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聲稱自己的病因為向無念許了願就好了,求子的得了子,求財的得了財,求親的得了親,無論大事小事,無念都能護佑,出門求無雨,商人求路途平安,農民求五穀豐登,女人求貌美如花,全都能夠實現。
然而無念自己並不知道外麵已經把他傳得神乎其神,他仍然還是把自己當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和尚,那因為別人的崇拜而生起的微喜漸漸地就消散了,或者不是消散,而是因為習慣而變得麻木了。新建的寺廟逐漸擴大,寺廟裏的和尚也越來越多,漸漸地就達到了十多人,大家發現這個住持隻管自己念經拜佛,其他的事一律不管,其他的話一律不說,於是又公推了另一個年紀大德行高的和尚出來管事,他們也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或不正常,因為無念本就是聖僧,聖僧所做的一切事,所說的一切話,都是不可以被質疑的。
無念唯一承擔的工作,就是喂猴子,他越來越喜歡和猴子在一起,猴子們也越來越把他當成自己的同類,或許唯一的區別僅僅隻是無念天黑了之後不會與他們一起回山林裏去睡覺。
無念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忍受人的味道,他對那些士紳和官員們的拜訪已經生出了厭惡之情,因為他受不了拜訪者的口臭和體味,雖然這些人大部分其實都很注意衛生,有許多人甚至在來拜訪他之前還要焚香沐浴,但無念還是能從他們身上嗅出那絲絲的體臭,以至於他不由自主地顯露出了厭惡的表情,他的表情令拜訪者們惶恐和驚懼,認為自己做得不夠好,於是他們會更虔誠地獻上更多的奉獻。
無念無法理解自己的變化,也無法不在內心中責怪自己,學佛的人必須慈悲,而無念不僅談不上慈悲,反倒對人生出了厭惡之情,他現在這樣的情形,與佛經中所雲是背道而馳的。無念內心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為了緩解或擺脫這壓力,變得有些奇怪,常常一入定就是好幾天不出來,甚至連喂猴子的事情都交給了別的和尚去做,然而這仍然沒有什麼用,無念變得憂心忡忡,這變化連他身邊的和尚都感覺到了,於是整個寺院都變得憂慮起來。
六
在寺院建成大約一年半之後的某一天,忽然之間,寺院就變得冷清了,不再有香客,不再有遊人,隻有猴子們在冷冷清清的院子裏徜徉和發呆。
無念早晨醒來之後發現了這變化,他感到神清氣爽,多少天以來,第一次從屋裏出來,與猴子們在一起散步。其他的和尚卻沒有無念這樣的好心情,有些和尚跑到山下去探聽情況,回來之後,帶來了很不好的消息:流寇回來了,而且這一次的聲勢浩大,縣城被包圍了,流寇們的攻打非常猛烈,縣城很快就會被攻破。
和尚們問無念應該怎麼辦,無念並無表示,因為他委實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就他自己而言,隻要和猴子們待在一起,一切都無所謂,即便流寇們再一次上山來把寺院給燒了,他也沒有辦法,因為他實在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可以去。
和尚們麵麵相覷,支撐到天黑之後,他們看到了縣城裏處處燃起的火光,知道縣城已經被攻破,他們終於無法再支撐下去了,被做成臘人的恐懼超越了他們對聖僧的信任,他們卷起行李,一哄而散,不到半個時辰,寺院裏就隻剩下無念一個人。
無念依舊照著原來的習慣,在規定的時間睡下,他的內心平靜,甚至還有一些欣悅,模糊中他覺得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刻終於要到來了,然而下一個刹那他又感覺到自己的心像被揪住了一樣的疼痛,他知道縣城已經被攻破,流寇們已經進入了縣城,殺戮、強奸和搶劫正在山下肆無忌憚地發生,然而自己又能做什麼呢?除了念經和拜佛,他什麼也不能做,除了求告、忍受和麵對,他什麼也做不了。
他同時被欣悅和羞愧兩種情感折磨,直到深夜才進入夢鄉,第二天他仍然是在規定的時間醒來,如果隻看天空和山林的話,這一天應該依舊是美好而晴明的一天。沒有人撞鍾,無念隻好自己去撞鍾,他快步走過庭院,猴子們圍著他,和他一起來到銅鍾麵前。他撞起鍾來,銅鍾震響。他看到山下的縣城仍然在冒著殘煙,如果不仔細辨別會讓人誤以為是早晨的炊煙,然而在淡淡的煙霧籠罩之下,無念發現,縣城之中幾乎已經沒有一座房子是完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