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句話太輕太縹緲,散落在雨中抓都抓不住。
我哽住。
忽而低下頭去,有些刻意回避那雙眼睛。“是……方丈告訴你的吧……不過其實師兄誤會了,我並無遷怒他人之意,即使朝廷曾對我一族迫害至此,我也明白對事不對人的道理……”【←明明剛剛還想著滅口的人】
“有何不可?”他淡然道,“既然傷你至深,遷怒又何妨,人性本就如此,何須勉強自己當那方外之人。”
“呃。”因著這話我又抬起眼簾,錯愕地看他。這位師兄……你好歹也是中原的朝廷命官呐……
“所以,恨我也無妨的……”
他背過身去,緩步走向觀星台邊沿,遠遠地看著鍾樓的方向若有所思。
飛雨迷離。
看著他夜色朦朧中沉寂得有些漫不經心的背影,隱隱間似乎有絲縷涼殤。
我怔在原地。這……算不算一個偷襲的好機會?
內心卻又一陣無力。佛門清淨地,我怎麼就滿腦子都是血腥暴力的畫麵呢,日子過得真折騰。
想了想還是說點什麼的好,可是這場麵尷尬的,而且他每次說的話都高深莫測毫無鋪墊跳躍過快,都不知道怎麼跟他交流了。
“師、師兄……其實……”
“那裏,藏滿了人間所有的汙垢。”
他先我一步又開口。我才察覺,他所看的,也是京城的方向。
“即便是我,也無時無刻不嫉恨著那個牢籠,隻恨不得,一舉火炬將之焚燒殆盡。”
咦……
明明如此血意的一句話,語氣卻平淡得空寂。任意地偏飄散在雨中。
想起他方才的話,既然傷你至深,遷怒又何妨,一時間,內心竟生起異樣的情緒。他也是遭遇朝廷的迫害而脫身到此的嗎?
是先皇?還是當今的少帝所為呢?
沉默片刻,我還是躊躇著緩步靠近過去……與他隔了一米的距離並排立在台沿,側過眼神去看他。猶豫了很久,還是開口。“師兄……你見過先皇嗎……”
他微微低下頭去,依舊是平淡得不可思議。“自然……見過無數次,以至刻骨銘心。”
“……是個怎樣的人呢?”
不知道是勾起什麼回憶,竟是讓他低笑了。“你不會想知道的。”
我沉默。
無數次旁敲側擊地詢問這號人,多的人是說他貪戀美色但也勤於朝政,手段雷霆。若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為何他又要揮手指兵,便踏平我邊境草原呢。不禁讓我偶爾會去想,想那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如何才能令他下這種決定,無故犯我薩卡族。
不過,他不願提及,想來也有自己的理由。
我吐出一口氣,又問。“那……當今少帝,又是個怎樣的人呢?”
長睫輕顫,他竟然出現了片刻的閃神。
到方才為止都這麼平淡得幾乎快讓人察覺不到一絲氣息的人,一瞬間出現了一絲情緒變動,讓我有些意外。
頃刻,他周身的氣息慢慢又趨於平靜,“他……比起先帝,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不知為何,這句話明明也是平淡得飄忽,卻有幾分陰晦。“他為了一己之私,利用了無數人……也害了無數人,直到最後……”
我等了許久,不見他的下文,卻見他目光空洞,似陷入了某種追憶,掙脫不能。“師兄?……玄英師兄?”
我猶豫著拍了他一下。“祁玄英?”
他忽地回過神來,怔忡地看著我。眼瞳漆黑幾乎與夜色相溶。
不禁有點擔憂。“你還好吧?……那個少帝,對你做了什麼嗎?”
他恍若未聞。
半響悠悠啟唇,“他……讓我不得不,背負著罪惡活著,即便離開了那個牢籠,也掙脫不得的罪惡……”
我蹙眉,這語氣,平淡也無力。寂靜得疲憊不堪一般。
……“所以,你才選擇遁入空門?”為了洗脫那什麼罪責?咳好吧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人。
祁玄英自嘲地一笑。“不,我也一樣,隻是為了一己之私罷了……我與那人,根本一般無二啊。”抬起眼簾看向天際,幽幽突出一口氣,神色有些迷離恍惚,“有人消逝,有人遠離,有人遺忘,獨留他一人背負一切,也是咎由自取。”
我呆呆地看著他平靜得不可思議的側臉,連帶那些話語也飄零輕薄,淡然無力地散開。
“隻是偶爾會想,若是她記得,是否會記恨於我……但是,她卻是忘記了。”頓了又頓,有些慶幸地幽然道,“對,這麼一想,卻是覺得,幸好她忘記了……”
側過頭來,目光輕飄飄地看著我,笑意淡漠涼薄。“夏侯瀲,我是不是果然如你所見,一直都是那麼自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