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七愛眉小劄(1 / 3)

輯七愛眉小劄

愛眉小劄

八月九日起日劄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我隻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

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談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嚐沒有去過,但那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

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

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一件藍布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異的光彩,我看了心裏就覺著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真的高貴,你穿戴齊整的時候當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認得的,素服時的眉有我獨到的領略。

“玩人喪德,玩物喪誌”這句話確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夠深,常常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麼多少總是難產,我唯一的靠傍是刹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隻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貴的愛裏我享受無上的心與靈的平安。

凡事開不得頭,開了頭便有重複,甚至成習慣的傾向,在戀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縫兒,小縫兒會變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見過兩相愛的人因為小事情誤會鬥口,結果隻有損失,沒有利益,我們家鄉俗諺有“一天相罵十八頭,夜夜睡在一橫頭”,意思說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動機是愛,知識是南針;愛的生活也不能純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愛是幫助了解的力,了解是愛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靈魂的化合,那是愛的圓滿功德。

沒有一個靈性不是深奧的;要懂得,真認識一個靈性,是一輩子的工作,這功夫愈下愈有味,像逛山似的唯恐進得不深。

眉,你今晚說想到鄉間去過活,我聽了頂歡喜,可是你得準備吃苦,總有一天我引你到一個地方,使你完全轉變你的思想與生活的習慣,你這孩子其實是太嬌養慣了!我今天想起旦農雪烏的“死的勝利”的結局;但中國人,那配?眉,你我從今起對愛的生活負有做到他十全的義務,我們應得努力。眉,你怕死嗎?眉,你怕活嗎?活比死難得多!眉,老實說,你的生活一天不改變,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礙你新生命的一個大原因,因此我不免發愁。

我從前的束縛是完全靠理性解開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用同樣的方法。萬事隻要自己決心,決心與成功間的是最短的距離。

往往一個人最不願意聽的話,是他最應得聽的話。

十日

我六時就醒了,一醒就想你來話,現在九點半了,難道你還不曾起身,我真等急了。

我有一個心,我有一個頭;我心動的時候,頭也是動的。

我真應得謝天;我在那一輩子裏,本來自己已是陳死人,竟然還能嚐著生活的甜味,曾經享受過最完全、最奢侈的時辰,我從此是一個富人,再沒有抱怨的口實,我已經知足。這時候,天坍了下來,地陷了下去,霹靂種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滿心隻是感謝,即使眉你有一天(恕我這不可能的設想)心換了樣,停止了愛我,那時我的心就像蓮蓬似的載滿了窟窿,我所有的熱血都從這些窟窿裏流走——即使有那樣悲慘的一天,我想我還是不敢怨的,因為你我的心曾經一度靈通,那是不可滅的,上帝的意思到處是明顯的。

他的發落永遠是平正的;我們永遠不能批評,不能抱怨。

十一日

這過的什麼日子?我這心上壓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麼好呢?刹那間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間起伏,是憂,是慮,是瞻前,是顧後,這筆上那能寫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與我們是不能並立的,不是我們把他們打毀成全我們的話,就是他們打毀我們,逼迫我們的死。眉,我悲極了,我胸口隱隱的生痛,我雙眼盈盈的熱淚,我就要你,我此時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這難受——戀愛是痛苦,是的,眉,再也沒有疑義。眉!我恨不得立刻與你死去,因為隻有死可以給我們想望的清靜,相互的永遠占有。眉,我來獻全盤的愛給你,一團火熱的真情,整個兒給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樣拿整個、完全的愛還我。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誌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直〈真〉純的榜樣,眉,這戀愛是大事情,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難得的,我們現在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他們如“先生”,如水王,如金——都是真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做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你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著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己,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鬥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眉,你知道我這近來心事重極了,晚上睡不著不說,睡著了就來怖夢,種種的顧慮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頭亂刺,眉,你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嵌著,連自由談天的機會都沒有,唉,這真是那裏說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尋思時,我仿佛覺著發根裏的血液一滴滴的消耗,在憂鬱的思念中黑發變成蒼白,一天廿四時,心頭那有一刻的平安——除了與你單獨相對的俄頃,那是太難得了。眉,我們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樣的愛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來電話,從九時半到十一時,我簡直像是活抱著炮烙似的受罪,心那麼的跳,那麼的痛,也不知為什麼,說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著牙,直翻身喘著哪!後來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電話,心頭那陣的狂跳,差一點把我暈了,誰知你一直睡著沒有醒,我這自討苦吃多可笑,但同時你得知道,眉,在戀中人的心裏是最複雜的心理,說是最不合理可以,說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親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著,算是我給你最後的禮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隻是在你的左右,那怖夢真可怕,仿佛有人用妖法來離間我們,把我迷在一輛車上,整天整夜的飛行了三晝夜,旁邊坐著一個瘦長的嚴肅的婦人,像是運命自身,我昏昏的身體動不得,口開不得,聽憑那妖車帶著我跑,等得我醒來下車的時候,有人來對我說你已另訂約了。我說不信,你帶約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閃動,我一見就往石板上一頭衝去,一聲悲叫,就死在地下——正當你電話鈴響把我振醒,我那時雖則醒了,把那一陣的淒惶與悲酸,像是靈魂出了竅似的,可憐呀!眉!我過來正想與你好好的談半句鍾天,偏偏你又得出門就診去,以後一天就完了,四點以後過的是何等不自然局促的時刻,我與適之談,也是淒涼萬狀,我們的影子在荷池圓葉上晃著,我心裏隻是悲慘,眉呀!我心肝的眉呀!你快來伴我死去吧!

十四日

昨晚不知那兒來的興致,十一點鍾跑到東花廳,本想與奚若談天,他買了新鮮合桃、葡萄、沙果、蓮蓬請我,誰知講不到幾句話,太太回來了,那就是完事,接著慰慈、夢綠也來了,一同在天井裏坐著閑話,大家嚷餓,就吃蛋炒飯,我吃了兩碗,飯後就嚷打牌,我說那我就得住夜,住夜就得與慰慈夫婦同床,夢綠連罵:“要死快哩,瘋頭瘋腦!”但結果打完了八圈牌,我的要求居然做到,三個人一頭睡下,熄了燈,綠躲緊在慈的胸前,格支支的笑個不住,我假裝睡著,其實他們說話等等我全聽分明,到天亮都不曾落。

眉,娘真是何苦來。她是聰明,就該聰明到底;她既然看出我們倆是癡情人,容易鍾情,她就該得想法大處落墨,比如說禁止你與我往來,不許你我見麵,也是一個辦法;否則就該承認我們的情分,給我們一條活路,才是道理,像這樣小鶼鶼的溜著眼珠當著人前提防,多說一句話該,多看一眼該,多動一手該,這可不是真該,實際毫無幹係,隻叫人不舒服,強迫人裝假,真是何苦來!眉,我總說有真愛就有勇氣,你愛我的一片血誠,我身體磨成了粉都不能懷疑,但同時你娘那裏既不肯冒險,他那裏又不肯下決斷,生活上也沒有改向,單叫我含糊的等著,你說我心上那能有平安,這神魂不定又那能做事,因此我不由的不私下盼望你能進一步愛我,早晚想一個堅決的辦法出來,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實現我一輩子理想中的新生活。眉,你愛我究竟是怎樣的愛法?

我不在時你想我,有時很熱烈的想我,那我信;但我不在時你依舊有你的生活,並不是怎樣的過不去;我在你當然更高興,但我所最要知道的是,眉呀,我是否你“完全的必要”,我是否能給你一些世界上再沒有第二人能給你的東西,是否在我的愛你的愛裏得到了你一生最圓滿,最無遺憾的滿足?這問題是最重要不過的,因為戀愛之所以為戀愛,就在他那絕對不可改變不可替代的一點;羅米烏愛玖麗德,願為她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動他的心,玖麗德愛羅米烏,願為他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男子能占她一點子的情,他們那戀愛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這裏。他們倆死的時候,彼此都是無遺憾的,因為死成全他們的戀愛到完全最圓滿的程度,所以這“Die upon a kiss”一吻而亡。是真鍾情人理想的結局,再不要別的。反麵說,假如戀愛是可以替代的,像一支牙刷爛了可以另買,衣服破了可以另製,他那價值也就可想。“定情”——the spirtual engagement, the great mutual giving up神聖的婚約,彼此的獻身。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兩個靈魂在上帝的眼前自願的結合,人間再沒有更美的時刻——戀愛神聖就在這絕對性,這完全性,這不變性;所以詩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