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過著看不到盡頭的日子,真的是他想要的嗎?當鋪後有很多小格子,張良不知道這些小格子裏麵裝的是什麼,也從來沒問,對於這個地方,他沒有太多的好奇。櫃台後麵又有一道門,門後麵常年是一片漆黑,即使是白天也需要光線照明,開燈的效果也並不明顯,隻能夠模模糊糊地看清輪廓,張良的視力很好,準確地來說是他已經太習慣這樣的光線。自從兩年前離開這裏之後,他便很少再回來,他從這裏出來,卻始終心存芥蒂,或者說是排斥,無數次他想回來看一看,卻始終沒有勇氣踏進這裏一步,時間在這裏好像沒有流轉,一切都不曾改變,那些痛苦好像就在昨天。他能逃避到什麼時候?他始終要回到這裏。這個房間的下麵有一個隱蔽的地下室,地下室裏放滿了各種各樣的瓶瓶罐罐,裏麵裝了各種各樣的藥水,老人有時候會整天整天地呆在下麵配藥,張良有時候覺得他已經很老了,人到了這個年紀很多事情應該力不從心,可是他卻可以不眠不休地在下麵配上好幾天的藥。張良在門口站了好一會,最終還是沒有走進去的勇氣。當鋪內憑空出現一個神秘的黑色身影,他拄著一根被磨得十分光滑的拐杖,在原地站穩之後,拄著拐杖朝前走去,也許是由於常年拄拐杖的原因,他的背有些微的駝,身上的黑色西服是很老舊的款式,頭發有些長,簇生的白發給人觸目驚心的感覺,蓬鬆地散落在腦後,他的步子很慢,但是每一步都十分穩健,絲毫沒有上了年紀的老人的蹣跚之態,他的神態安詳,可極盡慈祥的麵容依然掩飾不住目光的深邃,掩飾不住漫長的歲月刻在他靈魂深處的印記,他走到張良身後,。“今天怎麼過來了?”老人看見張良,有些許意外,拄著拐杖從他身邊慢慢悠悠地走過,張良不自覺地伸手去扶他。“吃飯了嗎?”老人原本就是很慈祥的人,如今用這樣帶著關懷問出來就顯得更是親切。張良看著他,微微搖了搖頭,他眼裏思緒萬千,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眼底是抹不開的的失落與空白,這七年以來,這幾乎已經是他最為慣常的神情。“還是吃不慣人類的食物?”張良沉默著,好一會才微微點了點頭,對他來說吃什麼都無所謂,隻是總得找點理由。“吃不慣是正常的,畢竟你在海裏生活了十幾年,等再過幾年你慢慢吃到不同的東西,也會慢慢喜歡上其中的那麼幾樣的,即便是我現在這把年紀,也有那麼幾樣東西是吃不下去的。”張良默不作聲地聽著,沒有打斷他的話,卻也沒有真正聽進去那麼幾句,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說道:“這幾年讓您費心了,我······可能要回去了。”雖然老人隱隱有預感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但沒想到他會說得這麼平靜,眼裏沒有絲毫地掙紮,宛如已經下定了決心。“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你付出那麼大的努力,現在就這麼回去,不怕將來有一天後悔嗎?”張良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看著前方,眼神深邃蒼涼,他的一生之中該失去的都已經失去了,還有什麼可以讓他後悔的?如果真的有,那麼比起現在空白無力的感覺應該也要好許多吧。“因為你融入不了大家的世界,所以你想回到自己一個人的世界去?”“我也不知道。”張良擰著眉,眉宇之間顯露一絲痛苦的神色,他的確是畏懼這裏了,這裏的一切都讓他畏懼,陌生的環境,融入不了的人群,理解不了的生活,捉摸不透的心思,似是而非的言語······“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可以承受獨自一人的孤獨,卻承受不了在人群中的孤獨。但是隻有在人群中慢慢尋找,你才能找到擺脫孤獨的方法,獨自一人是永遠都無法擺脫孤獨的。”“······”“一個人也要長到二十來歲才能漸漸通透人情世故,你真正在陸地上生活才兩年,你還什麼都沒有做,很多都沒有學會,你怎麼知道你適應不了這裏的生活?即便是你暫時不能適應這裏的生活,那你回到大海之後,你會得到什麼呢?你不是純粹的人魚,連深海都去不了,你隻能像過去十幾年一樣,每天麵對一望無際的海洋,你捕殺魚,人魚族和獵人捕殺你,那又是你想要的生活嗎?即便是你還能變成人魚,可是到時候那條尾巴還能讓你在海裏自由的遊動嗎?你還能像過去那樣正常地生活在海裏嗎?為什麼不嚐試著繼續做出些努力,融入這裏的生活,和人類交朋友,至少這裏還有一萬種可能。”張良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非人非魚,連純粹的人魚都不是,他怎麼可能在海裏有正常的生活,以後即使再怎麼不正常也不會比現在更差吧。老人也久久地看著他,張良沉默著,臉上堅硬蒼涼的神色絲毫未減,這樣的神色說不上是絕望還是空虛無妄,但那是張良特有的神色。“兩年了,張良,為什麼不嚐試著跟她接觸一下?”“沒有必要。”他可以承擔自己的死亡,沒有必要牽連到誰。他也不需要解脫之法,對他而言,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大海更好的歸宿,就像人類適合生存在陸地之上一樣,他作為人魚,這一生都將屬於海洋。“那個獵人已經知道了你的存在,現在正在大海裏搜捕你,人魚族也在滿大海的找你,就算命運到時候眷顧你,讓你繼續活下去,你能忍受這樣一生都被捕殺的命運嗎?”他在那裏長大,他在那裏生活,即使是死,也要死在那片海上,而不是這個陌生虛妄的沒有意義和價值的土地上,什麼後果對他來說都一樣。“回去之後,你就再也回不來了。”雖然知道這句話的作用不大,老人還是提醒他,希望他能夠慎重考慮。這世上哪有那麼多隨心所欲的事情,張良一直都明白,對他而言,每一個選擇都是沉重得近乎生命的代價,他做出了選擇,也願意承擔後果。他不後悔,隻是想回去了。即便是回去之後看著海上的日出就這樣死去,他也不會後悔,如果生命裏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那麼遺憾和後悔都是多餘的,他就是這樣活著的,從來不需要遺憾和後悔地活著老人皺著眉,深深地歎了口氣,沉重而緩慢,表情比之前更為凝重,上一代的恩怨,最終還是隨著血液傳承了下來,他們背負了上一代沒有了結的命運,這一手策劃的局麵,不知道是不是滿足了死者的心意,不知道預謀結局是否會如期而來,不知道加之於他們身上的詛咒是否會一生牽絆······老人以前跟他說過,他是海巫,介於人魚族和人之間,天生可以擁有人類的腿,和人魚的尾巴,也不依靠鮫珠,擁有大海賦予的靈力,在人間他給自己冠了一個姓——張,他可以叫他張爺爺,但是張良從來沒有這麼稱呼過他,這兩年來他也從來沒有稱呼過誰,大概是他在自己的世界一個人生活太久了,大概是這樣。“我想問您一件事。”張良轉向老人,眼底一片明澈。“什麼事?”老人看著他,心裏又不好的預感,張良很少問他事情,張良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對於張良,老人已經太清楚了,他是寧願把一切好奇爛在肚子裏,也不會輕易向別人開口的人。“我一直很想知道,您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裏來,把我變成人。”張良問出了埋在心裏很久的疑問,這麼多年來,老人為他****多少心思,他太清楚了,可就是因為太清楚,所以才不明白,他們非親非故,他有什麼理由要這麼做。“我隻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老人說著,緩慢而嘶啞。“那為什麼不早一點去找我?”為什麼七年前才去找他,為什麼沒有告訴他,他需要五年的時間,五年都呆在一個不見天日的木盆裏,來換取這一雙他絲毫不稀罕的腿。“時機沒有到。”老人含含糊糊地回答。“您在等什麼時機?”“等你們能夠獲救的時機。”老人看著他,神情堅定,即使是在這昏暗的光線之中,張良也能分辨老人眼裏的清明。“什麼意思?”張良皺了皺眉,不理解老人的話,“什麼叫我們?”“······她可能也活不了多長了。”老人神色之中顯示出少有的悲傷,他語氣沉重地說著,便轉過頭去整理手邊的東西,不讓張良看到自己的神情。“她怎麼了?”老人看著他,神情專注,“鮫珠在你自己的身體裏,你應該很清楚它的變化。”張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心髒的位置,他的確是感覺出來了,鮫珠在極力渴望著某種東西,每次靠近蘇言,鮫珠就開始不受控製地躁動不安,他努力了兩年,也沒能找出其中的原因,“為什麼?”“因為你身體裏的鮫珠是她的,”老人也不再隱瞞。張良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他不可置信地開口再問。“你的鮫珠是她的,沒有鮫珠,她的身體停止生長之後,血液也停止了再生,她的心髒不足以帶動整個身體所有器官的運轉,這樣下去,最多不過兩年,她一定會死。“為什麼一開始你不說?”張良聽著,語氣不再像之前那麼溫和,連一直用的尊稱都忘了,他心裏升出一股隱隱的怒火,他不知道老人到底還欺騙了他什麼,七年前,他告訴他,他可以在這片陸地上找到解脫之法,可他卻沒有告訴他,他需要在又髒又臭的藥水裏浸泡五年,兩年前,他告訴他,這裏有可以幫助他的人,他來了,現在他想離開,卻又被告知這些所謂的真相。他曾經是他這個世界上唯一相信的人,他對這個老人懷著一份感激,他帶他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他給了他一雙腿,是他給他取的名字,教會他吃飯,教他說話、寫字,鼓勵他學會走路,教他怎樣成為一個人類,他曾經毫無保留地相信他,即使因為這份相信讓他遠離了大海,讓他在狹窄的木桶裏呆了五年,即使這份相信讓他一再體會了生而為人的痛苦與孤獨。他還是選擇相信他,相信老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是為了他好。可是現在卻不知道他所為何來。“所有的秘密都在她身上,在她身上你可以找到解脫之法,我的話你應該明白。”張良冷冷地笑了一下,雙手不由自主地緊握成拳,“我不稀罕!”他偏過頭,不願再多看老人佝僂的身體,如果他要他承受變成人的一切痛苦,隻是為了這樣卑賤地活下去,那他真的沒有辦法感激他,他寧願什麼都不知道,寧願隨著鮫珠失去靈力的時候在獨自在海裏死去。“張良,你太善良了。”老人看著他,滄桑的眼裏露出憐憫的神色。這跟善良無關,他無法用這樣的方式延續自己的生命。“你還是執意要回去嗎?”“我還能相信你嗎?”張良看著他的眼睛,這雙眼睛幽深灰暗,張良常常不知道當他這樣看著別人的時候,他的心裏到底在想什麼。“你在懷疑什麼?”老人不答反問,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地寬厚慈祥。張良也不知道自己在懷疑什麼,眼前的老人本來應該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人,是他帶他來到這個世界,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教的,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可是他卻不由自主地排斥,排斥這個地方,排斥他洞察一切的深不見底的眼神。如果他們本就不是同類,他有什麼理由為自己做到這一步?他忽然想不起來,當初為什麼想要來這裏,這麼痛苦地站在這片土地上,也許隻是因為在漫無邊際的海洋裏遙望太久了,所以才不顧一切地來了,也許隻是這樣······很久以前老人曾經告訴他,在遠離大海的這邊廣闊的土地上,也有人承受著跟他一樣非人非魚的悲慘命運,也許有一天他能夠在這片陸地上找到解脫之法。僅僅是抱著那一線未知的希望,他舍棄了一切,為此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