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氣已經冷了。
風裹挾著一身七零八落的落葉從這個國家的西北向著東南流浪,像個才情不佳的遊吟詩人在所經過的土地組成的草稿紙上用金黃的墨水信馬由韁地潑灑著自己的消息,心情不好了,就索性嗚嗚咽咽地哭嚎起來,像是要為什麼人申冤一般。遠處的天陰沉沉的幾乎要壓到人們的頭頂上去,大片大片翻卷堆砌的灰色雲層像是鋪滿天空的浪,醞釀著新一輪的風暴。
這是這城市的西南角,最為殘破不堪的地方。倒塌了一半的磚牆上不知道被誰家頑皮的孩子刻上了簡簡單單的加減乘除,那白色粉筆粗暴直率的線條在強麵上不帶一絲妥協地橫衝直撞沒有絲毫的美感。這裏的建築物也大概是低低矮矮的破舊平房,偶爾有些什麼被漆成灰色或者深藍色的二層小樓就已經算是讓人驕傲的建築了。鐵絲網上本來已經是被蜘蛛當成了自己的領地,耀武揚威地炫耀著新近捕獲到的獵物,如今天氣寒冷就連蜘蛛也扛不住了嚴寒,本來強大的獵食者也成了磚牆下蜷縮著的屍體和孤獨遊索的魂魄。
有腳步聲踏著枯葉的破碎和地麵上盤旋的寒風走來,兩個身著警服的人押著一個瘦弱的青年男子站在了那堵磚牆前麵,領頭的是個麵色陰沉的魁梧青年。幾人站在牆前,卻隻是沉默著,隻有破碎的風嗚咽的聲音十分勉強地從雲層縫隙之間擠出來,“李少校?”一個警察試探著喚了魁梧青年一聲,似乎是指望他能夠出聲打破這尷尬的局麵一般。
那魁梧的青年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似乎是從什麼夢裏忽然醒來一般晃了晃神,走到那被反綁著雙手的瘦弱青年麵前,伸手捏緊那人的下巴讓他仰起頭來和自己對視,那眼神裏有什麼微弱的東西從深褐色眸子裏跳了出來。“告訴我。”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著,似乎被捏緊下巴的人不是那瘦弱青年而是他一般,“到底是不是你!”
瘦弱青年笑了一聲,任他捏著自己的下巴也不反抗——當然他也沒法反抗,“三年來我已經被問了無數遍了現在煩的要死,你何必到了這時候還來問我?”他看著魁梧青年,神色坦然至極,甚至在深褐色的眸間還有著些微的笑意明滅閃動著,他是有著一雙好看的眼眸的,中國人慣有的淺褐色微微泛著一層憂傷的灰,卻隻是為他更增加了幾分氣質,微微上挑的眼角經了三年的苦痛之後再也沒了當年常掛著的圓潤可愛的笑意,隻剩下幾分傲氣似乎猶是從前,“你要是想知道,不會自己去翻口供筆錄什麼都有,我不相信憑李少校如今的地位還有什麼想查卻查不到的東西。”
“邱譽!”魁梧青年猛然鬆開了手,忽然撤銷的外力讓對麵的人踉蹌地後退了兩步,又被那兩個警察架住。“我想聽你親口說。”
瘦弱青年還是那一副平靜的表情,甚至整理了一下自己方才被魁梧青年弄亂的襯衫領口,他抬起頭來,帶著一絲嘲諷一樣的笑意看著自己的舊友,“那我說,李喬舟你聽好了,是我。你滿意了?”他笑出聲來,帶著些得意的釋懷,“你不就一直想聽我說這句話嗎?我現在說了。”他的目光沒有躲閃地迎向李喬舟,那眼底破釜沉舟是那麼堅決。
可有時候破釜沉舟不是為了爭取勝利,而隻不過是絕望太深太重讓他親手將一切的希望燒成了灰燼,然後一揚手將一切灑落汪洋,再抿唇一笑葬身於那湮滅他希望的水中。李喬舟看著他的眼睛,除了深不見底的絕望之外他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你……算了,刻字吧。”先低下頭的人是李喬舟,他示意兩個警察拿出那套工具來——每個被流放入灰區的犯人都要用燒熱的尖針蘸上墨水在手腕上刻下一個編號,那黑色的痕跡會伴隨他們剩下的一生,像是將罪惡深深刻入了靈魂,洗不掉擦不掉,除非脫胎換骨否則無法用任何方式消除。刻字的過程有多痛苦他知道,那種身體和心靈同步的疼痛感覺從來足以讓人崩潰。他抬起頭去看磚牆上還掛著的一個殘破的蜘蛛網在風中晃蕩,不再看那兩個警察如何在邱譽的腕上刻字。
半晌他將被黏住的目光從蜘蛛網上扯下來,有點痛。“1014號,邱譽,進入灰區。”他低聲道,磚牆上的鐵門被打開,他拽過那剛剛被刻過字的手腕,用力包裹住那瘦削的骨節,似乎這樣就能夠擦拭掉那黑色的數字。他親手將邱譽送入灰區,然後關上門,沒有回頭地走上了警車。“開車吧,我睡一會。”他揉了揉眉心,靠在車窗上閉上雙眼。
車輪飛快地碾壓過路麵疾馳而去,將所有和灰區有關的事物拋在了身後。
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了。邱譽從混混沌沌中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靠在屋子那未曾粉刷過的牆壁上,下意識地想抬起手腕看看時間,卻隻看到那四個鮮明的黑色數字嘲諷著在手腕上盤踞地明目張膽。他抬起頭向窗外望去,不知是誰一槍打碎了太陽的酒瓶,滿滿當當的夕陽全都灑在了天空上蔓延成一大片鮮紅的顏色,太陽喝醉了般踉踉蹌蹌地往西方逃竄過去,拖著長長的金色袍擺漸行漸遠。
他苦笑一聲,隨手抓起身邊的酒瓶,卻早已經悉數見底。李喬舟到底還是放心不下他,抓著他手腕的時候偷偷在他袖口塞進了二百塊錢,大概是希望他能夠讓自己生活的多少更好些,怎麼會想得到進入灰區的第一天他就全砸在了酒吧裏,買了不知多少啤酒搬回係統給他分配的那破舊不堪的小屋裏一瓶接著一瓶地喝了個痛快。
做化學實驗的手最忌諱的便是顫抖,因此從前的二十一年時光裏他從來滴酒未沾,對於那些夜半喝醉了遊蕩在大街上吵吵嚷嚷著的酒鬼和監獄裏那些不惜千金去換一口酒喝的犯人們向來是持著一副不與他們同流合汙的態度,頂多是一聲輕蔑的冷笑來表明自己和他們不是同一類人。
那時候嗬,也畢竟隻是那時候罷了。現在的他,哪裏還有什麼瞧不起那些人的資本,若說還有什麼,大概就是腦海裏還沒來得及扔掉的十幾年苦學留下來的那些知識罷了。可放在這裏是那麼的無所用處。進入灰區的第一天晚上他便拚命地喝酒,多想就真的把那雙手廢掉,如此便可以裝作自己一開始便是這般——這般的頹廢軟弱,從來未嚐過光芒萬丈的時刻。他一杯接一杯,直到將自己喝到嘔吐,也不過隨便抹一把嘴再接著將那金黃的液體倒入胃中罷了。
都說人喝醉了之後做出什麼事情都可以被原諒,所以他才敢於在酒吧裏沒有人注目他一個落魄少年的地方抱著桌子,三年以來頭一次放聲痛哭一場,然後被人跌跌撞撞扶回自己破舊的小屋之中的水泥地上,不知怎的就睡過了一天。
他抓了抓枯草一樣的頭發,從床上扯過一張薄薄的毯子包裹住自己的身體,望著的窗外有兩個人正站在一堵斷牆上談著什麼。一人穿了件西裝外套,下麵卻隻穿了條牛仔褲和運動鞋。另一人看身形許是個年輕姑娘或是身量纖瘦的小夥子,穿著寬鬆的黑色格子衫,風將襯衫的下擺灌滿像隻展翅欲飛的鳥兒,手裏不停擺弄著什麼東西。
站在斷牆上的西裝男抽了口煙,略微皺起眉來,“咱倆這關係我也就不避諱著什麼了。你開出來這價碼多少有點過分吧?咱倆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你也知道最近我們這兒不太景氣,陸向毅那混球逼得又緊,你還宰我宰得這麼狠?枉了手底下兄弟們都叫你聲揚姐,你便是這麼對我們?”
格子衫笑起來,聲音清澈靈動像是四月裏卷過雲層的風,“我說,你有跟我強的功夫還不如去問問陸向毅我賣他都是什麼價碼的?這可都是看著你兄弟們的麵子挺便宜的價了,我不是無家一身輕,那麼多夥計哪個不要錢的?你看咱們這麼多年老朋友了,將就點兒算了。況且你兄弟們上回跟陸家打架砸了我雜貨店的事兒我找你算賬了沒有?”她掂了掂手裏頭那手榴彈,多麼危險的東西卻是被她放在自個兒瓷白如玉的掌心,當成件什麼藝術品欣賞得仔細,“況且這個成本價不便宜的,效果做的還挺不錯。最近你那兒不景氣我不也跟著受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