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蘇祖籍廣東,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2005年開始寫作,陸續在《作品》、《上海文學》等雜誌上發表小說,曾獲小說大賽優秀獎,作品被《小說選刊》轉載並入選2008年度短篇小說選(漓江版)。

從咕咕記事起,就看見那隻紫銅香爐一直擱在外公的書櫥頂上,團悠悠的一隻小香爐,顏色沉暗微有銅光,後來他知道那叫風磨銅。那香爐有紅木做的蓋子,兩隻分撇的戟耳,爐身上用銀絲嵌出流雲紋,還有三足,蹬在也是紅木做的小小一片盤雲座上,爐底嵌刻著篆書的“石叟”二字。

後來這隻香爐被母親明慧帶回了廣州家裏,香爐很沉,因為還裝著一爐陳年爐灰,咕咕曾問過母親:“它可是個古董?”她也不太確定,隻說聽咕咕外公以前提到過,1937年鎮江淪陷前,外公的父母——也就是她的祖父母家裏,一直是開綢布莊的,日本人炸了綢布莊後,什麼都沒保住,單保全了這隻香爐。之後祖父母帶著一大家子避難到了上海,隨身就帶著它,後來才知道,那麼寶貝香爐,原來是爐灰裏埋了幾條俗稱“小黃魚”的金條的緣故。

外公沁鵬,那時候才二十出頭,在鎮江讀完書,到了上海謀職,當父母親帶著底下一個弟弟兩個妹妹來投奔他時,他幸而已在中國銀行裏當上了職員,他在家排行老二,上麵還有個大姐沁惠,在安徽教書。沁鵬搬出銀行的單身宿舍,在同孚路上賃下一套石庫門房子安頓了全家。

沁鵬和幾個姊弟妹,一邊倒地全長得像他們母親——即明慧的祖母,祖母生得寬鼻大眼,肌膚細致,就是黑了點,算不得好看,卻頗是個利索人物,從小做慣了綢布莊裏的大小姐,沒上過學,不識字,但照著老輩人對女孩的約束,打小裹著三寸金蓮,做得一手細密女紅,燒得一桌地道的淮揚菜。又因為生在商人家裏,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便還有七分主見。大了後,自己相中了店裏的一個賬房夥計,也不在乎比自己小兩歲,就央父親把那人招進門做了入贅女婿,後來就成了明慧的祖父。祖父姓關,從小跟著他爹爹在富人家裏坐館長大的,主人家的兒子不喜讀書,反而他好學,天資也聰穎,把人家家裏的藏書看了個遍,因此能寫會算,十五歲上到綢布莊裏當上了小夥計,也就靠著那一副伶俐的腦筋,出色成了個人物,才一眼被老板的獨生女相中了。

祖父母在上海安頓下之後,幾個上學的弟妹繼續上學,靠沁鵬一人的薪水難以為繼,祖父就托熟人在一家法律事務所裏謀到一個會計職位。家裏人多,物價又漲得飛快,負擔還是逐日地大,時不時地,便要填出根金條來典賣,過了幾年,大半也就開銷了去。

大姐沁惠不久後也從安徽到了上海,到了一所小學裏教書,並和那小學校姓馮的校長談了一場戀愛,臨了卻沒結果,看看年紀偏大了,倉促嫁了一個同籍的同事,時局一穩,又跟著丈夫回了鎮江。她這一來一走,倒給大弟沁鵬牽了根紅線,把馮校長一個小妹妹,叫馮吉良的,介紹給了他。

吉良跟馮校長同父異母,父親早死,她原本跟寡母一直住在南京,也是日本人來屠城的那一年,魂飛魄散地攜著母親隨逃難人群逃到上海來投奔大哥的。她那年才十五歲,剛從金陵女中畢業,後來在上海考上了戲劇學校,讀了三年,畢業後考進了國泰電影公司,當了演員。俗話說長兄如父,投奔大哥後,生活上一切都倚仗大哥,因此吉良向來對大哥的話也言聽計從。馮校長看那時候沁鵬已在銀行做到了高級職員,外人看來,不啻於捧著個金飯碗,便極力撮合妹妹,不上一年,真就讓倆人結了婚,吉良於是帶著母親搬出了大哥的家,搬進了關家,那一年沁鵬二十六,吉良二十三。

第二年初,明慧出生了,半歲時,一日忽被街上一片劈劈啪啪的爆竹聲嚇得大哭,原來抗戰勝利,日本人投降了。沁鵬笑著和吉良說:“今年好兆頭,家裏興許也要有喜。”果然說中了,隔一年便雙喜臨門:一喜得貴子,弟弟明坤呱呱落地,二喜銀行給員工蓋的宿舍竣工了,沁鵬也分得一套三層的大房子。到第三年,妹妹明麗也跟著來了。

孩子們漸漸大了,學說話時,大人先教認長輩,按鎮江的習俗,叫祖父“爹爹”,祖母“太太”,外祖母“婆婆”。漸漸地,大人隨孩子口,也爹爹太太婆婆這般稱呼起來。

自吉良進門不久,太太便給她改了個名字,叫“吉雲”,因為太太說話,向來舌麵有些粘連,老把個“吉良”喊成了“吉娘”,喊多了,自覺這“娘”字不妥,便想出了這一招。吉良心裏老大不願意,麵上卻也不敢違背,反而太太自己,想起來一會兒喊聲“吉雲”,忘了,照舊又喊回了“吉娘”。

太太一向在綢緞莊裏自在慣了,性子急躁又偏挑剔,照俗話說,就是個“疙瘩人”,媳婦拖了個老娘進門,她便百般地看不起婆婆,嫌她是個靠女兒的老寡婦,又嫌她是大腳,隻一點,婆婆雖不懂寫字,卻識字,這讓太太稍許有些嫉妒。婆婆年青時就守了寡,後來一直信奉耶穌,養成了個習慣,一本小聖經時常揣在身上,遇事便翻看喃誦,她天性和善,又自感寄人籬下,凡事就盡忍讓。

搬進銀行的新房子裏,家裏雇了個揚州傭人陳媽,仍是太太管家,她和爹爹住在三樓上,平常早上起來,大家都到樓底下的客堂間吃早飯,隻她例外,把一隻四角吊繩的籃子吊放到樓下,那轉角木樓梯平常不開燈總是黑魆魆的,三樓頂上倒開了口四方玻璃的天窗,也不頂事,隻晴天時射下一筒光,像個光的井,太太站在扶梯邊,便像站在了井口邊,手裏墜著繩子,朝樓下拖長尾音喊:“陳媽——”。

陳媽急應一聲“來了”,按老規矩,快快地就往籃子裏放上一碗滾燙的泡飯,和剛買的油酥大餅、一份早報。三樓慢慢地吊上去後,私房裏藏著各色鎮江醬菜、玫瑰腐乳和花生芝麻醬等過嘴。太太不識字,要報紙做什麼?這就和她命令陳媽平常晾衣服時,須得把她的衣服晾在頭裏是一個道理,處處顯耀個主人的地位罷了。婆婆愛看早報上連載的世俗小說,但那早報隔一日或隔幾日才傳到樓下,有時候根本就沒了蹤影——被太太剪了鞋樣子什麼的了,所以到婆婆看時,對那忽前忽後、斷斷續續的連載小說,就非得用些想象力。

早飯後,太太常出門去,把刨花水將一頭黑發梳得滴溜絲光,在腦後綰一個工整的8字髻,又劃著一根自來火再吹熄,用那炭棒細細描出兩根眉毛來。夏天時,她常穿一件浮花銀綢大褂、寬腳黑綢褲,冬天便是直下的皮袍子,頸口袖口裏露出貂毛。她的每雙小腳尖皮鞋,時時都擦得跟嶄新的一樣。穿戴好出門,她邁著微微後靠的小八字步,手裏挽著個時興的藤圈大花布袋,那風度真個叫一身的春風爽利。很快,弄堂裏就都知道有這麼個時髦老太太。太太和爹爹各有三兩個堂兄姊弟也在上海,她便經常去走親戚,不時也請親眷來家裏叉麻將,吃點心,邊把無線電開得聲音大大的,日子像過得勁頭十足。

婆婆住在二樓亭子間裏,無事從不上三樓,她是個悄無聲息的人,多半時候照看孩子。稍閑,有時到樓底下相幫著陳媽擇菜,多時還坐在亭子間裏納鞋底,把麻線抽得“玆茲”響,她眼睛不好,看報看書時戴上老花眼鏡還要另加一隻放大鏡,納鞋底時,便也幾乎把鞋底湊到了鼻尖上。她夜裏有時失眠,就打開那本小聖經看一會兒,偶爾把燈點得久了些,給太太瞥見,第二天陳媽來報賬,便找個事口指桑罵槐:“是呀,如今什麼不漲價,哪一項不要我們貼補?自來水,煤氣,電燈費,他們小兩口自然要存錢,總掏不到她荷包裏,她知道心疼!”

話傳到吉良耳朵裏,賭氣專給婆婆買了盞大號油燈放在床頭櫃上,間隔地又拿錢給婆婆,大聲說讓她買燈油用,專說給太太聽的。

吉良生完三個孩子後,太太曾叫她呆在家裏,別再出去拋頭露麵,可吉良這上麵是個拗脾氣,死活不肯,她知道太太看不起她娘,她要是再不工作,娘的日子怕更難過,就一意仍要拍電影,想著自己有工作,有能力賺錢,娘兒倆在家裏才有地位。

明慧小姊弟幾個小時候的鞋子幾乎都是婆婆做的,可婆婆的針線活,太太是嗤了鼻地看不上的,太太偶爾隻給明慧和明坤兩個男女長孫做雙鞋,三丫頭不遭她喜歡,因為排在後頭,又是個丫頭,不新鮮了。

這一天周末,正逢著爹爹過五十大壽,老五沁蓮從寄宿學校回家來。自從一家子避難到上海,這一轉眼也過了十年了,家裏是一邊添丁,一邊走人。老三老四早幾年都讀完了書,在外地找著了事做,留在兩老身旁的,現在隻剩下一個老五沁蓮,她比上麵的哥哥姐姐小得多,今年才十五歲,可說起五丫頭沁蓮,也不遭太太喜歡。其實兄妹裏,數她長相和性格都最像太太,卻也正因為此,常常和太太鬧爭執,有時候駁嘴把太太惹惱了,抓起一支雞毛撣子,扯過頭發來就打,口裏罵著:“你個小王八羔子!吃我的,穿我的,養大了叫你當討債鬼!我打死你個小王八羔子!”打得沒頭沒腦。沁蓮為了爭口氣,初中一畢業就自作主張地報考了護士學校,一圖有住宿,二圖早獨立,決了心要早早脫離太太的管製。

沁蓮下午一進家門,客堂間的飯桌上已擺了一些冷盤菜,大姐從鎮江托人捎了貢酒和水晶肴肉來賀壽,麵粉點的壽桃蒸好了,一隻隻粉紅肥碩地堆在盤子裏,燉雞湯的香氣一陣陣從廚房傳進來。沁蓮拿起隻壽桃聞了聞,又沒精打采地放回去,暑假快到了,她和幾個同學相約到北平去玩。隻是旅費的事,她心裏根本沒底,凡遇要伸手向太太要錢,她就愁悶,當初考護士學校,太太倒也沒怎麼管她,隻私下罵了她兩句“下賤”!她想過問大哥沁鵬要錢,但是聽說他馬上要被銀行派駐到印度去一年,嫂子這幾天都在給他整理行李,他們自己已預先墊付了不少花費,就不好意思再開口。

沁蓮站到大櫥落地鏡前攏攏齊耳的短發,側側身子照了照,忽發現彩格子布旗袍的下腰上一個小黑點,仔細一看卻破了個洞,心一驚,想:要死!像是給香煙灼的,想是剛才坐電車時,哪個缺心眼手裏的煙碰上了。她趕緊把旗袍轉一轉,想往身後藏,這一來,更不想上樓去和太太報個到了,省得看見了又討打。她退到沙發旁一屁股坐下,無聊地歪斜了身子,漸漸就眯著了。過了會兒,她被“乖乖”一聲嚇醒了轉來,睜眼一看,是給三丫頭明麗請的揚州奶媽下樓來了,像是剛喂完了奶,領口襟子還沒扣上,兩手正捧了個大玉米棒子啃,一見了她,喜出望外地說:“五小姐回來了,怎麼也不到樓上去,太太剛才找人看背呢,說背上癢得不得了,撓了半天,也不知道長了些什麼玩意。”

沁蓮說:“她一把年紀的,還能長什麼玩意,大不了痱子。”

那奶媽是個活寶式的人物,撮了眉毛認真說:“聽她那動靜不像是痱子,哼哧了半天,我喂完三丫頭想上去幫她看看的,”她頭頸忽然一縮,掩嘴偷笑說:“婆婆猛朝我搖手,說別惹上了,傳給孩子。”

沁蓮沒接茬,奶媽兀自坐到一邊沙發上,轉頭看側幾上的金魚缸,嘴裏嚼著玉米,順手拈下一兩粒丟進魚缸裏去,沁蓮見了說:“不懂別亂喂,噎死魚你賠不起。”

奶媽嘻嘻一笑說:“五小姐,你真跟太太像得很呢,說話一個腔調。”沁蓮白了她一眼,她嘻嘻笑著到廚房找陳媽搭訕去了。

那一晚壽席吃得熱熱鬧鬧的,吉良抱一個牽一個,象征性地代孩子給爹爹磕頭,祝長命百歲,過兩天沁鵬也要啟程去印度,這一席便又兼了給他餞行,男女都喝了點酒,敬來敬去地,吃得個個麵色酣紅。隻沁蓮悶悶不樂了一晚上,吉良和小姑子曆來親熱,看在眼裏,第二天就追問情由,沁蓮這才勉強說了,吉良二話不說,進房裏拿了錢出來就塞給她,把個沁蓮立時感動得雙眼通紅,直攥著嫂子的手說,等畢了業一定報她的恩。

哪知道沁蓮去了北平,竟一去不回了,過了一個多月,學校已開學了,她才給吉良寫了封信,裏麵又夾了封小信轉給父母,信上說她經朋友幫助,已轉學到北平的一所護士學校,又幸得好友資助,下學期起就在那兒上學了。家裏看了信先都麵麵相覷,太太恨是恨,終歸是自己女兒,忙就叫吉良寫信逼她回來,一來二回地去了兩次信,好說歹說,沁蓮就是不肯回來,也不向家裏提要錢,隻說借朋友的錢夠用了,還叫吉良轉告太太一聲,多謝她的養育之恩,以後她自己照顧自己,死活都不再費她老人家的心。

太太聽了,知道女兒恨自己到這份上,心裏一半氣,一半悲涼,私下向爹爹痛哭一番,仍是骨肉連心,又怕沁蓮借了別人錢,平時苛刻著不敢多花,折損了健康,硬是拿出最後一根小金條,折成銀洋給她彙了過去。

過了年,三丫頭斷了奶,太太辭了揚州奶媽,家裏一下子清靜下來。沁鵬去了印度,沁蓮又在北平,吉良有時拍外景,到上海附近一去十天半月,家裏就隻剩下三老三小。

大姐沁惠寫信叫太太回鎮江住一段,她樂得去解解悶,帶上明慧就去了。住了一個月,回來了,吉良見了明慧又親又抱,問鎮江大姑給吃什麼好東西了?明慧才剛三歲,口齒還不清,回答說吃了一個大“瓷兒”,吉良聽不明白,問太太才知道是“旗兒”,就是俗稱“老虎腳爪”的點心,太太又說小家夥在火車上憋不住尿,隻得往窗外把,就逗明慧說:“太太怎麼給你把尿的?你把一個給你姆媽看看。”明慧便叫吉良蹲下來,她繞到吉良身後頭,兩隻小手抓著她胳膊,小嘴巴一張,一口咬住了她後衣領子,太太說:“喔,太太是怕你掉到火車下邊去,對不對?”明慧不鬆口地點點頭,把個吉良笑翻到地上。

這以後,太太每到親眷家叉麻將,也總喜歡帶上明慧,一來把她做個運財童子,二來說她肚子好,吃不壞。每次從大姑奶奶或二舅伯家裏出來,都已到了深夜,明慧早在人家家裏睡著了,被太太抱上三輪車,蓋上毯子,隱約聽見她的鎮江口音,七拽八拐地朝車夫說著:“吉斯菲爾路凱納路。”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聽了多少回。

逢節假日,吉良也帶著孩子們走走親戚,舅舅馮校長那兒,孩子們常去慣的,馮校長上頭還有個大姐,比吉良大了足有十六歲,孩子們都管她叫大姨,也在一所小學裏教書,因為很早孀居,一直就住在學校裏。去大姨那兒,路稍有些遠,但一到夏天,孩子們都爭著去,因為那學校裏有個小露天遊泳池,孩子們去了便一個個蠶寶寶似地赤了身,套著個小救生圈,跳進泳池裏漂著玩。

正所謂亂世裏沒幾天安穩日子,忽一日,爹爹在回家路上被人綁架了,綁匪手書一封匿名信,叫兩個小跑腿的連同爹爹的公事包一同送到家裏,信頭上堂而皇之寫著幾個大字:“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底下寫“一榮公司欠我貨款美鈔數萬,追討幾年無門,上訴法院,居然敗訴,至今分文無取,累我生計俱斷,無奈破產,今也被債主追逼,特全權委托四馬路範爺處理欠款事宜,今限十日籌大洋三萬贖人,時下戰亂,草菅人命,萬勿報警,否則撕票自負。”落款一個範字,下麵按了幾個人的紅手印子,還有個圓圈,圈了個“青”字,叫人一看知是黑幫。

一個跑腿的把信草草念完,太太聽了當頭吃一啞棒般,愕在原地,不曉得從何說起,家裏從未聽爹爹說起在外麵和什麼人合開公司,更沒有欠債,想他們肯定是認錯了人。兩個跑腿的把公事包和信交到她手裏,扭頭要走,她這才回過神來,急拖住辯說一番。那兩個小嘍囉,根本也不知詳情,隻連連警告不準報警,太太拖住他們一味解釋,拖來拽去的,不由就撕扯起來,鬧得聲響大了。陳媽趕來看,隻見那兩人狠狠把太太推到地上,轉身搡開陳媽就走。太太小腳,一時站立不起,屁股摔痛了兼一肚子冤屈,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陳媽好容易扶她起來,她還叫去追那兩人,哪裏還有蹤影。喘息一下,她急叫陳媽去弄堂口看看吉良回來沒有,火燒身般等得吉良進了家門,趕緊把信教她看了,吉良也詫異非常,太太說趕快去找當初介紹爹爹工作的蔡伯伯,倆人便飯也不吃,匆匆趕到蔡伯伯家裏,蔡伯伯看了信,即刻給事務所裏認得的一個張律師打電話,對方聽了先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再問了幾句,才猛地點醒般說:“噢,一定又是錯把關先生認成董律師了。”

老姨婆身體一直很硬朗,雖然七十冒頭了,咕咕四歲前,老是背在她背上,這兒走,那兒蕩,周圍什麼電線廠、搪瓷廠等搞批鬥大會,他們有時去湊熱鬧地看看,那年居委在附近的電影院裏開毛主席追悼會,他們也去默哀了兩次,再後來人民廣場上舉辦粉碎“四人幫”的萬人慶功會,他們經過時順便也在外圈站站,跟著歡呼的人群喊了兩聲口號。

十年“文革”終於結束了,有天老姨婆帶著咕咕到靜安公園裏和幾個老同事、老姊妹聚會,這時候多都成了孤老,在“文革”中吃了苦頭的,此番就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唏噓長談著,直到近傍晚才散,大家相攙著走到公園門口,道了別,隨其他公園裏出來的老人們各自四散開,老姨婆背著咕咕也再慢慢地走回家,天上那時正一輪渾圓的落日,把街道映在一片橘金的夕照中,這一個個蒼蒼皓首,迎著暮輝踽踽而行著,頗有些“蒼茫古木連窮巷”的意味。

吉良也退休兩年了,月底到電影廠裏領工資,有時也帶著咕咕去,碰上從牛棚裏複出的老同事,老遠就招呼著,殷勤問候,又讓咕咕叫這個奶奶,喊那個爺爺,可惜咕咕還沒看過幾部電影,不認得他們都是熒幕上早就名氣很大的明星。

咕咕隻比較怕外公,因為他總是陰沉著臉,從來不笑,其實咕咕不知道,外公隻是一向心情不好,好容易熬到“文革”結束了,眼看著別人一個個都平反了,可他平反的事卻遲遲不落實,為此,過了退休年齡他也不肯退休,仍一份份申述報告寫給相關部門,企盼自己最終也能落個清白,卻一拖好幾年,終不能如願。

阿姨明麗早幾年在亭子間裏結了婚,結婚前她常帶咕咕去公園玩,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小毛頭,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她便自顧不暇了。到這時候,已是1979年,咕咕已經五歲了,吉良和沁鵬商量著該把他送回父母身邊去。正要給明慧寫信,明慧卻先來信提及了此事,說暑假裏就來接咕咕。

明慧在礦務局一呆也十年多了,全國氣氛稍一鬆動,鳳卿那顆調回廣東的心又活動起來,私下又開始聯係調動單位,趕上剛剛改革開放,需要人才,給他聯係到廣州某文教單位,願意接受他們夫婦倆,隻預先說明要自己解決住房,鳳卿隻要是能回故鄉,任何條件都接受,偏又是最後一步卡了殼——礦務局幹部處不肯放倆人的檔案。他一個同時搞調動的廣東同鄉,托親戚從香港買了台電視機送給領導,立馬就放行,可先不說鳳卿本身就不會溜須拍馬,光他自己的那些債務,還是直到前幾年才還清的,和明慧這麼些年根本也就談不上有什麼積蓄,為此心情就很鬱悶。

那年暑假,明慧回上海,把這些都說給了家裏聽,恰巧小姑姑沁蓮難得地從北京回上海探親,沁鵬本就因自己遲遲不能平反而鬱鬱寡歡,現在聽了明慧的事,隻是愁上加愁,他從來又少言寡語,這時候就愁得人樣子都有些變形。沁蓮從嫂子吉良處聞知了大哥的事,她一向知道大哥的為人,心裏頭當時就十分憤懣,回北京後,忍不住跟那位著名的女政要說了此事。那女政要籍貫雖不在上海,卻自小在上海長大,講得一口上海話,到了北京,平常生活中隻有同沁蓮能說說鄉音,因此幾個護理人員中,最喜歡她。聽她哭哭啼啼地把沁鵬的事情說了,先就叫她安下心來,她馬上安排下麵辦公室的人專程到上海去調查一趟。

有了女政要辦公室的出麵,事情很快就澄清了,過了半年,終於為沁鵬平了反。沁鵬為此一個人大哭一場,盡舒了一口淤積了十多年的鬱氣,然而或許這年頭太多冤假錯案需要平反,小案子顧及不上,學校就沒有補發文革時扣發他的工資。沁鵬好歹等到了個公正的結論,人一揚眉吐氣,這上頭也不去追究,算起來,他已過了退休年限三四年,平反的文件一下達,當即就去辦理了退休手續。

明慧這邊,經過鳳卿又一整年的軟磨硬泡,領導終於肯放檔案了,他大喜之下,趕快寫信讓一個在廣州的表妹幫忙租房子,辦理完調動手續,跟手便打包家具,櫥櫃桌凳、床板草席,能搬走的盡量搬走,連補過的藤椅和小板凳等也一應運到廣州去。他們幸而還算調動得早,之後幾年,改革開放的閘門大開,全國性的調動大潮都向南湧去,就比這會兒更難多了。

夫婦倆調到廣州後,那文教單位留用了鳳卿,卻安排明慧進了屬下的一所師範高校,隻是學校遠在郊區,每天大老清早地趕公交車就比較辛苦,好在還有暑假,明慧便照舊回上海探親,碰上明坤的幾個孩子也從儲木場來上海過暑假,一群小鬼,就都在地板上打地鋪。咕咕在廣州上了小學,起先每年暑假隨明慧到上海來,還嘰嘰喳喳地說上海話,慢慢地,越大,越不肯說了,吉良和明麗有時逗他說兩句廣東話來聽聽,他也不說,隻說普通話。有次吉良領著他和幾個表弟妹一同出去,在弄堂裏碰見隔壁人家的孫女,比咕咕大兩歲的,吉良讓他喊人家小姐姐,又笑說:“對了,你們廣東人,該叫‘噶嗟’。”咕咕聽了搖頭直笑,說才不是呢,親姐姐才那麼叫。吉良這才到底弄懂了“噶嗟”的意思,閃念間,順帶就想起了老早的結拜姊妹小婉,她解放初去了香港,那殷老板卻仍留在上海繼續做公私合營的生意,逢年過節,吉良照例給他送點禮表表心意,從他那兒也就打聽到一些小婉的消息,可誰知沒過兩年,殷老板竟突生暴病死了,之後幾十年風風雨雨過去了,吉良就再沒聽到過小婉的任何消息。

咕咕小學時成績還好,哪知道越大越讀不好書,人倒也不頂頑皮,隻是坐得住人,坐不住神,上課總是開小差,給老師批評了,一副笑嘻嘻接受的樣子,卻老是認錯不改。明慧和鳳卿兩個都算得會讀書的,便說不知道他這樣像了誰,到他初中畢業時,越發不想讀書,勉勉強強考上了一所旅遊職中。明慧和鳳卿當初一到廣州,先在華僑新村那兒一幢僑房裏租住了兩年,跟著單位就分了房子,是和別家合住一套一廳四房的房子,兩家人一合住就是七年。那合住的人家姓湯,有個和咕咕同歲的男孩,從小和咕咕玩到大,如了兄弟般,湯家孩子讀書規矩得多,到他讀大學時,咕咕已出來做了兩年導遊,又籌劃著想自己開旅遊公司了。

一晃就到了1995年,上海家裏的老房子由於是磚木結構,年齡長了,政府要來加固地基兼翻修,幾十年來,這裏的人口增加了上十倍,這批老房子翻新後,麵積將比原先小得多,樓層卻反要比原來多出兩層來。這工程涉及到幾百戶人家的臨時搬遷,連測量帶工時統共要花上三四年時間,好在這時候明坤明強都相繼通過落實政策或調動回到了上海,租房子搬家等事便全由他們去操辦了。

暑假裏明慧獨自回到上海家裏,就是來最後看老房子一眼了。家裏幾十年來,變化很大,樓上樓下已換了幾輪的鄰居,許多的老物件,被更新或遺棄,使得許多童年、少年時的記憶,隻能到腦海裏循跡了,好在房子仍是這一座看著她長大的老房子,走在那沉寂而黑暗、白天也需要開燈的轉彎木樓梯上,那股潮暗的氣味就還像是舊時的,勾起她一些童年的回憶。有時耳邊仿佛回響起姊弟妹幾個嬉鬧追逐的聲響,抬頭望向三樓頂那塊天井方玻璃,有時也仿佛還看見太太站在樓梯邊往下綴著籃子,經過亭子間,婆婆那“玆茲”繃鞋底的聲響也時隱時現......將來這些統統要消失了,記憶便隻存在於記憶裏了。

日腳走得真是太快啊,沁鵬和吉良,現在也都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吉良仍唱京劇,有幾個固定的票友,每周或公園或誰家裏的聚了練唱,沁鵬因為腿腳不好,多隻能呆在家裏,種花養草。前幾年和湯家分開住時,明慧邀父母來廣州小住了一個月,現在老房子要拆,她又提出讓他們到廣州來住一段,沁鵬因為腿腳的關係,隻有心無力地搖著頭了。

沁鵬有天叫來個二手家具收購商來家裏收些紅木家具,一來是為了搬家時東西精簡些,二來也為將來房子蓋好了攢些買房錢。沁鵬帶著那人樓上樓下看了看,老姨婆這時已經過世,樓下小房間裏那張原先吃飯用的八仙桌賣了,一千塊,樓上豎靠在大房間門背後的一隻雕花圍棋案子賣了八百,那收購商叫隨同搬走了兩樣東西,眼睛仍在房間裏轉悠,忽就轉到了書櫥頂上那隻紫銅香爐上,盯了會兒,問沁鵬:“你這隻香爐賣不賣?”沁鵬把香爐拿到手裏,說句:“這香爐在我父輩那時可就是個老貨了。”那商人鼓動說:“那你這個賣的話,我再給你一千八好了。”沁鵬把香爐在手裏轉了轉,打開蓋子看看裏麵一爐爐灰,終是搖了搖頭,說不賣。那人催著問:“那你說多少,好商量嘛。”沁鵬把香爐放回書櫥頂,說這次不賣了。那人延捱不下,隻得下樓,臨走,仍有些不甘心地囑咐沁鵬:“老先生,這趟就當認得了,下次你要賣那隻香爐的話,熟來熟做,還是賣給我吧。”沁鵬笑笑說要賣時再說吧。

暑假很快也結束了,明慧買好了回廣州的火車票,走前一天正收拾行李,沁鵬忽然塞了一團報紙裹著的東西到她箱子裏,明慧問是什麼,他說:“就是爹爹和太太的那隻香爐,你拿回去吧,現在隻有你一個離我們最遠了,老房子要拆了,你留著它權作個念想,過會兒家裏搬進搬出的,我怕弄丟了。”

次日中午,沁鵬和吉良送她到弄堂外坐車,迎麵碰上了陳媽,笑嘻嘻地仍喊她“大慧子”,得知她要走,就問起小老虎咕咕來了沒有,明慧告訴她咕咕已經工作了,她掐指一算,吃驚地說:“喲,真個快,小家夥今年也快二十了,成大小夥子了吧。”明慧點頭稱是。陳媽還在這一帶做著幫傭,算起來,至今也快五十年了,她頭發已禿了頂,仍在腦後紮個揪揪髻,背也弓成了九十度,嘴裏隻剩了一顆門牙,可喜她的“四九子”給她生了三個孫子孫女,現在又再給她添了幾個曾孫,真正兒孫滿堂了,可她還不肯回鄉下去,明慧問她幾時才回去養老,她說:“回去沒得勁啊,這裏東家西家的,到處都是熟人,回去一個都不認得了。”吉良順便問她將來這裏開工,她搬出去是否還和金老太住一塊,她說是,就又和明慧一再囑她保重身體,她一個勁地“嗯”著,畢竟老了,說說就動了容,告別時直用手拭眼角。

明慧把香爐帶到廣州家裏,找天小心翼翼地放到博古架上,左右端詳著,又拿下來,捧去給鳳卿看,說:“哎,你看看,我祖父祖母留下的老東西。”鳳卿正戴著老花鏡看報,接過來仔細瞧瞧,笑說:“哦,恐怕這一爐爐灰也有年頭了。”明慧說可不是,就和他說起小時候一到爹爹的忌日,太太叫她上樓去叩頭,她不敢看爹爹的照片,就總是盯著這隻香爐,那時候根本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不過是隻黑不溜秋的銅家夥,文革抄家時也沒被人看上眼,可現在倒是一看見就有種親切感,特別那一爐爐灰也成了好東西,她幾十年前點過的香也在裏頭呐。明慧說了會兒老早的事,話題忽然轉到兒子咕咕身上,咕咕跟個人合開了家旅遊公司,掛靠在某個大旅行社名下,現在一天到晚忙著組團,連著一個多月沒著家了,明慧問:“他人現在在哪兒?”鳳卿說:“對了,他那個黃總不是給他配了部大哥大嗎,你打去問問不就知道了。”明慧沒好氣地說:“你打,我不打,現在和他多說兩句話,就:‘大姐,我很忙啊,你不要成日口水多過茶啦。’哼,我看他成天這樣東跑西跑地做個體戶,有什麼前途哦。”鳳卿倒是看得開,笑說:“話不能這麼講嘛,年輕人,總是讓他去闖闖的好。”明慧說:“你反正老護著他,他剛從學校裏出來沒兩年,一說和人開公司,也不做個調查研究,拱手就把這些年的存款給了他,我看你是還債還怕了,現在來不及要當債主。”鳳卿笑說:“和兒子計較什麼債不債的,他要闖,我們不幫他誰幫他。”說罷也不再和明慧爭執,看看時間快吃晚飯了,隻推她做飯去。

明慧自去把香爐放好,想了想,還是找出咕咕的手提電話號碼撥了一個過去,電話通了,一片沙沙響,斷斷續續地聽見裏麵在“喂,喂——”著,明慧大聲問:“陳海峰?你是陳海峰嗎?”電話裏回答:“你好,你哪位?”明慧說:“我是你媽,咕咕你現在在哪裏?”裏頭說了個什麼地方,明慧聽不清,大聲地“啊”著,咕咕再說了一遍,隻聽得個“山”字,明慧再問:“你什麼時候回家?”信號一晃卻斷了。明慧幹握著聽筒等了一會兒,才放下拉倒。

等咕咕終於回家來,和明慧說起,原來那天正帶團到黃山。明慧隔了兩個月才又看見兒子,見他瘦了,黑了,小時候胖乎乎地喜歡笑,現在大了,仍是一對笑眼,長得卻越發像鳳卿,有了個方楞楞的下巴,身高倒像關家人,足有一米八。吃晚飯時,明慧特意做了咕咕愛吃的糖醋藕絲溜肉絲,醬油油的一盤,母子倆吃得滋滋有味,但鳳卿夾吃了一點便覺得太甜太酸。明慧自打結婚,炒菜做飯,諸般家務都是鳳卿一手一腳教會的,隻是她一上手,自己漸漸主張大起來,她那種上海口味喜甜偏重,自後燒出的菜便也是偏甜偏重的,咕咕從小吃慣了,鳳卿是汕頭人,口味清淡,每有意見,提了卻不聽,像在其他事情上一樣,他也奈何不了。隻吃魚從來鳳卿自己下廚蒸,今天他買了條大扁鯧魚,照舊微微下點鹽,淡白水般蒸出來,弄上兩色小碟子醬料蘸著吃。

一家三口吃著飯,說著話,咕咕抬頭朝博古架上一看,忽然問:“咦,媽,那好像是外公的香爐,我小時候老看見的,你從上海拿回來的吧,它是個古董嗎?”明慧轉頭望望香爐,說:“哦,你倒還記得,上海家裏要臨時搬遷,我走時外公叫我帶回來的,是不是古董我不知道,東西倒是曾外公那時候就有了。”咕咕油著嘴立時放下筷子走過去,拿到手裏邊看邊說:“媽,黃總認識個朋友懂古董這行的,得閑拿給他幫鑒定一下,看值不值錢。”明慧隨口接說:“你到時別把爐灰給我倒了啊,這東西對我裏外都是寶貝。”咕咕把香爐放回架上,走回來繼續吃飯,鳳卿問:“那小黃——你們黃總,他還什麼都做啊?”咕咕說:“那當然,他路子野著呐,這個小旅遊公司大都我在管,前一段想開個新線路,找他再投點錢,他都沒工夫理我,還是我自己想辦法找人借的錢。”明慧一聽,立即說:“你就知道到處借錢,公司現在有錢掙嗎,別到時還不上。”咕咕滿不在乎地回答:“勉勉強強湊合吧,反正工資是夠開了,要做大,還是錢不夠。”明慧說:“你呀,手下就這麼幾丁人,還想做大,老老實實做穩先吧,我告訴你啊,你爸爸的錢已經讓你騙走了,你混得好不好家裏可都隻有那點錢了。”咕咕含著口飯,差點要笑噴出來,朝母親打油說:“大姐,你不要成日價騙啊,拐的,把你兒子想得那麼衰,講到底,你還是覺得我沒在幹正經事。”明慧歎口氣說:“你啊,剛從學校出來兩年,腳跟都沒站穩就學人下海做生意,我是怕你不知道深淺。”咕咕把一條手臂搭上鳳卿肩頭,秘笑著說:“老爸,你看媽老那麼守舊,你放心,我會好好做番事業的,你等著分紅利吧,媽,到時你可別眼紅。”明慧嗔笑著看他一眼說:“我不眼紅,我巴不得你快點出息。”鳳卿起動筷子給大家分魚,笑說:“好了好了,都吃魚吃魚。”

咕咕不是塊讀書的料,大概卻是塊做生意的料。與他合開旅遊公司的那個黃總,不過也是個沒到三十歲的年輕人,隻因為出道早,雜七雜八地有些門路,當初掛靠什麼的就是通過他弄成的,但公司裏具體的事情,裏外都還靠咕咕一手聯係安排。偶然一次,咕咕原先一個同班同學讓他幫忙接待了一個境外慈善團體的旅遊業務,是一行來中國收養孤兒的美國家庭團。咕咕幫做了,一趟下來,小費甚豐,立刻看到了裏麵的機會,便也不告訴家裏,隨即同黃總散了夥,和那個同學合股專做起這一類旅遊團的生意來。原來境外人士來中國收養孤兒,也是需要搞配額的,由此便衍生出來一種產業,咕咕現在常往北京跑配額,又著緊到沙麵去開了家工藝紀念品小店,專出售些小旗袍、小唐裝、紙傘和中國結之類。和市內的各個孤兒院混得廝熟更無需多說,一旦接了團,他就先往這些孤兒院裏帶,等收養完了,家家拖兒帶女了,就一道領出去旅遊,最後自然便領到沙麵自家開的小店那兒購物,這樣一趟下來,美金的小費加購物費,兌成人民幣,也算是不小的一筆數額。孤兒們多是女孩或殘疾兒,幾乎天天都有新被遺棄的,國外那些充滿愛心的家庭,雖要經過慈善團體的嚴格審查,來申請的也依然絡繹不絕,咕咕感到供需兩個市場都很充盈,充滿幹勁地為眼下的工作奔波著,自己和自己說,幹的也是慈善事業,眼下人想去美國還去不成,經自己手,卻把那些最不幸的孩子變成了幸運兒,可感覺上,仍不免覺得有些像販孩子。

這樣做了兩年,咕咕英語大為流利起來。明慧忽然發現家裏開始有好些從國外寄來的陌生人信件,裏麵是些感謝信和中國孤兒現狀的照片等等,又聽見兒子時不時和人用英文聊著電話,似乎頗有了些長進。她也不知道咕咕什麼時候學會的開車,有天接了以前合住的老湯的電話,催咕咕把公家的麵包車還給他,才知道他這陣子老跟人家借車開。

隔了三年,上海家裏終於回遷了,明慧暑假又回去了。地方還是原先的地方,可舊日的味道已蕩然無存,樓外貌全變了,加高了兩層,住戶又多了幾倍,以前那些悠閑的欄杆小陽台不見了,家家的鋁合金窗都封住了內陽台,隻露著一派錯綜複雜的晾衣架,十分擁擠般。公用的水泥樓梯很狹窄,一梯六戶,分回來的兩套新房子,都是直筒筒的前後兩間,因為算麵積時,老房子的公用麵積不計算在內,加起來也似乎隻有原先一半大。一套父母住著,一套明坤一家住著。為照顧父母起見,兩套房子在入門的廚房處打通了。笨大的老家具擠放不下,大多又賣了。明麗偷偷告訴她,買下房子時,吉良才有些埋怨沁鵬,怪他當年平反時不追討“文革”扣發的工資,弄得現在抖抖嗦嗦地掏老本。

姊弟妹幾個現在又同在了上海,周末都聚到明坤那兒看望明慧,聊天說話,一說總留戀地說起以前在老房子裏時怎樣怎樣,笑間相互看看,都已是四五十歲的人了。隔壁父母親在睡午覺,打著拖遝的鼾聲,沁鵬的輪椅被保姆推到了廚房,靜靜地停著。明慧他們正悄聲說笑著,樓上人家卻開始拖拽什麼家具,眼下樓層比原先低矮許多,那“嘎嘎”摩擦木地板的聲響從這頭蹭到那頭,又“茲——”一聲尖銳地停住。幾個人停下談話,同時抬了頭望向天花板,仿佛恍然一夢,都突然醒轉來般。

明慧這趟從上海回來,因為覺得住起來有些局促了,接下來就想隔兩年再回去。平日裏,父母親哪個又進出了一次醫院什麼的,照舊是明麗打電話來告知她,有時她打過去找母親或父親聊聊天,便日益地覺出他們的衰老,這樣講完電話,她眼光不經意觸到那紫銅香爐上,想到以前,就常暗暗歎息一聲。

咕咕這半年來,好像忙得更是興興頭頭的,他現在除了照舊做旅遊,又認識了些炒期貨的朋友,跟著他們,把這兩年小賺來的錢都投了進去,近來他要麼不回家,回家就跟蜻蜓點水似的,來了又走,飯也不吃。直到報上出了期貨交易所整頓撤銷的消息,他才慢下來,有些打了蔫般。

一路到過年,他看起來都情緒不高,但鳳卿和明慧問他些什麼,又總回說一切正常,他們便往別的方麵猜測,譬如是否交了女朋友了,或許不太順利?不過明慧的注意力漸漸被自己也要退休的念頭扯了去,前兩年鳳卿退休時,她還跟他打趣,說她巴不得停下來好好休息休息,也想陪他四處去旅遊旅遊,但現在,她也無法抵禦一種濃重的失落感,像那年對老房子的緬懷一樣,她知道生命裏一些東西又將不可逆轉地離去了。

千禧年年後,明慧辦理了退休,學校還想返聘她教畢業班,她正考慮,上海家裏忽傳來沁鵬病危的消息,急切地和鳳卿一同趕去,總算見了父親最後一麵。

治喪逗留了一個多月,悲傷地再回到廣州家裏,明慧剛喘息了幾天,突然就發現那隻香爐不見了,問咕咕,他倒是一口承認是他拿了,先說拿了去給黃總,讓他的朋友鑒定一下,隔幾天追問,才補充說因為上個月一時手緊,就押在黃總處借了七萬塊錢,現在公司周轉仍緊,所以得遲點才拿回來。

明慧一聽便急了,像預感到要出事般,先什麼也不說,急到銀行提出七萬塊錢交給他,讓他立刻把香爐拿回來。咕咕隻得去了一趟,回來憋紅著臉把錢還給她,遲疑著說:“黃總說,他那朋友已經賣了,我沒叫他賣的,本來說也值不上七萬的,隻他朋友碰上一個香港熟客,看了硬要買......”明慧氣得立時頓腳:“你交的什麼朋友!我交代過你多少次了,萬萬不準打這隻香爐的主意,你竟還敢拿去賣了,你,你氣死我了......”咕咕辯解著:“媽,真的,我也沒想到,我沒讓他賣的,我保證把錢還給你。”明慧一聽更來氣,罵是不解恨了,上前就在他肩膀上連連重捶了幾下,邊恨道:“你就知道錢!錢!這香爐文革抄家時都沒被抄走,現在倒被你這個敗家子賣了,你還給我,還給我......”咕咕疼得咧著嘴縮了縮胸,但自知犯了大錯,還是一個勁地賠不是,明慧見狀不忍再打,隻既憋屈又無奈,加之連日來已悲傷過度,收了手一個踉蹌就差點厥倒。咕咕知道母親有高血壓,趕忙伸手去扶她,她狠命地推開,氣到極點,聲音也變了,沉著聲問一句:“我死了你就甘心了是不是?”咕咕嚇得連連搖頭,她也不理會了,跌跌撞撞地衝進房間,砰地鎖上門,任咕咕在外麵連拍帶喊,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得她在裏麵心肝俱絞地痛哭開。

那時候鳳卿不在,等他回家來,見客廳裏暗簇簇地沒開燈,一打開燈,往餐桌上瞅瞅,空空如也,晚飯根本沒做,卻見沙發上咕咕呆呆地坐著,他從小到大沒見過母親發過這麼大的火,有些嚇愣了。

明慧足有一個月沒理睬兒子,這一個月裏,咕咕反倒每天乖乖地回家來,鳳卿見他手機裏推了好幾次事情,便安慰他說:“你該忙什麼還是忙什麼去吧,你媽的氣自然會消的,隻你還是讓黃總他們再想想辦法,哪怕我們再貼點錢,看能不能把那隻香爐還回來。”咕咕聽了悶頭想了一會兒,終是歎口氣搖搖頭。其後,也隻好又奔波他自己的事情去了。明慧也答應了學校返聘的邀請,她願意忙點,好把些煩心事都放到一邊去。

咕咕的注意力重又回到那些收養團上來,他現在和那些慈善團體的聯絡,主要通過網絡郵件,有個叫珍妮的華裔女孩逐漸和他熟絡起來,她是那個常和他聯係的美國慈善團體的義務工作人員。她給咕咕發過一張相片,頭發卷曲在頸窩裏,臉色紅潤,笑起來牙齒很齊,還有兩小丁酒窩。那一次接洽好業務,珍妮隨著當批的收養團一同來到了中國。站在咕咕麵前,他才發現原來是個個子十分小巧的姑娘,年齡倒比他大了五歲。珍妮家裏本身也是廣東人,會講稍許白話,隻有些洋腔洋調的。入夏時,她單獨來了一次廣州,專門由咕咕領著去遊玩了雲南、黃山等地,前後花去近一個月。倆人背著背囊,一路像朋友那樣隨意地用英語交談,咕咕給她介紹一些風土人情,逢英語不大會表達的,就夾說白話,珍妮十分聰穎,總能把意思猜個大概,順便也跟著多學了些家鄉話,聊得不亦樂乎,玩得自然也很盡興,倆人都覺得甚是投緣。到年底,珍妮又來了廣州,咕咕便請她到了家裏,和明慧鳳卿見了麵,他們請她在外間酒樓裏喝了一次茶,吃了一次飯,傾談中,得知這美國姑娘正經職業是個藥劑師,就職於一家全球頗有名氣的製藥公司,收入在美國來說,也算得相當不錯的。她回美國時,咕咕借了車送她到機場,珍妮情意綿綿地和他擁吻道別,他也回吻了她,此後網絡上的聯係就愈加頻繁。

沒曾想才過了半年,有天一家人吃過晚飯,咕咕反常地沒立刻離開飯桌,而是心事重重地坐著,鳳卿起身收拾碗筷時,他忽然煞有介事地拉住他,說有件事想和他們說一下,鳳卿隻得坐下等他說,見他低頭做出一副老成的樣子,交叉十指握了拳擱在桌邊,輕磕了幾下桌沿才說:“爸、媽,我知道這件事對你們來說會很突然,但我想清楚了,我想和珍妮結婚。”明慧和鳳卿果然都呆住了,半年前咕咕把珍妮帶到家裏來時,他們當時也猜測這個美國姑娘是否有些喜歡兒子,可轉念一想,倒大了幾歲,又遠在美國,咕咕大概不會接受,誰知過不上半年,現在竟就說要結婚了。鳳卿開口便說:“哎,你們戀愛都沒談,何來結婚?”咕咕嘟囔著說:“你怎麼知道我們沒談戀愛,隻不過都在網上進行。”鳳卿愣了愣,看看明慧,明慧因為他賣香爐的事,氣一直沒全消,現在見他又是先斬後奏,故意就默不作聲,等著看他還有什麼新花樣。鳳卿急切又問:“怎麼平時也沒聽你說起一句,哎,陳海峰,這個可是你的終身大事啊,不能夠草率決定的。”咕咕先沒回答,專望望明慧,見母親仍不出聲,就又低了頭,有些委屈似地說:“我真的想過了,想清楚了,我26了,是個成年人了,可以對自己的言行負責了。”頓了頓,再加句:“況且,我也很想到外麵去看看。”鳳卿一聽便又問:“那你搞搞清楚,你是想到美國去呢,還是想和她結婚?”咕咕回答:“都想。”鳳卿再問:“那你去幹什麼呢?去做生意?”咕咕停頓了一會兒才說:“看看,珍妮建議我,可以先到社區大學去學習一兩年,看看自己還有什麼特長,其實我也想再讀讀書......反正,還年輕......看看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