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籠與瘋癲

文學·影視

作者:程海燕

【摘要】《毛猿》是尤金·奧尼爾最令人感興趣的劇作之一,作者對主人公揚克進行了深刻剖析。該劇蘊含了人類生存價值及意義的主題。本文運用生態批評的相關理論,擬從自然生態、社會生態、精神生態三方麵對這部劇作進行分析和解讀,闡述揚克在“鐵籠”般的異化世界裏,在監禁下瘋癲,最終找不到精神歸屬的悲劇。

【關鍵詞】尤金·奧尼爾《毛猿》;鐵籠;瘋癲;自然生態;社會生態;精神生態;悲劇

美國悲劇大師尤金·奧尼爾一生執著於探索人的精神歸屬且因對人類生存狀況的深切關懷而享譽世界,他傾其一生探索生命意義,他的多個劇作中充滿著豐富的直覺感受,表達出本真的生存關懷。他這樣闡釋《毛猿》(1922)劇中的主人公揚克:“揚克其實就是你,也就是我。他是每一個人。”[1] 在奧尼爾看來,揚克的遭遇是現代人的共同生存困境的悲劇式呈現,揚克的悲哀,是20世紀荒原時代人類的集體悲哀。在人類生態處境日趨惡化的今天,揚克隻能在“鐵籠”中崩潰,在監禁下瘋癲。這種境遇的存在正好同我國著名的生態批評學者魯樞元所說:“人不僅僅是自然性的存在,不僅僅是社會性的存在,人同時還是精神性的存在。”[2]相吻合。本文擬從生態批評的自然生態、社會生態、精神生態三個層麵來探討《毛猿》的意義,將更具有現代啟示。

一、《毛猿》中的自然生態觀

首先《毛猿》展現了以派迪為代表的帆船時代和自然文明與以揚克為代表的蒸汽時代和機器文明的尖銳衝突。隨著科技的發展,在高度工業化的社會裏,派迪描述的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時代——“一條船才算得上海洋的一部分,一個人才算得上船的一部分,大海把一切都連接起來,結成一體”。[3]一去不複返了,他們背後折射出的是各種壓製下扭曲的生存態勢。司爐工揚克的出場是在波瀾壯闊的海上,一艘豪華的橫渡大西洋的遠洋郵輪裏,而揚克的生存空間卻是監獄似的燒火房:“……被白色鋼鐵禁錮的、一條船腹中的一種壓縮的空間。一排排的鋪位和支撐它們的立柱相互交叉,像一隻籠子的鋼鐵結構,天花板壓在人們的頭上,他們不能站直……關在籠子裏是一個野獸的瘋狂而憤怒的掙紮與反抗……”(P95)出現在劇中的“籠子”不隻有表麵的含義,而且有了監獄的含義,同時還直接將裏麵的人與動物聯係起來,與後麵他倒在猩猩所呆的真正的鐵籠子形成呼應。這暗示著生活在現代工業文明中的底層產業工人不管怎樣抗爭,都無力擺脫“鐵籠”般的異化境況。事實上,如奧尼爾所說,揚克是全體現代人的象征,他毛猿般的強悍體魄代表著人類的原始生命力和創造力,而為揚克和他的同伴們所推動的遠洋郵輪則是現代文明社會的象征。人類憑借自身的力量征服了空間、自然、疾病、愚昧,創造了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他們有理由為此而驕傲,就像第一場戲裏的揚克,自信地高喊:“我就是鋼——鋼——鋼!”(P106 )人把自己比做鋼鐵並不意味著要與物發生認同,而是要在物的對象上使自身的價值得到體現和確證。但不久他們就發現,事情走向了相反的一極——“本來我是鋼鐵,我管世界。現在我不是鋼鐵啦,世界管我啦。”(P146)現代人非但沒有在自己的創造物麵前感受到主人的尊嚴,反而作繭自縛,用自己打造的鋼鐵牢籠囚禁和奴役了自己。正如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說,人類進入近現代後,人與自然就不得不順命於近現代技術的本質——座架的奴役。[4] 也正是揚克所向往的鋼鐵時代的到來,才使得那艘象征現代機器生產的郵船成為一座埋葬水手的地獄。劇中派迪帶著憂傷的心情控訴道:“……在這個地獄一般的爐膛口裏,我們的脊梁斷了,我們的心碎了——喂這個該死的爐子——隨著煤—道,把我們的性命也喂進去了,我是在想——就像關在鐵籠子裏的該死的人猿!”(P104 )派迪已意識到他們在“鐵籠”裏生活是沒有自由,沒有尊嚴的,他們的遭遇等同於動物園鐵籠裏的毛猿。派迪的悲哀讓我們看到了人類欲進不能、欲退不得的尷尬處境,以及人類與自然環境的不和諧狀態。人類對大海殘酷性的征服和掠奪,水手不再是大海的兒子,不再是深層生態學中“自我實在”的“自我”,而是被異化為“漂泊的陸地”——鐵船的一部分。人類悲劇的開始,就在於他們對於自身被物質文明所異化而不自知。

二、《毛猿》中的社會生態觀

在《毛猿》中,除了人與自然和諧共存遭到破壞,我們也看到嚴重的社會生態危機和社會生態悲劇貫穿該劇的始末。在“鐵籠”般的異化世界裏,人不但被物所統治,人本身也變成了麻木不仁的“物”。奧尼爾在展示水手群像時,不厭其煩地用一種非人化的詞彙來加以描述,他們有著天然的佝僂姿態,他們的胸脯上都是毛茸茸的,他們擁有長臂、力大無窮,凶惡忿恨的小眼睛上麵額頭低低的向後削去,活像舊石器時代中期尼安德特人的模樣,他們躁動不安,沒有神聖的理想,更沒有崇高的德行,有的僅是蠻力和粗俗不堪的語言,在上層社會人們的眼裏,他們形同獸類和愚人;他們在被稱為“活地獄”的底艙為爐膛口添煤,日複一日地重複著單調勞累的動作,以至於手臂動作失去了常人應有的靈活,變得機械僵硬、整齊劃一;他們異口同聲說出的字眼有種響亮而刺耳的金屬聲,聽上去他們的嗓子眼就像留聲機的喇叭一樣。除了底艙這群被異化的水手外,陸地上不從事體力勞動的群體——上層社會的富人、紳士、資本家們,也被異化為一類木偶似的人物。盡管他們養尊處優,但他們臉龐呈現出的是蒼白病態、表情冷漠麻木、舉止生硬呆板,除了頭發、皮膚、眼睛的顏色稍有不同之處,都很相像。可以說,《毛猿》中以揚克為中心展現的荒謬世界中的現代人,都沉淪在集體異化的困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