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鼓聲響起來,“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他一邊敲著鼓,一邊在小圓台上做出各種動作,有時,甚至是連著幾個空翻,把燕奴驚得呆了。

那天夜裏,燕奴平生第一次失眠了,腦海裏全是那少年的鼓聲,“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九,拂曉,薊城南郊,安祿山率領“號二十萬”的大軍,發動了蓄謀已久的叛亂。

十一月二十一,叛軍攻陷博陵。

十二月初二,叛軍自靈昌渡過黃河,直逼陳留。

十二月初五,陳留郡太守郭納開城門投降,河南節度使張介然被俘,斬於軍門,陳留陷落。

十二月初八,滎陽失守,郡太守崔無詖被殺。

從滎陽到洛陽,隻有二百七十裏。鎮守洛陽的範陽、平盧節度使封常清親自督軍於武牢拒敵。武牢形勢險要,是洛陽的東大門。安祿山以前鋒鐵騎進攻,唐軍大敗。封常清收集餘眾,戰於罌子穀南之葵園,安祿山大軍繼至,唐軍敗退入洛陽城東之上春門。

十二月十二日,安祿山大軍突入城內。封常清戰於都亭驛,不勝;退守宣仁門,又敗;再從提象門出來,砍伐大樹,阻塞道路;最後從禁苑西邊壞牆逃出,至穀水,西奔陝郡。

鎮守陝郡的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聽從了封常清的“陝郡不可守”的建議,率部眾倉皇退入潼關。唐玄宗大怒,斬高仙芝及封常清,改派當時已中風癱瘓正在長安城內居家養病的的河西、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去鎮守。

蕭昕積十數年軍功,已累升至起居郎,亦隨哥舒翰去了。

家中隻留下夫人小蠻、女兒燕奴、老仆蕭成及一些丫環小廝。

天寶十五年六月十三日,一大清早,蕭成就帶著小廝興兒,從懷仁坊東南隅的蕭府側門出來,想到西市的米鋪去看看能不能買一些糙米回來。

前幾天就有傳聞說,潼關已經失守,燕奴一聽說,就鬧著要出去打聽她父親的消息,蕭成好不容易攔住了。

夫人小蠻既要照顧女兒,又要收拾家中細軟準備逃難,又牽掛丈夫,忙得焦頭爛額。

臨天亮時下起了濛濛細雨,蕭成一手擎著油紙傘,一手扶著興兒,一步一滑地走在路上。

剛入西市,離米鋪還老遠,就已聽到一片喧鬧之聲。

原來那米鋪大門還沒開,門前倒已經簇擁了許多等著買米的人。

隻聽得有人議論道:“若聽從那監察禦史高大人的話,即日招募城中敢死之士,再加上朝官們的家僮子弟,這長安城未必就不可守。”

另一個冷笑道:“隻怕皇上和楊國奸早嚇破了膽,恨不得開城門投降,哪還有心抵抗。”

又聽一個道:“投降倒不會,我隻聽說今早有人出門小解,恍惚看到從宮中出來許多車仗人馬,往延秋門方向去了。”

頭先那人道:“是不是要逃?”

另一人道:“不會吧,昨日還下旨說要禦駕親征……”

話還沒說完,卻聽見那米鋪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個掌櫃,腆著肚子,道:“今日無米,大家請回。”

眾人一聽,都轟然一聲散了。

蕭成聽到沒有米,記掛府中無人,便也急著要回去。

走到小雁塔下時,看見一群人紮成一堆,卻不知在幹嘛。蕭成也走得乏了,找了個茶攤坐下,命興兒去看看怎麼回事。興兒正是好事的年紀,看到有熱鬧,早就拉長了脖子往那兒瞧,一聽到蕭成命他去探聽情況,便一溜煙跑過去,尖了頭往人堆裏鑽。

路上已經有許多行人,背著大包小包,或騎驢,或乘轎,或步行,倉皇出城去避兵災。

雨下得淅淅瀝瀝,竟沒有一絲兒要停的意思。

聽說東都洛陽城破時,安祿山放手讓兵士們隨意燒殺擄掠,奸人妻女,所以長安城裏的老百姓,一聽說潼關失守,都心急火燎地往城外跑,指望著到鄉下去避一陣,等戰事平息了再回來。

蕭成想到這裏,觸動了心事,不禁捂著胸口一陣幹咳。

原來自從潼關失守的消息傳來,滿城的百姓都人心惶惶,有些人私下裏就想,安祿山手下那些兵士有不少是胡人,難保他們攻入長安城後,不做出些無恥獸行來,於是那些女人們,都暗暗貼身藏了些刀剪毒藥一類東西,以備危急時自盡之用。蕭成是男人,在這些事上就沒女人想得快,等到夫人提醒他的時候,藥鋪裏的毒藥竟已賣完了。蕭成央告說沒有鶴頂紅鴆毒,便是砒霜也好。賣藥的小二卻說連老鼠藥也沒有了,那些人參茯苓何首烏倒還有許多,不知大爺您要不要。蕭成沒有辦法,隻好找了兩隻利剪來,磨了磨,讓夫人小姐先貼身藏了。

正想著時,興兒興衝衝地回來了,“大爺,您說這事怪不怪,裏頭一個滿臉卷曲黃胡子也不知哪兒來的胡僧,先是嚷著十兩銀子賣一丸仙藥,自然是沒人搭理,他也不想想,誰有仙藥不自個兒先吃了好成仙去,還跑到大街上去賣?他見沒人搭理,便改口說他賣的不是仙藥,竟是毒藥,一小丸就能毒死一萬頭牛。他這麼一說,倒有幾個人心動了,隻是還不太信他,而且十兩銀子一丸,也貴得嚇人。”

蕭成一聽,便站起身,讓興兒速速帶他過去看看。

隻見裏麵果然立著一個滿臉卷曲黃胡子的胡僧,破衲芒鞋,腰間斜掛著一個酒葫蘆。

“我想喝酒,”那胡僧操著吭吭巴巴的漢話說道,“沒錢,隻好賣這丸藥,如果我有錢,打死我我也不賣。”

蕭成心想,也不知他的藥是真有毒假有毒,如今隻好“死馬當活馬醫”,先買回來再說。

便高聲道:“大和尚,十兩銀子太貴,打個對折,五兩一丸賣給我好了。”

那胡僧果然從懷中摸出一粒黃豆般大的藥丸出來,“一手交貨,一手交錢。”

蕭成道:“一丸不夠,要兩丸。”

胡僧道:“天底下就有這一丸了。”

蕭成想,既是一小丸就能毒死一萬頭牛,回府了就拿刀切成兩半,夫人一半,小姐一半,也使得。便從懷裏摸了一錠銀子出來,遞給那胡僧,道:“這塊我家裏剛稱來,五兩還多了一錢半。”

胡僧把那錠銀子放嘴裏咬了咬,便把手中的藥丸扔給了蕭成。

蕭成把藥丸用一塊白布手絹包了,收進懷中,與興兒一起,喜滋滋地回懷仁坊蕭府去了。

兩人剛進坊門,就看見府中的小廝旺兒急匆匆地跑來,從蕭成和興兒跟前衝過去,竟然都沒看見人。

興兒喊一聲:“哪裏去?”

旺兒才停下,過來向蕭成唱了個大諾,喘著氣道:“大爺,您快回去罷,府中這會兒已鬧翻天了。”

蕭成一聽,知道一定又是小姐生事。

因為忙著收拾東西逃難,蕭府內已是一片狼籍。

老遠就聽到閨房裏傳出的聲音:“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找爹爹去!”

興兒朝旺兒吐了吐舌頭,兩人留在院內。蕭成是老仆,並不避諱,揭開簾子進去一看,幾個老婆子死命抱住燕奴,燕奴一身男裝,腰間還掛著一把劍。

夫人獨自坐在裏間床邊垂淚。

原來燕奴趁著家中忙亂,又想偷跑出去找她的父親。

蕭成道:“放開放開,小姐要去找老爺,便讓她去好了。”

眾人聽了一愣,都隻等著蕭成回來把小姐勸住,讓她不要出去,那裏想到蕭成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隻聽得蕭成又道:“反正夫人也還有我這把老骨頭照應,——唉,要是當年老爺夫人能多生下一兒半女,也沒人會攔著小姐去找老爺。”

燕奴一聽,卻不掙了,愣了愣神,道:“放開我,我不去找父親了,我陪我娘到鄉下去。”

蕭成“嘿嘿”笑著,一邊吩咐興兒旺兒去喊兩輛大車來,一邊指揮丫環婆子們收拾家中細軟,一邊又偷空把那丸從胡僧處買得的毒藥拿出來給夫人看,又說隻有一丸,隻好夫人小姐各藏一半了。

夫人拿出懷中的那把剪子來,發狠勁剪了幾下,沒想到丸藥上竟連個印痕也沒有,又拿錘子砸,竟然也是沒有效果,看起來竟是比銅鐵還硬的。

兩人沒辦法,隻好整個兒拿去給燕奴。燕奴一看,知道是毒藥,紅著臉藏在腰間香囊裏,又問母親有了沒有,蕭成想,若照實說,她必是要把這丸藥扔回給夫人,不如騙她說一人一丸,大家相安無事。

燕奴原本是直腸子,一聽,也就信了。

濛濛細雨籠罩了長安城。

興兒旺兒找了半個時辰,隻找到了兩頭駱駝,價錢是一天一兩現銀,比平時高了十倍還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