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金魚長得就像一個蛋,它們沒有背鰭,尾巴也很短,在所有金魚中,蛋金魚最不惹人喜愛,因為它們長得很難看,遊動起來又是那樣的笨拙,像一個愁苦的老頭子。許多養金魚的人都會把蛋金魚丟棄在路邊,或者直接把它們扔給貓狗,好心一些的,會把蛋金魚扔到河裏,但是誰都知道,它們是不可能在那種嚴酷的環境裏生存的,它們早已習慣了魚缸裏的生活。
隻有那些長得醜陋異常的蛋金魚能夠逃脫被拋棄的命運,比如,頭上長出一個巨大的瘤,或者眼睛周圍長出巨大的水泡……有些蛋金魚頭上的瘤是如此之大,以至於它們隻能夠倒立著遊動,而那些長著巨大水泡眼的蛋金魚也好不到哪兒去——它們的水泡眼太大了,隻要稍微被什麼東西碰一下就會漲破,而這就意味著它們將立即被拋棄。
但這並不是說蛋金魚很快就將滅絕,一些窮苦的、養不起草金魚或文金魚的人,會從路邊或者河裏把蛋金魚找回來,他們的家裏是不會有精致的、描著花紋的魚缸的,那些蛋金魚隻能生活在破了的瓦罐或陶碗裏,陪伴著它們的將不會是穿著綾羅綢緞的小姐,而隻會是一些流著鼻涕、打著赤腳、穿著破衣爛衫的少年。但是它們也有它們的好處:那些窮苦人家的少年所給予它們的愛,是任何草金魚或文金魚都不可能得到的。
因此就出現了這樣一種蛋金魚,當它得到了足夠的愛,它就會變成那個喂養它的少年,它變得是如此之像,以至於連那個少年都無法辨出它的真假。他們——少年和他的蛋金魚——將成為一對比孿生兄弟更像孿生兄弟的兄弟,但這仍然不夠準確,或者我們應該這樣說:少年獲得了另一個自己,一個蛋金魚變成的自己。
但這是一個秘密,隻有那些喂養蛋金魚,並對他們的蛋金魚付出了足夠的愛的少年才會知道,但當他們知道的時候,他們將絕不會說出來。
於是,你會看到,當蛋金魚變成少年的時候,同時也就意味著少年變成了蛋金魚,二者不斷地互換著它們的身份,共同享受著人與金魚的雙重生活,直到有一天,其中的一個死去,這時候,隻會留下一個——蛋金魚或少年,而這個蛋金魚或少年,將再也不能夠變換他們的身份,而從此也將不會有人知道,他或它究竟是由蛋金魚變成的少年,還是由少年變成的蛋金魚。
我是柳莊那十幾個與朱標一起看金燕子飛走的少年之一,我叫虎頭,我有一尾蛋金魚。
沒事的時候,我們總是在朱標的房子前麵玩,過去就是草河,河對岸是稻田和荷塘,有白鷺在上麵飛。
朱標的房屋前立著好大一片柳樹,樹下擺著好多的魚缸,那些魚缸都是上好的砂缸,隻有有錢人家才用得起,但是這些缸裏的金魚都是朱標不要的,每隔十天半個月,朱標家的園丁就會把這些金魚挑到集市上去賣掉。院子裏種了好多花木,還有堆在木架子上的盆景,還有假山和溪水,院子裏的魚缸都是白粉缸,這些白粉缸又比柳樹下的砂缸更精致了,但是這些白粉缸裏養著的金魚,也還是朱標不要的,不過他也不會讓園丁把它們挑到集市上賣掉,而是留在院子裏,等著有大官兒還是別的穿長衫的客人來了,就把這些白粉缸裏的金魚送兩三對給他們做禮物,那些得到了金魚的人,都會非常的高興,而且還會到處宣揚,因為在揚州,假如你家裏沒有養著幾對朱標送的金魚,那你必定還不算是一個風雅的人物。真正好的金魚是養在屋裏的,那裏的魚缸都是從景德鎮買回來的景泰藍缸,每一個都有我那麼高,上麵蓋著皇帝老兒的紅印,因為這些魚缸裏的金魚都是貢品,每回皇帝老兒到揚州來,都要到柳莊來看這些金魚,那排場比戲台上的還嚇人,衣服也比戲台上的還闊氣,朱標家裏就有了很多的皇帝老兒寫的詩,還有皇帝老兒題的匾。但是我知道,在朱標的眼裏,所有這些金魚其實都是次品,隻有養在他的後院裏的水晶缸裏的金魚,才是真正的好金魚。
他的後院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進的,那幾口水晶缸也是藏在密密的柳蔭裏,從外麵根本別想看見。
水晶缸裏養著的金魚都是世上最罕見的品種:巨大的燕尾拖曳著它長長的尾巴,蝶尾的美麗令真正的蝴蝶也相形見絀,這裏還是惟一一個孔雀曾經變成真正的孔雀的地方,在很多年前,那時朱標還是一個年輕人,他被隆隆的春雷聲從夢中驚醒,於是目睹了那絕美的一刻。此後很多年,雖然他養出了好幾尾絕品的孔雀,但是再也沒有哪尾孔雀,能變成真正的孔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