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河東河西(一)(1 / 3)

櫻桃是個瘦瘦弱弱的小女孩,頭發稀黃帶點懶卷,皮膚蒼白,明顯帶著那個時代普遍營養不良的特征。

櫻桃的媽媽生她那天,守著自家門口的三株櫻桃樹吃了個飽,就此酸倒了牙,以至於坐月子連荷包蛋都嚼不動,隻能打“捆吞”(方言,意即囫圇吞棗)。小女孩生下來皮膚粉嫩如櫻桃般吹彈可破,於是爸爸喚她小恩特兒(櫻桃的地方叫法)。櫻桃兩歲的時候媽媽又給她添了個妹妹。此後,媽媽以每兩年一個的速度,一口氣生了三個千金。若不是國家實行了計劃生育,媽媽生兒子的計劃斷不會戛然而止的。

櫻桃的爸爸是運輸隊的會計,端的是鐵飯碗。那時流行一句話:一工一農,超過富農。於是爸爸就趕了盤時髦,娶了鄉壩頭的媽媽,然後做了上門女婿。

櫻桃自從有了第一個妹妹就開始寄養在爺爺奶奶家。雖說她是個姑娘,倒也頗受家人寵愛。在城裏安了家的二伯,還沒有孩子,便把櫻桃接到城裏小住。櫻桃被城裏的繁華好好洗了盤眼睛。第一次看到了拖著長辮子的,長長的無軌電車。第一次有大人告訴她別亂跑,會被窗戶外掃大街的四類分子抱走。第一次吃到了甜甜的香香的天鵝蛋。小孩子總是貪嘴,美味的天鵝蛋最終卻消化不了,櫻桃被送回了奶奶家。

爺爺奶奶伯伯姑姑一大家子,日子也不好過。爺爺奶奶要上班,最小的姑姑要上學,沒人來照管年幼的櫻桃,也沒有多的錢讓她上幼兒園。好在街坊鄰居中有不少家庭婦女,於是櫻桃就被奶奶寄到專為裁縫鋪鎖扣眼的羅婆婆家。

羅婆婆有嚴重的風濕,腿腳不利索,但眼神厲害。她兩眼一瞪,櫻桃就不敢邁出房門半步。櫻桃總是閉緊嘴,獨自玩著各色紐扣,直到玩膩也看不到奶奶的影子,但是她忍著不哭。

羅婆婆不在家的話她又會被寄在丁祖祖家。她會乖乖的坐在一邊看裹了尖尖腳,癟了嘴的老祖祖一手捏一根長長的棉花條,一手從容的搖著那輛老掉牙的紡車。那咿咿呀呀紡棉花的聲音,會慢慢把她搖入夢鄉。

丁祖祖是個慈祥的老奶奶。她會把存放了許久已開始化的糖果給櫻桃,所以櫻桃更喜歡被寄在丁家。丁祖祖比奶奶還高大,總穿那種用家居布自做的老式藍黑長裙,一張青色的長帕如一個圓盤裹住滿頭的青絲,而且絕沒有一根逸出。丁祖祖中年喪夫,生了九個子女,丁二爺碩果僅存。二爺是街上出了名的孝子,每天早上給丁祖祖梳頭,每晚上要給丁祖祖念古書唱戲文。沙啞的嗓子如和尚念經,即便隔了兩堵牆,也隔不斷孝心的傳播。

小姑比櫻桃大三歲,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王。喜歡帶著一幫同齡孩子到處瘋。櫻桃喜歡跟在小姑後麵當跟屁蟲,小姑嫌她人小跑不快,總是想方設法甩掉這個尾巴。

暑假來了,小姑和那幫孩子耍得更野。櫻桃樂顛顛的跟在這群孩子後麵,東家進西家出,跑得氣喘籲籲,居然沒被甩掉!他們最後跑到丁祖祖和秀芳阿姨共用的大天井邊。小姑申明誰要是跳不過天井,就驅除!一呼百應,大孩子一個接一個跳過去了,櫻桃是最後一個。小姑指著櫻桃:“恩特兒,回去嘛,你跳不過來。”櫻桃毫不示弱的大喊:“跳得過!”話音剛落就迫不及待縱身一跳,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隻跳到天井中間!天井裏有一層青苔,隻聽“嘌”一聲悶響,櫻桃結結實實的摔倒在天井裏!血從頭上浸了出來。孩子們嚇壞了,一哄而散!

不知過了多久,櫻桃悠悠醒來,天井邊已沒人,後腦勺一跳一跳的痛,想動動不了,想喊喊不出。正好秀芳阿姨來倒淘米水,這才救她一命!火速通知了櫻桃的爸爸,爸爸抱著櫻桃一路狂奔到醫院縫了十五針。櫻桃沒哭,心裏反而樂開了花,憑經驗,她受傷的這段日子,有人同她玩也有好東西吃了。

櫻桃的救命恩人秀芳阿姨和姐姐慶芳相依為命。姐姐慶芳的口腔潰瘍一直治不好,兩人吃飯也用公筷。姐姐身子弱,妹妹一直很照顧她,不僅分擔了所有家務,而且做飯炒菜全依姐姐的口味。姐姐妖豔兒得很,頭發用火鉗夾得微卷,貝殼油搽得臉上噴香。說話的時候愛高挑眉,講起故事來喜、怒、哀、樂全展示在臉上,表情豐富誇張。姐姐唱歌的聲音也很好聽,又會吹口琴,於是她擁有了一大捆粉絲,她們家也成了半條街年輕人聚在一起唱歌,擺龍門陣的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