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文化從寺廟中開始盛行,它和抹茶的搭配本來就自帶了禪意。剁椒魚頭和青椒回鍋肉,天生不是五言七律,用不著焚香之後就吃,在人聲鼎沸的餐廳裏夾一筷子——隻可惜,這才是我的常態。
我承認“和果子”是一種極具誘惑力的點心。在“它太漂亮了怎麼舍得去吃它”和“老子就是把這麼漂亮的東西咬爛了吞到肚子裏變成”這兩種情感裏,越衝突,誘惑力越大。
這與日本人天生的悲劇審美是一致的,如櫻花,如花火。反正所謂悲劇,就是把最美好的東西毀壞給你看。吃和果子,我覺得大致也就這意思。這種行為本身已經是一種俳句一樣的美,誰還會去管一首俳句是外酥裏嫩還是酸甜適中?
當年日本的遣唐使將中國的飲茶習慣帶回日本,同時帶回了茶道文化和糕餅技藝,受到日本貴族的追捧。從此,“果子”──也就是糕點這種形式才進入了日本。從僧人開始,流傳到貴族,再四散到布衣平民。
第一次在京都參加一個和果子宴,全程無非一碗抹茶、一個果子。老師要帶領著品嚐者打開五感。從了解它們的名字開始。這些名字取自四時風月,和歌,俳句,曆史鄉土。它們叫做初音、雲錦、落雁、花菖蒲……品嚐和果子,要從名字開始,感應季節感以及其由來,在心底產生不可思議的回響,然後徹底安靜下來。
然後,才能開始正式調動五感。
首先是視覺。用眼睛欣賞和果子的美感。和果子之所以著名,大部分的原因來自“手作”。這是日本的點心師傅的驕傲。他們不但能做出具體的櫻、梅、竹、蘭,甚至能做出更為抽象的“流雲”或者“風沉”。沉心靜氣地端詳,你會驚異地發現一枚小小的果子刹那間漲滿了美感,美得要溢出來。
第二感是嗅覺。日本人是嗅覺的民族,傳說在暗夜裏,雖然穿著衣服,也可以判斷出來者是誰。所以香道與猜味道的遊戲在日本盛行。品和果子的香氣,是用嗅覺回憶大自然的恩澤。稻米、紅豆、芋頭、肉桂、薑、薄荷……在抹茶的氣息裏,風吹疏竹,雁渡寒潭。
第三感是觸覺。老師請我們輕輕接觸和果子,感覺它的柔軟,感覺它的細膩。
然後持竹刀,果斷簡潔地從中切下,感覺竹子切開這一豐腴身體的感覺。這支竹刀日本人稱之為“楊柳”,在考究的和果子宴上,需要現場手削出來。古雅的和果子品味者,則隨身攜帶自己的楊柳,用一隻錦緞套子裹了,到這時就恭敬地抽出。當一個人擴大了自己的感官之後,每一種感覺都被放大,我能感覺到刀下的和果子甚至產出某種肉欲來,讓人心跳加速。
第四感是味覺。是我們對食物的最熟悉的感覺。和果子很甜,中和了抹茶的苦澀,一喜一寂,對味覺中和。
第五感是聽覺。是品嚐食物時候發出的聲音。聽糯米的黏著、仙貝的脆響,甚至抹茶下咽時候喉間發出的“咕咚”一聲,也顯出不一樣的趣味來。
如此,才算吃懂了一枚和果子。
隻是後來就再也找不到這五感了。在任何地方買回來的和果子,都是啊嗚一口咬掉一半,隻覺得真甜真甜,非要拿一口茶去就它才算完。這樣的一枚和果子,除了漂亮一點以外,跟普通甜點並無二致。
原來人的感官係數是真的可以自由縮放的。外界變得很小的時候,內心就變得很大,一切無意義變成有意義,反之,什麼都不過如此。
我並不懷念和果子的味道,但是挺懷念那一個多小時裏隻細細吃一枚和果子的自己。不知道同樣的方式能不能用到品嚐其他菜肴或者食材中去,也許不行。
畢竟和果子文化從寺廟中開始盛行,它和抹茶的搭配本來就自帶了禪意。剁椒魚頭和青椒回鍋肉,天生不是五言七律,倒也用不著焚香之後就吃,在人聲鼎沸的餐廳裏夾一筷子——隻可惜,這才是我的常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