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朱叉羅率羽林軍趕到佛塔下的時候,永寧寺中已擠滿了觀火的人群,起初,還有人試圖取水救火,但很快就沒有人再做這無用之事了,人們一層層地圍住佛塔,捶胸頓足,嚎啕大哭。火愈燃愈烈,突然,一個人躍入了火中,人們似乎恍然大悟,紛紛跟著躍入。爾朱叉羅的一千羽林軍已不是在救火,而是在救人,但是,仍有三個比丘尼,穿過微小的罅隙,衝入火中。那時大火已將整座佛塔點燃,巨大的火柱“嘶啦嘶啦”地響著,雨水尚未落入火中,就已被蒸騰成黑色的霧。爾朱叉羅緊跟著衝入了大火之中,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想救人,還是想自殺。他拚盡全力把三個比丘尼從火裏給扔了出來,自己卻陷在了裏麵。正是在這熊熊烈火中,他看到了柳芽,她出現在爾朱叉羅麵前,化身成一頭淡綠色的獨角獸。烈火閃開了一條通道,獨角獸俯下長頸,伸出柔軟的舌頭,輕舔爾朱叉羅的麵頰,然後咬住他的衣襟,把他拖出了火海。
爾朱叉羅平安無事地躺在人群中,渾身沒有一點的傷。他甚至能夠目睹那壯觀而可怖的景象:天地一片昏暗,千尺高的火柱在大雨中緩緩塌陷,熱浪翻湧,吞噬它所遇到的一切,永寧寺成了一個火獄。
大火足足燒了三個月。火苗緣柱而下,點燃了塔基,於是,在整座佛塔化為灰燼之後一年,仍有煙氣從地底冒出,那是埋藏在地下的塔基在默默燃燒。那年五月,有人在茫茫大海上看到了佛塔,光明照耀,儼然如新,於是人們相信佛塔仍然在矗立著,隻是不再是矗立於繁華而罪惡的洛陽城,而是矗立於那永無煩惱的西方淨土。
四月裏的一天,爾朱叉羅從迷夢中醒來,天還沒亮,他聽到長秋寺裏響起了清涼的鍾聲。他獨自住在延年裏一幢舊宅裏,與長秋寺相鄰。他試圖從昏亂的思緒中理出一根清晰的線來,但沒有用,一直到鍾聲停了,僧人們的梵唄聲由低沉到洪亮,又由洪亮到低沉,從他的窗前響過,他才想起今天是四月四日,這一天,一年一度的,長秋寺的釋迦像要出寺遊城以辟邪、祈福。
他隨便披了一件衣衫,追出門去。遊行的隊伍尚未走遠,許多人跟在後麵,還有更多的人,擠在路邊觀看。爾朱叉羅跑呀!跑呀!追上了那些身著緇衣、低眉閉目、合掌前行、口中念念有詞的僧人,追上了那些吞刀吐火、騰驤上索以眩人眼目的伎人,也追上那尊被眾多僧人抬著的釋迦像,這尊像,隻有在今天,才能被人觀看,平日都是深藏於長秋寺中。爾朱叉羅直愣愣地看著那尊佛像——不,他看的並不是釋迦,而是那馱著釋迦的獨角獸,“柳芽、柳芽……”他喃喃念著。
這時,遊行隊伍突然停止了,原來是前麵出現了一隊瑤光寺的比丘尼。瑤光寺在閶闔門禦道北,爾朱榮入洛陽時,縱兵大掠三日,有數十個契胡騎兵,闖入瑤光寺,大行淫穢,瑤光寺的女尼們受不了這樣的淩辱,投繯的投繯,跳井的跳井,沒有自盡的,也都不敢出寺了。那些女尼們也是身著緇衣,奇怪的是,她們每人肩上都背著一小捆幹柴。她們列隊站在街心,擋住了人們的去路。為遊行隊伍開路的兩頭獅子,也被這隊烏鴉一樣的比丘尼嚇住了,不再騰躍吼叫,而是避到了路邊。
女尼們向著釋迦跪下,低聲念了陣經文,便站起身,向永寧寺的方向走去。許多人都不跟著長秋寺的佛像了,而是跟上了這群女尼,想看看她們究竟要幹什麼。
女尼們來到了永寧寺,把肩上的幹柴放在佛塔的廢墟上。廢墟依然滾燙,冒著煙。幹柴搭成了三個柴堆,女尼們把三個人抬到了柴堆上。爾朱叉羅認出了,那三個趺坐於柴堆上的人,便是那日自己從火海中救出的三個比丘尼。爾朱叉羅已經不再想著去救她們了,有一會兒,他甚至想,自己也應該和她們一起,坐在柴堆上。女尼們把柴堆點燃了,火試探著,輕舔著,忽然張開雙臂,把她們擁入懷中,她們的緇衣被火的手指舞動,像一麵麵黑色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