
鳴金收兵的聲音傳來,高遠晨緊縮的瞳孔慢慢散開,幾近虛脫地按住身邊親兵的手,緩緩走了回去,說出的話嘶啞卻仍然有力:“清理戰場,統計傷亡,重傷者送抵醫護所治療,輕傷者自行包紮,召五品以上將領到議事廳議事。”
但其實這個時候,召幾品以上的將領去議什麼事也都無濟於事了,一潰千裏的戰局如開流的洪水,再堵不住了。
高遠晨這個時候什麼都不再想,腦袋裏就隻剩了一句話——高氏皇族頂天立地,絕沒有棄城而逃者。
就是死,也要死在戰場上。
與此同時,楚軍營地。
率先跑出來的是常笑——少年人個字竄得快,不過個把月,之前穿的衣服就已經有些短了,像是掛在身上似的,破破舊舊,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其後跟出來的是從剛自戰場上下來的孟驚羽,一身厚重的鎧甲還沒來得及換,身後還跟著一隊由將軍及親衛組成的尾巴。
孟驚羽向東極目看去,視野裏那幾個模模糊糊的小點漸漸放大,輪廓,形狀……直至能清晰地看到歸人。
及至不遠,自東麵行來的那一隊人停住了腳。
韓昱扶著一個人自馬背上翻下來,遠遠站定——那人一身白色的長衫和著暗沉的血跡與髒汙的泥沙,滿是兵器劃開的破口、撕了布條的缺口和包裹著打了結的傷口,一眼看過去活像剛從泥地裏滾過、又被刀砍出血再用髒布條子纏了好幾圈的乞丐——或許乞丐也要比他的樣子美觀些。
他頭上原本精致的發冠鬆鬆垮垮的,眼見已經歪了,平常打理得烏黑柔順的一頭青絲此刻也從梳好的發髻中東一蓬西一梢的支了出來。而那張白皙俊俏雌雄莫辯的臉頰,此刻同他身上的衣服一般,早已經烏漆墨黑得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