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寺僧(2 / 2)

他這樣鑿了一年,就覺得石壁裏頭似乎是傳來了回音,似乎裏麵竟是空的,偶爾聽到的女人的笑聲,也似乎更清晰了,這樣他鑿得就更來勁了,又過了一年,他已經能夠確定石壁裏頭真的是空的了,而傳出來的笑聲卻越來越少,似乎裏麵的女人也聽到了他鑿石頭的聲音,而變得憂心忡忡。有時他竟會覺得這石壁裏頭的廣大空間其實並沒藏著女人,裏麵其實什麼也沒有,隻是藏著幾十萬斤塵封已久的寂靜。每當他想到這些他心裏就會發慌,慌到他忘了自己究竟是為什麼來鑿這石壁的,後來他養了一條蜥蜴,把它關在一個他鑿出來的小石洞裏,他心慌的時候,就放下錘子和鑿子,到外麵去抓來小蟲子喂它。

第三年了吧,或許是第四年,他是依據寺裏的竹子的生長來判斷時間的,所以並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鑿了多久,反正竹林裏的石頭已經堆得很高很高了,最底層的石頭都長滿了青苔,還有又老又醜的癩蛤蟆住在裏麵。有一天,他的鑿子突然從他的手中衝出去,掉進了石壁的另一頭。那一刻他有些麻木,雖然他知道把石壁鑿開的日子已經迫在眉睫,但這一刻真的到來的時候,他卻一點兒也不驚喜,甚至有些遲鈍。一縷陽光從那個小孔射進來,照亮了他緊握著錘子的粗糙的大手,他猛地醒悟過來,舉起錘子狠命地砸那石壁,一砸出一個稍大些的洞口就拚命地把頭伸進去……

先是一片迷茫的光亮,慢慢地清晰起來,一個絕美的地方,有山,有溪水,山上林木蒼翠,溪邊開滿了野花,天空蔚藍,陽光明媚,他無法相信石壁裏麵竟然藏著這樣一個世界。

一群女人聚在洞口旁邊,又驚又怕地看著他,他忽然想起自己來到這兒的目的,他嘶啞地喊著他妻子的名字,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從他開始鑿石壁以來,他再沒說過一句話了。一個女人,從人群中跑出來,抱住他伸在石壁外的頭,嚎啕大哭。

花之寺僧被判了刀剮之刑,足足的三千刀,一刀也不能少,到第三千刀時他咽了氣,那時他身上早沒了一塊好肉,四肢更是隻剩下慘白的骨。方圓百裏的人都來看,覺得花之寺僧是罪有應得,隻不過對他居然允許王誌在寺裏鑿了那麼久石壁,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事情似乎就該這樣完結了,但王誌覺得自己的妻子回到家後並不快樂,他想或許是因為自己太老太醜,但後來他知道不是因為這個。他發現連他自己也不開心了,他覺得自己似乎更喜歡呆在那個他自己鑿出來的石洞之中。他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帶著妻子回花之寺去。很遠,至少也有三四千裏——那些石壁裏的女人都是被花之寺僧從好幾千裏外拐來的。兩個人迤邐走著,王誌步行,他妻子騎驢,走了好幾個月,終於重又回到了花之寺。但寺裏早已沒人,一切都已荒廢,竹子把整個寺院都占據了,隻有石窟內是空的,蒙塵的佛像靜坐著,再也沒有潔淨安詳的天光從佛像的頭頂上灑下來,因為,佛像之上,也隻有石頭。

他鑿出的洞仍在,妻子已經鑽了進去,他伏低了身,跟著一點一點地鑽進去,他想起那條蜥蜴他臨走時忘了把它放出來了,他沿著石壁摸著,移開了那塊堵住小石洞的石塊,他伸手進去,但他並沒有摸到蜥蜴的骸骨,小石洞裏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他聽到妻子在前麵哭,便又往裏走,他覺得應該已經走到頭了,這裏應該有山有水,有嬌豔的花和明媚的陽光,但現在卻是隻有黑暗。他摸索著點亮火折子,昏黃的光亮起來,但黑暗比光更廣大,他沿著石壁照過去,可再沒有出路了,這兒就是一個巨大的石室,再沒有別的路,通向他和他妻子記憶中的那個美麗的秘境。

不過也還有另一種傳說,說花之寺還在。樵夫在深山裏碰到過,那是一個龐大的寺院,比眾人所知的花之寺要大得多,但寺院裏卻空無一人,樵夫在寺院裏一直呆到天黑,突然大殿的頂上開出了一個口子,從那兒可以看到星光璀璨的夜空,許多和尚從星空上飛下來,降落在寺裏,其中就有那位曾經被剮了三千刀才死的花之寺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