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之後。
初見城最密布、最浩瀚的竹林深處,有一片入者必迷的楠竹林。
大凡進者再也沒有出來過。
為了提醒後來者注意,在這片楠竹林的入口處,豎著一塊石碑,上書——斷魂林。
枝葉繁茂的翠綠楠竹林,實乃清幽之所,為何會有如此可怖的一麵?
其實,斷魂林危險重重,並非自然天成,而是有人布陣為之。
不諳陣法者,一旦踏入自然茫無頭緒,像隻無頭蒼蠅。
斷魂林的布陣者,就住在這片楠竹林中,乃一江湖上聞者懼恐的殺手門派,名曰——斷喉門。
南星國的大多數百姓皆知斷喉門的存在,卻無人知曉它竟隱匿在這個斷魂林之中。
強大而又低調,僻靜而又神秘。
斷魂林的最隱蔽處,布著十幾間竹屋,除了其中一間最別致的竹屋外,其他十幾間竹屋造型相似,設計為雙層。
不過每一間竹屋,除了門口處的一小塊空地,四周皆布著幾可參天的挺拔楠竹,沒有兩間竹屋相鄰,可見布局者的精心謹慎。
吱呀一聲。
從那間最別致的竹屋門內,懶懶地走出一個穿著黑衣的蒙麵少女。
靈動的黑眸,嬌小的身軀,滿頭烏黑的青絲隨風披散,沒有任何裝飾。
少女關上竹門,東張西望,見四下無人,小嘴高高地噘了起來。
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地皮,少女朝著有溪水的方向慢吞吞地走去,就像是散步一般。
少女的臉被黑布遮去了大半,隨著風兒的起舞,額際的劉海翻飛,露出少女光滑的額頭。
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少女漫步著的竹林有些陰暗,但明眼人皆可以看出,少女不止印堂發黑,就連劉海遮住的額頭都顯出灰蒙蒙的一片,似被黑氣侵染?
從少女的臉部往下看,少女裸露在外的頸部以及優美的鎖骨,還有從袖筒中露出的雙手,都像被抹上了一層淺淺的黑粉,自然卻又顯得詭異。
她就是連翹。
紀離帶她來這裏已經一月出頭。
一月之前。
連翹中了林雪菲所謂的百日化煙散,紀離抱著她幾乎尋遍了初見城頗有名氣的大夫,最後卻得知,他被林雪菲那個壞女人給耍了。
連翹的確中了百日化煙散的毒,但百日化煙散並非林雪菲獨家研製,且解藥也並非她一人獨有。
百日花煙散是一種極為普通的毒藥,卻有著極為隱秘的存在曆史。
因為它算不上什麼難解的毒,數十年來並不討喜,所以幾乎快被人們遺忘在角落裏。
紀離是求救於一個年紀頗大的老大夫才得知百日花煙散的真實情況。
像紀離這種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對時下流行的毒藥較為熟悉,但對那些幾已失傳的毒藥自然一無所知。
而林雪菲恰好冒險地用百日化煙散控製住紀離,也是狠狠地賭了一次,並且賭贏了。
林雪菲賭的便是紀離並不知曉百日化煙散的出處。
隻要紀離不認識百日化煙散,隻要紀離在意連翹的性命,他必定會在很大程度上相信林雪菲的話,暫且留她一命。
而百日化煙散雖算不上什麼難解的劇毒,卻比較麻煩,需要內功深厚之人每日定時為中毒者將毒素逼出些許,曆時七七四十九天,否則百日之後必死無疑。
林雪菲隻想逃離,而她並不需要一百天的時間去逃離。
她隻要紀離肯帶著連翹暫時離開,她逃離的機會與時間便具備且足夠了。
當林雪菲驗證了紀離對連翹的深厚感情後,她便相信,紀離絕對不會將懷裏的連翹交給一個屬下去尋醫問診,更別提為她運功逼毒了。
不用想,紀離在憤慨之餘,對於連翹的事必將親力親為。
不出所料,紀離在帶連翹回到斷魂林的當日,便有屬下趕回稟告說,林雪菲一夜之間,已經在承王府銷聲匿跡了。
當紀離發現被林雪菲欺騙之後,就想到了她會逃得無影無蹤。
不過他並不擔心,隻要這個歹毒的女人活著一天,他就有一天能將她置之死地,讓她萬劫不複。
而他當下最最重視的事,便是在斷魂林陪伴著連翹,幫她解除身上的所有毒素。
中毒一個時辰後,連翹便在紀離的懷中昏睡過去。
在紀離運功排毒下,足足有七天之後,她才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她醒來的時候,紀離正握著她的小手,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睜不完全的眼睛雖小,卻布滿了紅色血絲。
見她醒來,紀離的眼中分明閃過一絲欣喜,卻又很快被他隱去。
“你蒙著臉做什麼?”連翹將自己的小手從紀離的大掌中抽回,十分不解他為何將自己的臉蒙起來。
她已經不再害怕他的容貌,而且,即使他蒙著臉,眼睛以上的地方仍舊可以看見陰陽的兩麵,這又是何必?
紀離盯著他空落的手半餉,突然站了起來,一聲不吭地轉身出了竹屋。
“喂——”連翹轉頭四顧,對所到之處十分好奇,想向紀離問個究竟,可他卻根本不給她發問的時間,而她渾身乏力,連床也下不了。
不一會兒,一個叫作紀愛的冷麵女子端著一個水盆進了竹屋,幫著連翹擦洗身體、端水喂飯。
這樣過了幾天,連翹發現,紀離隻會在給她運功療傷的時候出現,且仍舊蒙著臉,不和她說一句話。
連翹從紀愛口中得知,這裏便是斷喉門,她中的毒需要紀離花上七七四十九天方能解去。
“紀愛,你們門主回到斷喉門都蒙著臉嗎?”連翹一邊靠在床背上,咽下一口紀愛喂入口中的飯菜,隨口問道。
紀愛伸向連翹的飯勺頓在空中,愣了一愣,收回碗中放下道:“這是門主第一次蒙麵。”
作為他的屬下,紀愛也不明白門主此舉何故。
“噢?”連翹更加好奇,繼續問道,“那他這次回來,和你說過話嗎?”
紀愛點頭道:“門主讓我來伺候你,不過,門主惜字如金,沒事基本不說話。”
“是嗎?”連翹凝眉。
她和紀離雖隻見過兩次,但在她的印象中,紀離並不是一個少言寡語之人。
隻不過,他的聲音實在太難聽了。
連翹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明白紀離為何要蒙著麵。
是不是他的臉部受傷了?
這一點,紀愛馬上予以否認。
門主抱著連翹回來的時候,並沒有蒙麵,臉上根本就沒有受傷。
他不喜歡別人看見他陰陽的麵容?
紀愛再次否認說,門主就算是殺人,也從來不蒙麵。
罷了,那是他的個人愛好,連翹也無暇多管。
至於他為何不跟自己說話,連翹亦是琢磨了很久才有了結論。
想來他一定是因為自己沒有殺成林雪菲,所以生她的氣,不想理她吧?
接下來,連翹再也不對著沉默的紀離毫無效果地問長問短了,他冷眼對她,她也對以冷眼。
他不和自己說話最好,省得每次都讓她因為他的怪聲而起一身雞皮疙瘩。
不過再怎麼說,他都為了自己放過了林雪菲,而且日日幫自己解毒。
所以,連翹是萬分感激他的,即使他長得再醜、聲音再難聽,也沒有再叫過他最不喜歡聽的“太監男”三個字。
連翹懂得,這是對於該尊重之人最好的尊重。
連翹因為頓頓吃得很豐盛,體力恢複很快,幾天之後,終於可以不在紀愛攙扶下走動了。
這個斷魂林雖然有些與世隔絕的味道,但連翹需要什麼東西,隻要向紀離開口要,紀離便會吩咐紀愛準備。
隻有一樣,連翹要了多次,紀愛都不肯給她,說斷魂林根本沒有那件東西。
連翹不信,有一次故意說要去紀愛所住的地方瞧瞧,在支走紀愛後,在她屋子裏迅速尋找起來。
可尋遍了整個屋子,都沒有找到連翹想要的鏡子。
那個時候,連翹身上的膚色還沒有任何變化,所以她根本就沒有懷疑到臉部有什麼異樣。
她隻是習慣每日照著鏡子梳頭罷了,一旦沒有,特別不舒服。
而斷喉門越沒有鏡子,她反而越是渴望。
連翹想不明白,紀離並不是小氣的人,為何就不肯給她一麵鏡子,甚至不讓整個斷喉門有鏡子?難道——
“啊!對了!”連翹終於想通之後,再也不提鏡子的事。
因為連翹以為,容貌生定,無法改變,紀離一定十分介意他的容貌,所以不允許斷喉門備有鏡子,以免——
這樣的情結,連翹雖不能感同身受,卻十分諒解。
直到有一天,連翹獨自走到一條小溪邊,看到水中的倒影後,突地就推翻了有關於鏡子的猜測。
雖然隻是區區的水中影,但她那張黯然到可怕的臉還是把自己嚇了一大跳。
連翹坐在溪邊失聲痛哭,想著這幾****在斷喉門的人麵前晃來晃去,就覺得特別後悔。
那些紀離的屬下,包括紀愛一定是受到紀離的命令,所以對她近乎漆黑的容貌熟視無睹……
或許在他們心裏,不知怎麼嘲笑她吧?因為她曾經就是在心裏嘲笑過紀離那張陰陽臉……
如今她騙了紀離,迫使他不但放過了林雪菲,還要留在斷喉門救她,這應該是報應對不對?
哭著哭著,連翹的頭一陣暈闕,直直地就往溪水倒去。
這時,突然出現的紀離及時將她扶住,並且把她抱了起來,往竹屋走去。
明知紀離早就見過她黑不拉幾的臉蛋,但知道與不知道又是兩回事。
連翹將頭埋進紀離的懷中,不讓他看見,道:“這下你高興了吧,這世上有人和你的臉一樣黑了……”
連翹一邊說著,一邊繼續輕輕地哭著,既然紀離等人都故意瞞著她臉蛋變黑的事,一定是她的臉好不了吧?
“還有二十幾天,你身上的毒就會清了,臉色也會變正常,不用擔心。”
紀離久違的陰陽怪氣的聲音在斷喉門第一次對連翹開啟。
由於驚訝,連翹這一次難得沒有因為聽見他的聲音而起一身雞皮疙瘩。
她將信將疑地問道:“那為什麼一直瞞著我?”
紀離垂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們女人不是都愛美麼?我怕你受不了這種暫時的打擊。”
“我才不會。”連翹嘟囔著。
即使隻需四十九天,連翹其實也會介意自己變得難看,但她又怎願意在紀離麵前承認?
“那你哭什麼?”紀離顯然不信。
“我哭……是因為我以為永遠好不了嘛。”
連翹雖然已經知道了臉色變黑的事,但還是沒有得到一麵鏡子。
因為紀離並不相信她有極好的心態去照著鏡子度過餘下的二十幾天。
連翹將一身突顯她臉蛋更黑的白衣換下,穿上一身殺手們慣穿的黑衣,雖然臉黑的效果仍舊很明顯,但她心理上會覺得這會比穿白衣顯得不那麼突兀。
漸漸的,她全身的膚色也開始蒙上灰色,幸好,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顏色會越來越淡。
連翹再也信不過紀愛等人,也不願意問他們自己的臉黑的程度如何,總是每日必去小溪一次,透過水中倒影去看看自己的臉是不是淡了些許?
水麵並不能等同於明鏡,或者說,遠遠比不上明鏡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