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七作文秘訣(1 / 3)

輯七作文秘訣

什麼是“諷刺”?

——答文學社問

我想: 一個作者,用了精煉的,或者簡直有些誇張的筆墨——但自然也必須是藝術的地—

—寫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麵的真實來,這被寫的一群人,就稱這作品為“諷刺”。

“諷刺”的生命是真實;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所以它不是“捏造”,

也不是“誣蔑”;既不是“揭發陰私”,又不是專記駭人聽聞的所謂“奇聞”或“怪現狀”

。它所寫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見的,平時是誰都不以為奇的,而且自然是誰都毫不注意

的。不過這事情在那時卻已經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於可惡。但這麼行下來了,習

慣了,雖在大庭廣眾之間,誰也不覺得奇怪;現在給它特別一提,就動人。譬如罷,洋服青

年拜佛,現在是平常事,道學先生發怒,更是平常事,隻消幾分鍾,這事跡就過去,消滅了

。但“諷刺”卻是正在這時候照下來的一張相,一個撅著屁股,一個皺著眉心,不但自己和

別人看起來有些不很雅觀,連自己看見也覺得不很雅觀,而且流傳開去,對於後日的大講科

學和高談養性,也不免有些妨害。倘說,所照的並非真實,是不行的,因為這時有目共睹,

誰也會覺得確有這等事;但又不好意思承認這是真實,失了自己的尊嚴。於是挖空心思,給

起了一個名目,叫作“諷刺”。其意若曰: 它偏要提出這等事,可見也不是好貨。

有意的偏要提出這等事,而且加以精煉,甚至於誇張,卻確是“諷刺”的本領。同一事件,

在拉雜的非藝術的記錄中,是不成為諷刺,誰也不大會受感動的。例如新聞記事,就記憶所

及,今年就見過兩件事。其一,是一個青年,冒充了軍官,向各處招搖撞騙,後來破獲了,

他就寫懺悔書,說是不過借此謀生,並無他意。其二,是一個竊賊招引學生,教授偷竊之法

,家長知道,把自己的子弟禁在家裏了,他還上門來逞凶。較可注意的事件,報上是往往有

些特別的批評文字的,但對於這兩件,卻至今沒有說過什麼話,可見是看得很平常,以為不

足介意的了。然而這材料,假如到了斯惠夫德(J.Swift)或果戈理(N.Gogol)的手裏,我看是

準可以成為出色的諷刺作品的。在或一時代的社會裏,事情越平常,就越普遍,也就愈合於

作諷刺。

諷刺作者雖然大抵為被諷刺者所憎恨,但他卻常常是善意的,他的諷刺,在希望他們改善,

並非要捺這一群到水底裏。然而待到同群中有諷刺作者出現的時候,這一群卻已是不可收拾

,更非筆墨所能救了,所以這努力大抵是徒勞的,而且還適得其反,實際上不過表現了這一

群的缺點以至惡德,而對於敵對的別一群,倒反成為有益。我想: 從別一群看來,感受是

和被諷刺的那一群不同的,他們會覺得“暴露”更多於“諷刺”。

如果貌似諷刺的作品,而毫無善意,也毫無熱情,隻使讀者覺得一切世事,一無足取,也一

無可為,那就並非諷刺了,這便是所謂“冷嘲”。

五月三日

雜談小品文

自從“小品文”這一個名目流行以來,看看書店廣告,連信劄,論文,都排在小品文裏了,

這自然隻是生意經,不足為據。一般的意見,第一是在篇幅短。

但篇幅短並不是小品文的特征。一條幾何定理不過數十字,一部《老子》隻有五千言,都

不能說是小品。這該像佛經的小乘似的,先看內容,然後講篇幅。講小道理,或沒道理,而

又不是長篇的,才可謂之小品。至於有骨力的文章,恐不如謂之“短文”,短當然不及長,

寥寥幾句,也說不盡森羅萬象,然而它並不“小”。

《史記》裏的《伯夷列傳》和《屈原賈誼列傳》除去了引用的騷賦,其實也不過是小品,隻

因為他是“太史公”之作,又常見,所以沒有人來選出,翻印。由晉至唐,也很有幾個作家

;宋文我不知道,但“江湖派”詩,卻確是我所謂的小品。現在大家所提倡的,是明清,據

說“抒寫性靈”是它的特色。那時有一些人,確也隻能夠抒寫性靈的,風氣和環境,加上作

者的出身和生活,也隻能有這樣的意思,寫這樣的文章。雖說抒寫性靈,其實後來仍落了窠

臼,不過是“賦得性靈”,照例寫出那麼一套來。當然也有人豫感到危難,後來是身曆了危

難的,所以小品文中,有時也夾著感憤,但在文字獄時,都被銷毀,劈板了,於是我們所見

,就隻剩了“天馬行空”似的超然的性靈。

這經過清朝檢選的“性靈”,到得現在,卻剛剛相宜,有明末的灑脫,無清初的所謂“悖謬

”,有國時是高人,沒國時還不失為逸士。逸士也得有資格,首先即在“超然”,“士”所

以超庸奴,“逸”所以超責任: 現在的特重明清小品,其實是大有理由,毫不足怪的。

不過“高人兼逸士夢”恐怕也不長久。近一年來,就露了大破綻,自以為高一點的,已經滿

紙空言,甚而至於胡說八道,下流的卻成為打諢,和猥鄙醜角,並無不同,主意隻在挖公子

哥兒們的跳舞之資,和舞女們爭生意,可憐之狀,已經下於五四運動前後的鴛鴦蝴蝶派數等

了。

為了這小品文的盛行,今年就又有翻印所謂“珍本”的事。有些論者,也以為可慮。我卻覺

得這是並非無用的。原本價貴,大抵無力購買,現在隻用了一元或數角,就可以看見現代名

人的祖師,以及先前的性靈,怎樣疊床架屋,現在的性靈,怎樣看人學樣,啃過一堆牛骨頭

,即使是牛骨頭,不也有了識見,可以不再被生炒牛角尖騙去了嗎?

不過“珍本”並不就是“善本”,有些是正因為它無聊,沒有人要看,這才日就滅亡,少下

去;因為少,所以“珍”起來。就是舊書店裏必討大價的所謂“禁書”,也並非都是慷慨激

昂,令人奮起的作品,清初,單為了作者也會禁,往往和內容簡直不相幹。這一層,卻要讀

者有選擇的眼光,也希望識者給相當的指點的。

十二月二日

作 文 秘 訣

現在竟還有人寫信來問我作文的秘訣。

我們常常聽到: 拳師教徒弟是留一手的,怕他學全了就要打死自己,好讓他稱雄。在實際

上,這樣的事情也並非全沒有,逢蒙殺羿就是一個前例。逢蒙遠了,而這種古氣是沒有消盡

的,還加上了後來的“狀元癮”,科舉雖然久廢,至今總還要爭“惟一”,爭“最先”。遇

到有“狀元癮”的人們,做教師就危險,拳棒教完,往往免不了被打倒,而這位新拳師來教

徒弟時,卻以他的先生和自己為前車之鑒,就一定留一手,甚而至於三四手,於是拳術也就

“一代不如一代”了。

還有,做醫生的有秘方,做廚子的有秘法,開點心鋪子的有秘傳,為了保全自家的衣食,聽

說這還隻授兒婦,不教女兒,以免流傳到別人家裏去。“秘”是中國非常普遍的東西,連關

於國家大事的會議,也總是“內容非常秘密”,大家不知道。但是,作文卻好像偏偏並無秘

訣,假使有,每個作家一定有傳給子孫的了,然而祖傳的作家很少見。自然,作家的孩子們

,從小看慣書籍紙筆,眼格也許比較的可以大一點罷,不過不見得就會做。目下的刊物上,

雖然常見什麼“父子作家”“夫婦作家”的名稱,仿佛真能從遺囑或情書中,密授一些什麼

秘訣一樣,其實乃是肉麻當有趣,妄將做官的關係,用到作文上去了。

那麼,作文真就毫無秘訣麼?卻也並不。我曾經講過幾句做古文的秘訣,是要通篇都有來曆

,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個人其實並沒有說什麼;

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無實據”。到這樣,便“庶幾乎免於大過也矣”了。簡而言

之,實不過要做得“今天天氣,哈哈哈……”而已。

這是說內容。至於修辭,也有一點秘訣: 一要蒙朧,二要難懂。那方法,是: 縮短句子,

多用難字。譬如罷,作文論秦朝事,寫一句“秦始皇乃始燒書”,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須翻

譯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這時就用得著《爾雅》,《文選》了,其實是隻要不給

別人知道,查查《康熙字典》也不妨的。動手來改,成為“始皇始焚書”,就有些“古”起

來,到得改成“政燔典”,那就簡直有了班馬氣,雖然跟著也令人不大看得懂。但是這樣

的做成一篇以至一部,是可以被稱為“學者”的,我想了半天,隻做得一句,所以隻配在雜

誌上投稿。

我們的古之文學大師,就常常玩著這一手。班固先生的“紫色蛙聲,餘分閏位”,就將四句

長句,縮成八字的;揚雄先生的“蠢迪檢柙”,就將“動由規矩”這四個平常字,翻成難字

的。《綠野仙蹤》記塾師詠“花”,有句雲:“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自說

意思,是兒婦折花為釵,雖然俏麗,但恐兒子因而廢讀;下聯較費解,是他的哥哥折了花來

,沒有花瓶,就插在瓦罐裏,以嗅花香,他嫂嫂為防微杜漸起見,竟用棒子連花和罐一起打

壞了。這算是對於冬烘先生的嘲笑。然而他的作法,其實是和揚班並無不合的,錯隻在他不

用古典而用新典。這一個所謂“錯”,就使《文選》之類在遺老遺少們的心眼裏保住了威靈

做得蒙朧,這便是所謂“好”麼?答曰: 也不盡然,其實是不過掩了醜。但是,“知恥近乎

勇”,掩了醜,也就仿佛近乎好了。摩登女郎披下頭發,中年婦人罩上麵紗,就都是蒙朧術

。人類學家解釋衣服的起源有三說: 一說是因為男女知道了性的羞恥心,用這來遮羞;一

說卻以為倒是用這來刺激;還有一種是說因為老弱男女,身體衰瘦,露著不好看,蓋上一些

東西,借此掩掩醜的。從修辭學的立場上看起來,我讚成後一說。現在還常有駢四儷六,典

麗堂皇的祭文,挽聯,宣言,通電,我們倘去查字典,翻類書,剝去它外麵的裝飾,翻成白

話文,試看那剩下的是怎樣的東西嗬!?

不懂當然也好的。好在那裏呢?即好在“不懂”中。但所慮的是好到令人不能說好醜,所以

還不如做得它“難懂”: 有一點懂,而下一番苦功之後,所懂的也比較的多起來。我們是

向來很有崇拜“難”的脾氣的,每餐吃三碗飯,誰也不以為奇,有人每餐要吃十八碗,就鄭

重其事的寫在筆記上;用手穿針沒有人看,用腳穿針就可以搭帳篷賣錢;一幅畫片,平淡無

奇,裝在匣子裏,挖一個洞,化為西洋鏡,人們就張著嘴熱心的要看了。況且同是一事,費

了苦功而達到的,也比並不費力而達到的的可貴。譬如到什麼廟裏去燒香罷,到山上的,比

到平地上的可貴;三步一拜才到廟裏的廟,和坐了轎子一徑抬到的廟,即使同是這廟,在到

達者的心裏的可貴的程度是大有高下的。作文之貴乎難懂,就是要使讀者三步一拜,這才能

夠達到一點目的的妙法。

寫到這裏,成了所講的不但隻是做古文的秘訣,而且是做騙人的古文的秘訣了。但我想,做

白話文也沒有什麼大兩樣,因為它也可以夾些僻字,加上蒙朧或難懂,來施展那變戲法的障

眼的手巾的。倘要反一調,就是“白描”。

“白描”卻並沒有秘訣。如果要說有,也不過是和障眼法反一調: 有真意,去粉飾,少做

作,勿賣弄而已。

十一月十日

小品文的生機

去年是“幽默”大走鴻運的時候,《論語》以外,也是開口幽默,閉口幽默,這人是幽默家

,那人也是幽默家。不料今年就大塌其台,這不對,那又不對,一切罪惡,全歸幽默,甚至

於比之文場的醜腳。罵幽默竟好像是洗澡,隻要來一下,自己就會幹淨似的了。

倘若真的是“天地大戲場”,那麼,文場上當然也一定有醜腳——然而也一定有黑頭。醜腳

唱著醜腳戲,是很平常的,黑頭改唱了醜腳戲,那就怪得很,但大戲場上卻有時真會有這等事。這就使直心眼人跟著歪心眼人嘲罵,熱情人憤怒,脆情人心酸。為的是唱得不內行,

不招人笑嗎?並不是的,他比真的醜腳還可笑。

那憤怒和心酸,為的是黑頭改唱了醜腳之後,事情還沒有完。串戲總得有幾個腳色: 生,

旦,末,醜,淨,還有黑頭。要不然,這戲也唱不久。為了一種原因,黑頭隻得改唱醜腳的

時候,照成例,是一定醜腳倒來改唱黑頭的。不但唱工,單是黑頭涎臉扮醜腳,醜腳挺胸學

黑頭,戲場上隻見白鼻子的和黑臉孔的醜腳多起來,也就滑天下之大稽。然而,滑稽而已,

並非幽默。或人曰:“中國無幽默。”這正是一個注腳。

更可歎的是被諡為“幽默大師”的林先生,竟也在《自由談》上引了古人之言,曰:“夫飲

酒猖狂,或沉寂無聞,亦不過潔身自好耳。今世癩鱉,欲使潔身自好者負亡國之罪,若然則

‘今日烏合,明日鳥散,今日倒戈,明日憑軾,今日為君子,明日為小人,今日為小人,明

日複為君子’之輩可無罪。”雖引據仍不離乎小品,但去“幽默”或“閑適”之道遠矣。這

又是一個注腳。

但林先生以為新近各報上之攻擊《人間世》,是係統的化名的把戲,卻是錯誤的,證據是不

同的論旨,不同的作風。其中固然有雖曾附驥,終未登龍的“名人”,或扮作黑頭,而實是

真正的醜腳的打諢,但也有熱心人的讜論。世態是這麼的糾紛,可見雖是小品,也正有待於

分析和攻戰的了,這或者倒是《人間世》的一線生機罷。

四月二十六日

我怎麼做起小說來

我怎麼做起小說來?——這來由,已經在《呐喊》的序文上,約略說過了。這裏還應該補敘

一點的,是當我留心文學的時候,情形和現在很不同: 在中國,小說不算文學,做小說的

也決不能稱為文學家,所以並沒有人想在這一條道路上出世。我也並沒有要將小說抬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