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吉此言差矣。”
趙廷美斟著手邊的那壺瑞露珍,擱在唇邊聞了聞,才呷了口,稱歎道,“好酒!”
他前一句說的不鹹不淡,聽起來頗有些前言不搭後語。趙德崇眼底閃過陰鷙:“酒還未吃,仲父便醉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搭起話來,但顯然的話不投機,眾人凝神屏氣。趙德崇一貫驕矜,趙廷美更是個驕恣的,這兩人碰到一起哪有個心平氣和可言,勸又勸不得,得罪了誰都是裏外不是人。
永寧飛快的抬眼瞅了眼殿央,趙光義還沒示下起見,李煜拱手高舉過頭,還揖禮在那。
這大殿上,那一張張麵孔,非是個個皆是眼生的生臉孔,也有看上去眼熟的,毋庸質疑,十之八九是南唐降臣。可今日在這裏,親眼看著舊主受此奇恥大辱,那些人卻沒一個從旁美言的,不敢也罷,不願也罷,卻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她攥緊了拳,掌心攥得生疼,卻疼不過心痛如錐,李煜在這兒仰人鼻息,唾麵自幹,叫她怎不恨?還要受人這般欺辱,席無好席,宴無好宴,這場鴻門宴,想是一做譜就是要給她的皇兄難堪的,這群人,以人之苦,為己之樂,何其可憎!
趙廷美持過酒盞,蓄滿一樽酒,沾了酒氣的嗓音添了慵雅:“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煮酒論歌賦般說到這,他一飲而盡樽中酒,才又睨笑道,“賦詩斷章,餘取所求焉,豈非差矣?”
這篇《詩經.相鼠》,在他娓娓道來,怎聽怎似酒醉之言,眾官婦中不知是誰“撲哧”輕笑了聲。趙德崇的臉色已然是沉如烏雲,他這個仲父竟倚老賣老,笑謔他斷章取義,當著群臣之麵庇護李煜那個亡國之君,亡國之君命賤如狗,就當如那夏桀商紂蜀漢劉禪。
曹彬攻滅南唐時,趙廷美曾奉旨出師勞軍,於汴口會見李煜,他早就聽說二人在汴口談詩論道,當時極為投機,還結下君子之交。
朝臣之中,趙普、曹彬同排並坐在前首,文左武右,身後列坐的是滿朝文武。秦窈娘、江氏各自陪侍在旁,剛才那一聲嬌笑的人就是秦窈娘,趙普瞋了她一眼,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她丟的可是他相國府的臉。
秦窈娘悻悻地抽出帕子絞著,腹誹不已,今日這宮中操辦的可是盛宴,趙廷美、趙德崇二人,一個是當朝齊王,好酒貪花,花名在外,一個是當今天子的皇長子,那也是生而尊貴的主兒,剛剛這兩個人卻在談論什麼相鼠,還說的那般有聲有色,天顏咫尺,怎不好笑。她一個婦道人家,雖不知治國平天下,不過是聽到盡興處笑了一笑罷了,也不為過,更何況女子無才便是德。
這時,殿外不適時的傳來一聲長笑,聲如洪鍾,耶律賢鼻如刀刻,大笑著步進殿來。怪異的是,這回門外竟沒響起通稟聲。
永寧站在門角內側,隻覺有陣風從門外灌入,忍不住拿眼睨了眼進來的人,卻意外的瞥見了個熟悉的背影。
之前在那竹林,把她撞下土坡的那廝兒,此時已換了身黑綠長袍,蹀躞帶上環佩著緋色算囊,從她身前走過。盡管看不出掛在他腰帶上的算囊裏貯放的是何物,卻讓她想起他那把錚亮的胡刀。
那廝兒身側還有一人,與他年歲相仿,塊頭較他更壯實,尤其是那兩條長臂,臂長如猿,身著赭黃長袍,左衽圓領窄袖,紐襻袍下垂至膝,這裝扮分明不是平頭百姓能穿的。
在大遼,服製上多為長袍暖帽,男女皆然,上下同製。可算作有貴賤之分的即是紋樣,比如那廝兒身側那人長袍上的通體平繡花紋,就隻有貴族才配用這等精致的紋樣,還有一種就是龍紋。
耶律賢的袍飾上就是龍紋,但與趙光義身上的絳紗袍所繡的五爪金龍還不同,耶律賢的是鱗狀龍紋,但也是赭黃色。瞧著那紋樣,永寧蹙起眉心,莫非那廝兒並不是大遼皇儲,竟是她看走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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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父之次弟稱為“仲父”,仲父之弟稱為“叔父”。古代以伯(孟)、仲、叔、季來表示兄弟間的排行順序,伯(孟)為長子,仲為次子,叔為三子,季排行最末。
②算囊:即算袋。貯放物品的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