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家裏煮熟的肉偷出來給夜叉吃,而夜叉則帶著我去偷紅薯和西瓜。下午放學時,我們就在路邊的紅薯地裏隨便挖出幾塊紅薯,又在野地上挖了個土窯,在那兒把紅薯烤得又焦又香,“噝噝”地咧著嘴吃,填飽了肚子以後,我們一直坐到天黑,然後夜叉就帶著我去偷潘魚生的西瓜,潘魚生總是醉醺醺的,他的瓜也小,又多是白瓤,但卻很甜,我們把潘魚生的瓜地弄得亂七八糟的,但潘魚生卻很少發現我們,有幾次他聽到了聲音,衝出來,但夜叉早已背起我跑出老遠了,潘魚生一直以為是來了野豬。我們遠遠地看著潘魚生站在地頭瞎嚷,就捧著肚子笑,夜叉笑起來“啾啾啾”的,就像鳥在叫。
鬆林深處有一個小湖,每年春天那兒都會飛來一大群白鳥,夜叉帶著我去掏它們的蛋。白鳥把窩搭在岸邊的葦叢裏,夜叉和我總是在中午大搖大擺地衝進去,我們手腳麻利,拚命地從鳥窩裏掏蛋,我是把蛋裝在衣兜裏,夜叉則是把蛋扔進它的大褲衩裏。很快正在抱窩的白鳥就會發現我們,它們衝上半空“嗄嘎”地呼叫它們的夥伴,這時夜叉就會閃電般躍過來把我抱起,甩開大腳衝過清可見底的湖麵,鑽入鬆林中。大群的白鳥跟在我們後麵,“呼啦啦”的鼓翅聲震耳欲聾,我好像都能聞到它們身上的氣味,那是一種惟有生活在荒野上的鳥類才有的氣味,隻要一想起這種氣味,我就會想,要是我也能像它們那樣,不用上課,每天在湖水上飛翔,那該多好。
鳥蛋很好吃,清甜裏帶著淡淡的苦腥,但夜叉不讓我去得太多,它說如果去得太多了,白鳥明年就不會來了。它說的是對的。
好日子沒能持續多久。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還躺在床上,班主任突然來家訪了。他對我爸爸說,我最近老是和一個怪物在一起,經常逃學,成績也下降得很厲害。
班主任走了以後,爸爸脫下皮帶,把我從床上拖下來要打我。媽媽聽到聲響衝進房間裏來,抱住爸爸的手不讓打,妹妹“哇哇”地哭起來,我隻穿著背心短褲,赤著腳,跑到門外,大聲地說:“你們隻愛妹妹,不愛我,你們不是我的爸爸媽媽!”
爸爸和媽媽愣了愣,爸爸先回過神來,大聲地罵:“你這野小子,看我不抽死你!”他甩開媽媽,一邊喊一邊衝過來,我轉身就跑。爸爸的一隻手得老提著褲子,根本就跑不快,追不上我。我聽見媽媽在責怪爸爸,爸爸在辯解著什麼。我拚命地跑,很快就越過了小溪,向山坡上衝去。媽媽在後麵追著,喊著我的名字,我回了一下頭,沒停下,衝進了鬆林裏。
夜叉在那兒等著我,它把我抱起來,跳到鬆樹上,我和它並排坐在樹枝上,它遞給我一粒鳥蛋,我敲開一個小口,嘬了起來,渾身都在打顫。
媽媽追到了樹下,她喊我,她說是爸爸和媽媽不好,她說他們一直都是愛我的,和他們愛妹妹一樣愛。
我坐在樹上,發著抖,不理她。媽媽哭起來,她說你下來好不好,和媽媽回去,爸爸再也不會打你了。但我仍然不理她,後來她又說,你下來讓媽媽抱抱,就讓媽媽抱抱,媽媽不要你回去了,就想抱抱你。我猶豫了一陣,但我看她哭得很厲害,有些心軟了,就從樹上爬下來。媽媽走過來,把我抱在懷裏,緊緊的,我從來沒有讓她這樣抱過,因為我根本就不讓他們抱我。
“快放手!”我說。可媽媽不放手,“和媽媽回去!”她說。“不要!”我拚命地掙著,媽媽掙不過我,我把她推開,跳過一邊,“我不會回去了!”我說。我爬上樹,跳到夜叉的背上,“快走!帶我走!”我說。夜叉輕輕一躍,就跳到了另一棵鬆樹上,鬆針尖尖的、綠綠的,在我眼前晃著,我聽見媽媽在嘶啞地喊著我的名字,我把頭抵在夜叉的肩上,也哭了。
夜裏我聽到許多人在山上找我,他們舉著火把,喊著我的名字。“你應該回去,”夜叉對我說,“他們是你的爸爸媽媽!”
我也有些想回去了,穿著背心短褲在山裏過夜並不好受。我從樹上溜下來,裝著是被他們發現的樣子。爸爸沒有打我,也沒有再提逃學的事,一切都像是從未發生過一樣。但我明顯地感到他們在我和妹妹之間搞公平,為妹妹買了一件新衣服,就一定也要為我買一件,給妹妹留下了什麼好吃的,也一定要為我留下相同的一份,爸爸也不再老說要打我,有時我考試考得不好,他不但不罵我,反倒責怪老師教得不好,有時我都覺得好笑,覺得他們簡直像是有些怕我的樣子。
但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老是逃學,班主任也沒再上我們家來。我仍然每天和夜叉在一起玩,它總是有許多新花樣,它教我用鬆緊帶彈射蜻蜓和壁虎,教我捉螞蚱折下它們的大腿再把它們放跑,教我在幹涸的水塘裏挖河蚌,教我從泥洞裏拖出黃而大的老鯰魚,為了報答它,我不時地把家裏的肉偷出來給它吃,它喜歡吃媽媽煮的肉,它說媽媽煮的肉好吃,如果我沒有肉給它,它就隻好吃生魚和鳥蛋,有時也吃河蚌。
爸爸不太管我們,隻要我不逃學,成績還過得去,他就讓我和夜叉在一起。但我知道他決不會允許我帶夜叉回家,也決不會允許我把家裏的肉偷出來給夜叉吃。
有一天中午,我從菜櫥裏拿肉的時候,被妹妹碰上了。這個“告狀精”立刻跑去告訴爸爸,爸爸黑著臉問我為什麼要偷菜櫥裏的肉,我自然不說。但即便我不說,爸爸也猜得出來我為什麼偷肉。他揪住我,把我拖進房間裏,扔在床上,用皮帶抽我的屁股,“叫你偷東西!叫你偷東西!”他一邊抽一邊罵著。媽媽隻能在門外哭喊,爸爸把門反鎖了,她進不來。
爸爸打夠了,把我關在屋裏,不讓我上學,叫我“反省反省”,但我把窗格子撬彎,從窗口鑽了出去。
我想我恨死他們了。夜叉站在鬆林裏等我,“你真的很恨他們?”它問我。我說:“我恨死他們了,最好他們全都死去,就剩下我一個人才好!”它把我舉起來,舉到它的眼前,輕聲笑著,說:“我可以幫你!”我突然發現它的眼睛原來是赤紅的,嘴角上還生著四顆獠牙。“你怎麼幫我呢?你連我爸爸都打不過!”“我可以帶你去找別的夜叉,它們比我厲害得多,”夜叉把笑容收起,鄭重地說,“不過你不要後悔!”“我不後悔。”我說。
於是夜叉把我放在背上,向鬆林深處跑去。金黃的陽光開始還斜斜地照進鬆林裏,但很快太陽就落了下去,暮色像霧一樣地從地下升起,我們跑到湖邊的時候,天已黑透了,月亮懸在湖對岸的鬆樹梢上,就像一粒大得出奇的白色藥丸。
夜叉背著我跳入水中,水麵“呼啦”一聲破開了,我們向深處潛去,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氣悶,似乎我在水裏仍然能夠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