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父
長篇小說
Daddy Love by Joyce Carol Oates Copyright ? 2013 by The Ontario Review, Inc.This edition published by arrangement with The Mysterious Press, an imprint of Grove/Atlantic, Inc.through Andrew Nurnberg Associates International Ltd.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 2015 by Yilin Press, LtdAll rights reserved.
著作權合同登記號 圖字: 10-2014-497號
第一篇
2006年4—9月
第一章
密歇根州伊普西蘭蒂市
2006年4月11日
牽著我的手,她說。
他乖乖地將小手放到媽媽手上。這一幕,就發生在綁架前5分鍾左右。
看到我們的車沒有?她問他,還記得車停在哪兒嗎?
這是一種遊戲。他負責回憶車在購物廣場停車場的位置,這樣他就可以學會仔細觀察,用心記憶。
那是爸爸的日產汽車。淺灰綠色,在一排排車輛中並不顯眼。
大多數時候,隻要不處於現在這種疲倦、煩亂的狀態,他都是個機警的孩子。
記得嗎,我們把車停在哪家商店前麵,是家得寶建材店還是克雷斯吉油漆店?
媽媽將目標範圍縮小到兩個地方,好幫助羅比想起來。購物廣場真是讓這個5歲的小家夥目光應接不暇。
羅比盯著前方,仔細尋找,辨認,顯然把找車當成了自己的責任。
媽媽開始擔心,這愚蠢的遊戲是不是做得有點過分?現在兒子開始著急了。
他忍不住問,媽媽,車是不是丟了?媽媽,如果車丟了我們怎麼回家呢?
媽媽微笑著說,別急,寶貝。我保證,車沒丟。
她記得,這停車場常常是一片車海,但因為已經臨近周日黃昏了,現在隻有三分之一的車位停著車。她還記得,高高燈柱上的弧光燈還沒開。
利伯蒂維爾購物廣場那明亮刺眼的弧光燈也沒開。
她的日產汽車就停在麵朝克雷斯吉油漆店門口的一排車之間,前麵還有五六輛車。油漆店正麵用灰泥粉刷過,畫著充滿節慶氣氛的彩虹,格外引人注目。
利伯蒂維爾購物廣場的人氣很旺。走近購物廣場門口,就能聽到流行音樂,感受到空氣裏彌漫的熱鬧氣氛。
在那些大型停車場,黛娜不敢憑空記憶,她總是把車停在標誌物附近,讓那位置深深印在腦子裏,然後才走開。找個形象的標誌物,而不是試圖去記符號。字母和數字都很容易忘記。
除非,她把泊車位置寫在紙上,可她從沒這麼做過。
尋找車子的羅比越來越煩躁。因為緊張,他拉著媽媽的手在輕輕顫抖。他的小臉蛋也像隻小兔子般在顫抖。
她向他保證,她確定車就在那邊,下一排,就在那輛龐大的SUV(運動型多功能車)後麵。在與油漆店垂直的那排車中間。
羅比在竭力搜尋,似乎確定車已經丟了。
可是,如果爸爸的車丟了,他們怎麼回家呢?
媽媽問羅比知不知道“垂直”是什麼意思,但他似乎沒聽見媽媽的問話。羅比通常會對新奇的詞語著迷,但現在他是那麼心煩意亂。
媽媽,如果……車丟了呢?
該死!她後悔玩這愚蠢的停車場遊戲了。也許,這遊戲有時很好玩,但現在顯然不合適。之前,羅比在購物廣場裏玩得太興奮,都沒打過瞌睡,但現在他急得快要哭了。她心底湧起想要保護他的強烈願望,想要握緊他的手,讓他確信他是安全的,她也是安全的,車就在幾米之外,沒丟。他們沒把車弄丟。
可是,當她來到原來停日產汽車的那排車子麵前時,車卻不在那兒。
那意味著她把車停在了下一排。肯定是下一排。
車就在那兒,羅比,下一排。
千萬別讓孩子察覺到你心中那種愚蠢的不確定感。
一陣突如其來的自我厭惡感,如刀鋒刺心般疼痛。你要掩飾住,千萬別讓孩子看出來。
黛娜更加積極地想——(好媽媽就是堅持積極思維的媽媽)——還好,孩子的恐懼很快會消散。羅比的焦慮會在他看到他們車子的瞬間消失。等他們回到家,爸爸也回家吃晚飯的時候,他就會完全忘了這件事。
爸爸會問羅比他們那天做了些什麼,羅比會告訴他購物廣場裏的一切:他們買了哪些東西,他們去過哪些店鋪,那些鼻子粉嫩的複活節小兔子是那麼白白胖胖。購物廣場中庭圍欄裏的小兔子。他怎樣把小手從圍欄間伸進去撫摸小兔子;因為遊客可以撫摸小兔子,隻要他們不給小兔子喂食,或驚嚇到它們。
圍欄上掛著一塊牌子:可以撫摸,但別擰我。
羅比會爬到爸爸膝上詢問,就像他問媽媽那樣,他們可不可以擁有一隻複活節小兔子。爸爸也會像媽媽那樣回答,今年還不行,但明年複活節也許就可以。
然後爸爸會低聲對媽媽說,也許是罐燜野兔。還有紅酒。
牽著羅比穿過迷宮般停泊的車,現在她確定看到自己的日產汽車了,就在她先前泊車的地方。黛娜頓時感到一陣輕鬆和喜悅,她差點脫口而出:看到沒,寶貝?車就在我們原來停放的地方。
第二章
“羅比,來!牽著我的手。”她說。
他乖乖地將胖嘟嘟的小手放到媽媽手中,她捏了捏他的手指。一股幸福的暖流在媽媽和5歲兒子心中蕩漾。
她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無法描述的念頭,是種不可言說的感覺。
做母親後,她發現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感覺。
“看到我們的車了嗎?是爸爸的車?還記得我們把車停在哪兒了嗎?”
那是爸爸的2001款日產轎車,很酷的淺灰綠色轎車。
當他們一起外出時,媽媽就用這樣的機會教導羅比。她不想讓兒子像這個電子媒介時代的許多孩子那樣消極被動。她願意讓兒子積極參與到自己做的所有事情中,隻要適合他學習就行。
羅比無疑能夠幫媽媽看購物廣場地圖,確定店鋪位置,因為他那5歲的小腦瓜能很快搭配顏色,很快將名稱和數字與相應色塊匹配起來,就像玩棋盤遊戲一樣。
從3歲起,每當媽媽停車時,羅比就“負責”記下媽媽泊車的位置。
大多數時候,他是個機靈、活潑、乖巧的孩子,隻要讓他說,他就會盡興地說個不休。他會不停地問爸爸媽媽一連串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兩歲時就會說很多很多的話。3歲時,羅比的詞彙量大大增加,運用詞彙的能力也顯著提高。
那時,要讓這個愛動腦筋的小家夥一覺睡到天亮,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他常常在淩晨3點半醒來,跑到爸爸媽媽床前說,他已經完全睡夠了,所以現在一定是早晨了。
媽媽溫和地問:“記得嗎,我們把車停在哪家店前麵了,是家得寶建材店還是克雷斯吉油漆店?”
她將範圍縮小到兩家商店,好幫助羅比回憶。購物廣場裏的商品琳琅滿目,讓羅比目不暇接。在這兒購物,他興奮不已,但也疲憊不堪。
“家得寶,還是——克雷斯吉?”
羅比盯著前方,竭力張望尋找著。他很認真地把找車當成了自己的責任。
這是遊戲,又不完全是遊戲。現在黛娜開始擔心,她把這遊戲做得太過分了。如果羅比找不到車,他就會對自己失望,會感到煩亂。
問題在於,對一個愛動腦筋的孩子而言,他往往對自己設置更高的標準,但自己又沒意識到。而且,也的確不該讓一個5歲的孩子經受可能的失敗。
和媽媽一起購物時,羅比就像一隻撲騰著翅膀的小鳥——精力那麼充沛!有那麼多東西可以看,有那麼多問題要問!媽媽,這是什麼?媽媽,那是什麼?購物廣場設了個複活節兔子展,那些鼻子粉嫩、白白胖胖的小兔子令他歡欣雀躍。他使勁拉著媽媽的手,她手臂都給拽疼了。她對朋友們開玩笑說,就像對惠特說過的,她的身體都快失去平衡感了——因為身體經常傾向小家夥,所以身體有點微微往右斜了。
他是個快樂的孩子。他不是那種煩躁不安、哭哭啼啼、哼哼唧唧的孩子。然而,他還是有煩亂的時候,特別是做了他覺得應該做好卻沒做好的事,或是不小心尿褲子時,羅比會因為失望、受傷和憤怒而號啕大哭。一個5歲孩子臉上悲傷的表情,需要倫伯朗那樣的大畫家才能把那麼細膩、聰敏和傷痛的表情表現出來。那些時候,黛娜會對孩子產生一種敬畏之情。
那時候,她會覺得,羅比似乎不是自己的孩子,而隻是一個“孩子”而已。
羅比擔憂地說,他們的車不在原來的地方,是吧?車“丟”了,對嗎?
媽媽說,沒丟,車絕不會丟,“隻要再過一分鍾,也許我們一分鍾內就會看到車。”
羅比問,如果車“丟”了,他們怎麼回家呢?
“寶貝,耐心點兒。我保證,車沒丟。”
她回想起自己還是個小孩時,丟失這念頭像個小小魔咒,也曾讓她一度煩憂不已。
所有孩子都會在某種程度上擔心丟失。丟失是一種沒人能說清楚的事,因為丟失是一種神秘的感覺,就像靈魂深處的迷失。
黛娜記得,停車場常常是一片閃亮的車海,在周日將近黃昏的時刻,隻有三分之一的車位停著車。她還記得,那時高高燈柱上的弧光燈還沒開。暮靄沉沉,她的視線似乎也因此變得模糊,感官也沒有平時那麼敏銳。的確,她累了。
她從未對丈夫承認自己累,更別提對兒子這麼說。對她而言,讓人看出她的疲憊是一件難堪的事,令人失望,並值得警醒,因為她認為疲憊通常是身體羸弱的表現。如果你生活快樂、幸福,就永遠不會覺得累,就會因快樂而總是神采奕奕。
她沒有宗教信仰。然而,在靈魂最深處,她會說,是的,我相信。
惠特會笑話她。惠特常笑話這些陳詞濫調,笑話她身上那些他自己沒有的弱點。
她把車停在正對克雷斯吉油漆店門口的方向,就在五六排車後麵。油漆店的灰泥建築正麵粉刷著一道彩虹,格外引人注目。
在大型停車場,不能光依賴空間記憶。她總是先找一個能深深印在記憶裏的標誌物,再把車停在那附近。她更願意憑借形象的標誌物,而不想去記符號,因為字母和數字都太容易忘記,除非用筆寫下來。
可是她確實記得,車停在停車場C區。
羅比在購物廣場玩得興奮過頭了,每扇櫥窗的展品都吸引著他的注意。一些展品(電子器件、玩具、體育用品)新奇而好玩,他向媽媽問了一串又一串的問題。他似乎已經忘了克雷斯吉油漆店,雖然當他們離開停車場時,媽媽還給他指了指油漆店的正麵,那兒畫著充滿節慶氣氛的彩虹。顯然,幹擾太多了,要看的東西太多了。因為緊張,羅比拉著媽媽的手輕輕顫抖著,他的小臉蛋也像隻小兔子般顫抖著。她想親親他。他看起來那麼不知所措,同時又那麼有責任心。
在這種時刻,狠心的父母可能會說,記住車停在哪兒是你的責任啊;如果你找不到車,車就丟了,我們無法回家啦。可她不是這樣狠心的母親,她從不這樣說。
雖然她自己在羅比那麼小的時候,她母親也許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當然,她母親不是正兒八經地說,隻是開玩笑。黛娜的母親喜歡開這樣的玩笑。
別去那邊。回來!
“寶貝,我覺得車在那邊,在那輛SUV後麵。隻是我們還看不見,但是,車子所在的位置是與油漆店門口垂直的,對嗎?”
羅比不確定。他使勁張望尋找著。
“就是那個油漆店,畫著各種顏色的那個,車就在那邊。”
羅比搖了搖頭——他很擔心,皺起了眉頭——車不在那兒。
“羅比,等等。別再這樣拉我了!車在那邊。”
黛娜無奈地笑了。孩子雖然小,手卻很有勁。
但事實上,成年人必須牢記:孩子是脆弱的。
有時候,簡單的事實卻讓人容易忘記。當她和羅比在一起待了一陣子,沒人打擾他倆——在車上,或者在家;看電視,讀故事書(“讀書”是羅比認為他自己正在做的事,雖然媽媽知道,他隻是記住了他喜歡的故事中的一些話語而已。因為,那些書她為他讀了無數遍);當他和她坐在一塊兒時,他們差不多一樣高;或者羅比坐在她膝上時,他還顯得略高些;或是羅比在嘰嘰喳喳地說這說那的時候,她在笑,在漫不經心地聽,在想,就像孩子父親說過的,他們兒子的個性裏有些什麼特質讓你覺得,他原本和你一樣大呢。
而且他很機敏、聰慧,一個單詞都能讓他著迷。
“‘垂直’,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寶貝?”
羅比不耐煩地搖搖頭,不知道。
“它的意思是,就像字母‘L’,”媽媽用手畫出字母“L”的形狀來解釋垂直的意思,“一邊是這樣,另一邊是這樣,明白嗎?”
羅比不確定地點點頭。他在焦急地找車:車在哪兒呢?為什麼他還看不到車?
媽媽緊緊握著兒子胖嘟嘟的小手,朝她一小時前泊車的方向走去,在停泊的車輛間穿行。現在,他們正讓一輛閃著微弱燈光的車通過,她握著兒子汗津津的小手,有點兒懊惱,不是惱羅比,而是惱她自己。因為她鼓勵孩子玩這愚蠢的遊戲,想借此加強孩子的記憶力和責任感。可現在,她覺得這也許並不是什麼好辦法;或者,如果說起初是個好辦法,現在也不是了。有些事嚇著她了,有時候,她看到年輕母親失控,在購物廣場或巨大的停車場裏朝她們的孩子尖叫;購物廣場裏有些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乎會刺激這樣的情緒爆發;有時候,年輕母親使勁搖晃自己的孩子,而你隻能驚駭地盯著看,目光無法移動,盡管那是別人的私事;可你必須保護自己的孩子,別讓他看到,所以你隻能這麼做:匆匆走開,不要回頭看……
還好,羅比的擔憂很快就會煙消雲散,當他們找到車時(可車畢竟不在黛娜認為的位置;那一定是在下一排),羅比會一眼認出。幾分鍾之後他就會把剛才的焦慮忘得一幹二淨。畢竟,5歲孩子感情的起落就像一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會得意地說:“看到了吧,寶貝?車就在我們原來停的地方。”
但她說話斷斷續續,字詞像混凝土或粉筆顆粒從嘴裏零零碎碎地掉落。她努力說的是:我記不起來了。
我想——我記不起來了。
我們快走到我們的車那兒時,什麼東西擊中了我——我的後腦勺,像一隻大鳥——一隻天鵝,從天而降,用翅膀撲打我。那翅膀銳利得像一把劍……然後我就失去了知覺。
我昏迷了,有人把羅比從我手中搶走了。我感覺到他的手指緊緊抓住我,但還是從我手裏鬆脫了……
我昏迷了,不能呼喊求救,好像被推入水中,又浮出水麵。我不知怎麼站起來了——我不知是怎麼站起來的,但我站起來了——我想我是在追他們——還是他?——我喊叫著,追著那輛SUV——我認為它是——或者是輛MPV(多用途汽車)——他從我手中搶走了羅比,把他弄到車裏——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他們說第一擊就造成了腦震蕩——當時我站著——現在我能叫喊了,我朝他們叫喊——朝他——我跌跌撞撞地追那輛車——我們到了一排車末端,停車場快要空了——似乎沒人看到我們——我追在車後叫喊,然後不知怎的,我什麼也看不到了,原來是血湧入了我的眼睛。那車掉轉頭——司機將車掉轉頭——他要撞我——我能看到他的臉——我能看到他獰笑時的牙——他腮幫上的胡須——戴著帽子,好像是棒球帽,帽簷拉得很低,遮住了前額。他還戴著眼鏡——墨鏡——他眼睛藏在一副黑色反光鏡片後邊,像摩托車手戴的眼鏡——可我想——我不會走開——我喊著羅比,我隻想把羅比搶回來——我想,車開得還不快——我一定是那麼想的——我可以抓住車門把手,或用拳頭打碎擋風玻璃——我想,我可以搶回羅比的——而且——我想——他把車對準我,撞倒了我……她記不起自己在停車場被車拖行了50英尺。那車歪歪扭扭地開著,又猛地刹車把她甩開。最後她的身體鬆軟地墜落下來,像一包衣服被拋到一邊。第一批目擊者到來時,她躺在路麵上,似乎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大家驚恐萬分地看著一個女人被一輛MPV撞倒,然後在路麵上拖行50英尺,她的身體才落下來。我們剛從家得寶出來,隻見肇事車加速駛離了停車場。離得很遠,看不清駕駛者、車的顏色和車牌號。我們跑向躺在地上的可憐女人,她遍體鱗傷,肯定活不了了。
第三章
“來,牽著媽媽的手,羅比。”她說。
他乖乖地牽著她的手。
在購物廣場裏他那麼興奮,有時候都不聽媽媽使喚,除非媽媽提高嗓門;但現在是在讓人迷茫的停車場,這個5歲孩子沉默而憂慮。
她該想到這是錯誤的開始。
“累了嗎,寶貝?我們半小時後就能到家。幫媽媽找找車,好嗎?”
找車是他的責任。這是個遊戲。羅比喜歡做遊戲,因為他通常在遊戲中表現很好。
“還沒看到?就在前麵。”
遊戲規則是讓羅比給她帶路,拉著她的手讓她走快點。
但羅比不能確定車在哪兒。購物廣場裏發生的事太多,令他興致盎然,應接不暇;而那天早上他醒得很早,現在自然累了,容易煩躁,擔憂。她幾乎無法對一個活潑可愛、精力旺盛的5歲孩子惱怒地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你如果不小睡一會兒,後麵就會很難受?
黛娜很少責備兒子。她也很少責備任何人。
即使是在本地公共圖書館的“講故事時間”,她親愛的兒子羅比有時小聲說話,推撞別的孩子,她也不會責備他。小孩子在這樣的場合總是精力旺盛。
就算是羅比在購物廣場裏那麼激動興奮地掙脫她的手,邁著短短胖胖的小腿,朝複活節兔子的圍欄跑去,沒留意媽媽在後麵嗔怒地笑著叫他。
購物廣場是母親和孩子喜歡的地方。那裏有兒童遊樂區,有無數供應廉價食品的“戶外”餐館。每一季都有適宜的裝飾——聖誕節在購物廣場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隨著複活節的臨近,在一盆盆火紅的鬱金香和鮮黃的水仙花中,展出了毛絨絨的小白兔。有些母親竟然一人帶著三四個孩子,黛娜由衷地佩服這些女人。她們竟然能帶好幾個孩子!羅比一個就夠她操心了,哪敢想象帶更多的孩子。她噴湧而出的母愛,一股腦兒都投入到這唯一的孩子身上了。惠特對兒子也許不及黛娜那麼著迷,但也少不了多少。
想象一下,如果羅比還有個兄弟。當一個朋友這麼說時,惠特幽默地回應道,你是說他沒有小弟弟嗎?
“這邊,寶貝。我覺得我們應該朝這個方向走。”
羅比不耐煩地拉著她的手。他一定忘了克雷斯吉油漆店,雖然媽媽給他指過油漆店五彩繽紛的正麵,那麼顯眼,他們把它當作停車點的標誌物。
她雖然注意力不太集中,但意識到有輛車,一輛MPV從她和羅比身邊慢慢駛過,司機似乎在找一個離家得寶盡可能近些的停車位。她握緊羅比的手,讓車開過去,然後他們才從兩排停著的車中間走出來;而那一刻,她對那輛MPV的意識並不比對視野中其他停著或行駛的車輛的意識更清晰。她沒看到開車的人,也沒看到副駕位置上是否有人。她可能意識到,那輛MPV不是嶄新鋥亮的,而是一輛舊車,車身有一些小凹坑;車的顏色也不太明晰,像去年秋天飄落於排水溝和溪穀中樹葉的顏色。她當然也沒留意MPV前後的車牌。
“小心,寶貝!一定要先左右看看,然後才能從停著的車輛間走出來。”
在購物廣場裏,她任憑小家夥東奔西跑。那是一個年輕母親特有的縱容,她陶醉於為人母的幸福中,好像被一種奇妙的藥物所迷醉。
她分享著他的興奮。從孩子的眼中看世界,真是一種讓人眼花繚亂的全新經曆,因為她不記得自己幼年時是什麼樣子了。
剛開始帶羅比去購物廣場時,是讓他坐在小童車裏的。那之前,她從未意識到,許多店麵櫥窗和自動扶梯旁的廣場三層中庭展覽多麼迷人。(自動扶梯對這麼小的孩子來說,就像遊樂園裏的過山車,讓人激動,而且似乎很安全。)在這消費者的天堂,那麼多事物帶著喜氣洋洋的色彩,那麼多動作吸引眼球,令人目不轉睛。
她明白了,購物廣場的一切布置就是為了吸引購物者。舉辦兒童展覽則是為了吸引孩子,孩子會央求他們的父母購物,而父母可能會被成功地說服消費。她和惠特都不“相信”衝動購物,不會因為5歲孩子的哭鬧而買這買那。他們也買不起那麼多易壞的玩具,何況羅比很快就會厭棄那些玩具。
然而購物廣場很迷人,令人難以抗拒。可笑的是,旋轉舞台上還停放著各種富有魅力的新車,真讓人眼花繚亂。那些車的型號也十分誘人——斯巴魯森林人、吉普牧馬人、起亞歐迪瑪、雪佛蘭騎士、豐田回聲、三菱藍瑟、龐蒂亞克太陽火。惠特抱怨他那輛日產汽車都開了好多年了,該買輛新車了,也許就買輛SUV吧。他們可以期待載著兒子和別的小孩一起去參加——足球賽?或小聯盟壘球賽?(惠特一直都對郊區生活頗為不屑,然而年複一年,卻在其中越陷越深,就如他喜歡打的比方,好像陷入柔軟的人工草皮中。)他們的確需要一輛比轎車更大的車,但不可能是全新的,“二手車就好”。
在購物廣場裏,孩子們竭力想掙脫被媽媽緊握的手,臉上的激動表情顯而易見。
媽媽!媽—媽!媽——媽!
在一個會讓人迷失又那麼迷人的環境中,羅比可能會任性,甚至有點兒叛逆。燈光熠熠的利伯蒂維爾購物廣場和其他地方迥然不同,和他們自己家更是有雲泥之別,他和爸爸媽媽住的房子太普通了。
惠特曾給黛娜讀過心理學教材上的一篇文章:一般來說,現代人兩歲時就會表現出“肆意破壞”的傾向。
他倆一起笑起來,多幸運啊!他們的兒子是個例外,從來沒有“肆意破壞”過什麼。事實上,他甚至從蹣跚學步時,就沒什麼特別讓人煩惱的地方;而且在3歲時,他就開始表現出成熟孩子的跡象——排隊時先讓別的孩子,想插嘴時會抑製自己的衝動,做錯事時會顯得尷尬。特別是,如果打潑了或是弄亂了什麼東西,羅比會非常尷尬。但累了或緊張時,他會恢複成蹣跚小兒的模樣,一個緊張激動的小家夥的樣子,隨時就要發脾氣。
隻是利伯蒂維爾購物廣場太大了,他們一定走了好幾英裏。他們總是被身邊新奇好玩的東西吸引過去,根本無法抗拒。黛娜清楚地知道要買什麼,可能在哪家店鋪買,然而一旦進了購物廣場,她就會被那些熱情歡快的迎賓曲迷住,忘了自己開始的決定。可是兒子累了,思維不那麼清晰了。
在停車場,媽媽想,再過一分鍾她就會看到那該死的車了!然後,一切又會好起來。
她想起羅比兩歲時患過一次支氣管感染,皮膚發燙,體溫高達驚人的102.2華氏度。驚慌之下,她和惠特開車把他送到安阿伯市一家醫院的急診室——惠特不想等救護車來——他把那輛日產汽車開得飛快,車子一路顛簸搖晃,像要震碎了似的。黛娜緊緊抱著發燒的柔弱兒子,默默發誓,神聖的上帝,如果你能救他,我將不再懷疑你。請幫助我們,羅比還這麼小,我們完全不知所措。
在急診室,醫護人員在羅比的手臂上紮入靜脈注射針頭。而他的手臂多麼小啊,用來抽血的“蝴蝶針”也多麼小啊!住院總醫師說,你們兒子是支氣管感染,嚴重脫水。她不願承認醫師是在用責備或厭惡的口氣對她和惠特說話。脫水?那究竟意味著什麼?沒喝夠水?但如果一個兩歲的孩子不想喝水,你怎麼能讓他喝下去呢?
後來她緊緊握著羅比的手,當時羅比住進了重症監護室。支氣管感染已經侵入他的雙肺。孩子在醫院的兒童病床上是那麼弱小無助。家人都來了,但不允許待在病房裏,因為病房太小。黛娜的母親來了,站在醫院大廳裏絞著雙手,巫婆似的麵孔,像是用石頭斧劈刀削出來的,可她看上去真的被打垮了。她感到遺憾,因為她曾說過,黛娜嫁給了“混血兒DJ”。這個“混血兒DJ”就是黛娜愛慕的佩裏?惠特·惠特科姆。
如果一個兩歲的孩子病得那麼重,肯定有人要受責備。這麼嚴重的支氣管感染不會一下子患上。黛娜本能地說,是我的錯。我沒意識到,他沒喝足夠多的水。她知道羅比的皮膚很燙,知道他在發燒,但兒科醫生總是對她說,小孩會發燒、會流鼻涕、會鼻塞、會煩躁、會哭泣,不要每次孩子一出現鼻塞之類的狀況就驚慌失措。可她還是結結巴巴地對每個聽她訴說的人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好像她認錯就可以減輕孩子的症狀似的。好像這樣,上帝也許就不會懲罰孩子,而懲罰她這個“壞”母親。還是惠特勇敢地站出來反對說,黛娜,這同樣是我的錯,是我倆的錯,何況病情發展很快——隻是一夜。
惠特勇敢地說,我倆在這方麵都沒有經驗。我們要努力學習。羅比會好起來,將來他永遠不會記得在醫院待過的一分一秒。
黛娜不知道是否會這樣:羅比不會記得,爸爸媽媽在密歇根醫學院附屬兒童醫院8天的日夜守候。
年幼的孩子記不住什麼。即便記得什麼,也很可能是推斷出來的,因為年幼的孩子忘得很快。
他們缺乏對死亡、毀滅的概念,無法對這樣的可能性產生情感反應。
羅比痊愈了。當然痊愈了。
他容易患上重感冒,容易肺部感染。但他痊愈了,他們也確定他不記得這次住院。他從來不知道父母曾經那麼絕望,害怕他可能會死掉。他們分別坐在他窄窄的小床兩邊,一人握著他一隻完美的小手,一起流淚,一起歡笑,一起回憶是什麼時候懷上兒子的。那晚?我確定就是那晚——你知道,在博茲曼市那可怕的“汽車旅館”。那天早晨,一大群墨蚊衝向我們。天啊!到處都是墨蚊,我們的頭發上、眼角和嘴邊都是……
就這樣你與另一個人骨肉相連。和這個男人的聯係如此緊密,而且是通過這孩子聯係起來的。她永遠不能與他們分開,猶如她不能將自己的身體與靈魂分開一樣。
想到這些她戰栗起來。但那是因為幾乎抑製不住的喜悅而戰栗,不是嗎?
“羅比?我們的車在下一排——我保證。別哭,好嗎?”
一位目擊者告訴警官,那個被綁架的小男孩當時好像正在停車場哭。他拉著媽媽的手,而媽媽在急切地和他說話。問她是否聽到母親對男孩說的話,目擊者說沒聽到,她離得太遠。她那時正朝家得寶走去,而非從裏麵出來。
綁架發生前的15分鍾,購物廣場裏有人看到過這母親和小孩,他們都對警官說,母子倆沒什麼特別之處,不會讓人多注意。
一個帶著小男孩的年輕母親,舉止得體,相貌端莊,但沒什麼特別之處。
小男孩似乎很喜歡兔子,但所有的孩子都喜歡兔子。
似乎沒人騷擾他們或跟蹤他們,就我所看到的,沒有可疑的人。
突然,空氣中爆發出一聲哭喊。不是求救聲,而是純粹的聲音——驚嚇、恐懼的聲音。
她原以為是羅比的喊聲,但那不是羅比而是她自己的喊聲。
有個東西,從她頭部上方的某個高處垂直落下來,擊中了她。她似乎看到——(發生得太快,她根本無法明白)——一隻揮動翅膀的大鳥,一隻凶殘的大鳥,就像那隻撕扯普羅米修斯肝髒的鳥。不一會兒,她就倒下了,羅比的手指從她手中被掰開,她甚至還聽到孩子在尖聲叫媽媽!
第四章
牽著我的手,她說。
他們外出時,她一天要說多少遍這句話啊。
他總會牽著她的手,因為他是個聽話的孩子。
她總是握緊他的小手,因為她是媽媽,她有責任。
在購物廣場,他好幾次從她身邊溜開,興奮地尖叫,哈哈大笑。他要是從媽媽身邊跑開了,媽媽就得去追他。
不過那隻是遊戲。遊戲中爆發出稚嫩的笑聲。
如果他累了,煩了,她就把他放到童車裏。他說,可他現在長大了,童車已經裝不下他了。他說,他的確長大了,也無法讓媽媽抱在臂彎裏啦!
他是個活潑快樂、愛說愛笑的孩子。(有時候)他也會淘氣、煩人,弄得床上睡意蒙矓的可憐爸爸,拖過來一隻枕頭,掩頭哀鳴:哎呀,救世主啊!小公雞已經在報曉了。
爸爸喜歡說羅比的趣事兒,那些他很淘氣的趣事兒,那些個夜半時分,他興奮地跑來叫醒爸爸媽媽。他想早晨快點到來,因為早晨是早餐時間,是爸爸離家前的快樂時光。如果那天媽媽有課,他就被送去日托。在日托幼兒園,有些孩子他喜歡,有些孩子他不喜歡(為什麼?不知道。黛娜問過他好多次)。
她牽著他的小手。他們走進停車場C區。
她沒有準備,沒有得到警示,也沒有第六感或者母親的應急本能。
她迷迷糊糊地一頭栽倒下去,感覺自己可能就要不行了,要斷氣了,腦殼裂開了,靈魂出竅了,好像賓夕法尼亞州的青煙那樣飄離持久燜燒的廢棄礦井,在滿是裂紋的路麵上冉冉飄升。怎麼還有時間想這些——真的沒時間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人猝不及防。後來聽說,她當時努力從地上站起來,頭上的傷口在流血。她跌跌撞撞地竭盡全力跟在那輛MPV後麵,那個綁匪把她兒子扔進車裏了。她像個機器人,一定是跌跌撞撞地跟在MPV後麵追趕。因為,關於那情形、那尖叫,她幾乎沒有什麼清晰的記憶。她並不怎麼害怕,隻是異常氣憤、狂怒。她抓住了車,努力攫住車的門把手;然後MPV掉頭,加速衝向她,而她不顧一切地站在那兒。衝力極大,她的靈魂似乎都被從身體裏撞了出去,呼吸也被撞得停止了。她恢複知覺時,是在一個光線明亮的地方,那裏散發著令人暈眩的氣味,好像是消毒劑,其實是酒精。他們問誰帶走了她兒子,關於襲擊和綁架,她能記起什麼嗎。她努力保持清醒,要告訴他們她記得的事,但她的顎骨碎了,嘴裏的牙齒也撞掉了,話說不清楚。
可她清楚地知道丟了什麼。什麼東西弄丟了,她驚恐不已。
孩子的手從她手中被掰開。媽媽抓不住孩子的手了。
作為母親,這是她生命中的挫敗;作為一個人,這是她生命中的挫敗。雖然他們都對她說,這事一點兒也不能怪她。
她兒子被人搶走了,惠特的兒子被人搶走了。
到目前為止,還沒人來索要贖金。這很可能不是一起綁架勒索案。
而且,“三個州的警察局都在搜尋綁匪。各新聞媒體都在報道這起案件。”
她得為接受更多的手術做準備。她的身體就像一隻破碎的海星。她憐憫地微笑著看它。
病人睡著了。她沉沉入睡時,清晰地聽到了這句話。
第五章
後來,可能是另一天。在這個地方沒有時間感,她不再是媽媽,而是半張臉皮被刮掉的、破碎的可憐物件。
大家對她都很好。護士們輕言細語,體貼友善。她漸漸失去知覺,又漸漸恢複知覺。有知覺時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她最後的努力是撲向那輛車。愚蠢、徹底的失敗。如果她更理智些,她就會直接把孩子帶到與克雷斯吉油漆店前門垂直方向的停車處,她會走人行道,不會從停車場中間穿行,走貌似捷徑的路,不會斜穿過停得像迷宮的車陣;這樣就不會讓自己這麼容易受到襲擊,使兒子身陷險境。
她最後的努力是一次失敗。
她被襲擊者用鈍器擊倒,那應該是把鐵錘。她被一路拖行了50多英尺,兩條腿斷了,右臂、肋骨和鎖骨也斷了;右邊臉皮被撕破;上下牙都掉了。她曾是個頗有魅力的少婦,而如今隻剩下一張仿佛戴著萬聖節南瓜燈麵具的臉。
她不用看這張臉。她知道那是什麼樣子。
由於嗎啡的作用,她神誌不清,可仍在心底安慰自己,幸好羅比現在看不到媽媽。媽媽變得這樣麵目可怖,他會嚇得大聲尖叫。
在街上,羅比有時會盯著殘疾人看,特別是殘疾兒童。他睜大的眼睛裏充滿稚氣的恐懼,沒有一絲同情,更談不上理解。
有一次,一隻鬆鼠在他們家附近的街上被車碾軋,沒有當場死掉。他靜靜地盯著在排水溝裏扭動、掙紮的鬆鼠,一臉的驚恐和厭惡。
別看,親愛的,閉上眼睛。
她急切地對丈夫說,好像他們正在談論幾小時後讓人擔心的事情,這讓他有點摸不著頭腦。她要戴上一副“美麗的白色緞子”麵具。這樣羅比來看她時,就不會被嚇到。首先,他們不能讓兒子看到媽媽毀容的模樣。
如果有可能,讓我來代替他吧。
這種想法很荒謬,萬分天真的想法。
因為綁匪要的不是成年婦女,而是年幼兒童。綁架的目標就是年幼兒童。
胡子拉碴的惠特在電視上露麵,眼露哀求之色,灰褐色的頭發淩亂不堪。他膚色蒼白,但明顯是“混血兒”膚色。(黑人?印第安人?中東人?)5歲羅比的相片也出現在電視上。
惠特在WCYS調頻台主持的《美國經典和新時代》是一檔夜間11點的音樂節目(周日除外),是美國國家公共電台最受歡迎的節目之一,目前暫由他人代為主持。
惠特在伊普西蘭蒂市警方的安排下,接受電台采訪,懇請綁匪手下留情。惠特有適宜做廣播的性感嗓音,但他現在茫然,憂鬱,聲音顫抖。
羅比·惠特科姆是個隻有5歲的孩子,被人從利伯蒂維爾購物廣場劫走。如果有人知道任何線索,請與我們聯係。
孩子的母親不能過來,她還在醫院治療,生命垂危。
新聞媒體報道說,綁匪的車撞倒了這位母親。人們都知道,綁架孩子的人想殺死她。
如果你隻在收音機裏聽過我的聲音,卻從未見過我,你會愛我嗎?
惠特不止一次這樣問黛娜。
會!絕對會。
而她問他:如果你隻能聽到我的聲音,你會愛我嗎?
惠特哈哈大笑說,當然會。
隻是我的聲音而不是我,你還會愛我嗎?
當然會,傻丫頭。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在有孩子之前。
可能那時她已經懷孕了。結婚僅僅4個月,有孕在身的她就躺在床上,聽惠特的節目錄音帶;他們以前常常這樣。丈夫深沉的播音金嗓子那麼讓人心動,讓人信賴。他性感、親切、風趣地娓娓道來:現在我們開始欣賞比莉?哈樂黛1945年錄製的一張經典唱片《愛是什麼》。
這是個謎。這是個難題。愛——到底是什麼?
她生命中的大多數時間,她還沒當媽媽時,她僅僅是“黛娜”。在懷孕、有孩子之前,她從不知道她的身份是多麼不確定、多麼不明晰、多麼微小。
所有那些年,她都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難怪她一直很寂寞!
然而她的母親有了她後,卻並不快樂。你不能說黛娜的母親是個完整的人。
而今,每一分每一秒,她不僅僅隻是黛娜,她還是媽媽。她隻是恰巧名字叫“黛娜”——但這名字並不是她身份中最重要的部分。
有了孩子,女人就變得有點瘋狂嗎?你對這孩子習慣嗎?你願意習慣這孩子嗎?黛娜回憶起有羅比之前的生活,懷孕之前的生活,她驚詫於自己曾經多麼微不足道:那時,她隻是她自己。
她23歲時與惠特戀愛。之前她從未談過戀愛,所以完全沉醉於這一場愛戀中。然而,這不是那種細水長流的愛,而是不顧一切的,讓人覺得就像對孩子的愛。
那是段歡樂的時光。那時候,甚至連“問題”也是快樂的。
而現在是完全不同的時光,他們的愛裏沒什麼可以拿來揮霍了。他們不再衝動,不再年輕。媽媽28歲,爸爸34歲,他們再也不會回到曾經年輕的歲月。
她努力用殘缺的嘴說話,努力問他們找到羅比了嗎。
惠特告訴她還沒有。說還沒找到,是惠特安慰她的方法。
在她病床邊,惠特顯得很鎮定。在別處,惠特像瘋了一般。
惠特把她抱在臂彎裏,自己斜倚在床上,盡量小心,不把她弄痛。(但她能感到痛嗎?那是一種棉絮拍打似的疼,她耳邊的轟鳴可能是尖叫聲,但被什麼給蒙住了,聲音很模糊。)他說,他非常愛她。他確信,他們會找到兒子的,兒子會回到他們身邊。
惠特沒告訴她最近的消息,因為最近沒有消息。一天,一天又一夜,兩天,幾天,一周,終於12天了——然後,15天:沒有消息。
有許多錯誤的消息:看到了男孩和綁匪。看到了那輛“淺褐色”的MPV。
母親靠靜脈輸液維持生命。她不再戴呼吸器了,但仍舊需要用食管進食。她的食物是機械性軟食——一種軟性易消化的食物。
在安阿伯市那家醫院住院29天,在一家康複醫療機構花兩周時間學習如何重新走路。然而,黛娜再也不可能正常行走了。
她頭骨嚴重破裂。她腦部出血。
她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跡。她努力站了起來,而且能重新行走,這真是個奇跡。
她繼續進行了數月的康複運動。她的平衡感現在是歪斜的。對她來說,腳下的地麵似乎常常傾斜,頭頂的天空似乎也是傾斜的。她再沒安睡過一晚——總是睡一兩個小時後就驚恐茫然地醒來。孩子的手緊緊地握在她的手中,她再也不會放開,永遠不會。
她問惠特,無論怎樣你都愛我嗎?這話變成了一句溫柔、漸行漸遠而又充滿渴望的咒語。
天啊,黛娜——我愛你勝過我生命中的一切。我一直愛著你,寶貝。
他們把剛出生的兒子從醫院接回家後,羅比爸爸很快就興致高漲起來。他吸著大麻,從鼻孔裏呼出濃濃的煙霧。他媽的,黛娜,我們要讓孩子快樂成長。我們家誰也不說廢話,好嗎?
她完全同意。誰都不要對孩子說廢話。
沒有神經兮兮的廢話,沒有“麻煩”。我們的漂亮兒子心靈很完美,我們要做的就是讓他像花朵一樣綻放。別妨礙他。
她完全讚同。
她不相信憤怒和報複的上帝——那個狹隘、卑鄙、咆哮的上帝。她相信的那個上帝——據說人類也許就是以它的形象創造出來的——這是羅比知道的上帝,羅比僅僅知道一點兒上帝的內容。
羅比早就問過“上帝”的事兒——他聽說過上帝這個詞,所有新奇的詞都會激發他的好奇心。媽媽,什麼是“上帝”?他聲音裏帶著稚氣的困惑,那麼希望媽媽告訴他答案。她笑起來,親親他,說,上帝是在宇宙中俯視我們的一種精神力量。上帝就在房子裏,卻是無形的。
“無形的?”羅比問道。
你看不到。有什麼東西在那兒,你卻看不到,它就是“無形的”。
“無形的,那你怎麼知道它在那兒?”
黛娜和惠特不記得重複過多少次兒子說的這句話,他們的兒子真了不起。沒有哪個孩子像他們的羅比會說出這麼聰明的話。
“無形的,那你怎麼知道它在哪兒?”
一天晚上,黛娜靜靜地待在醫院裏,惠特很晚才來到她房間。
晚上10點後,他來了。他說話含糊不清,嘴裏有濃濃的啤酒味兒。他開始痛哭。她問有沒有什麼消息,他說沒有消息,所以他哭。他說他一直很堅強,可現在他忍受不了了,他崩潰了。他把頭埋在臂彎裏,趴在黛娜的病床上,臉貼在她大腿上。他的眼淚浸濕了床單。他揉著她瘀傷的手。她很困惑,意識還沒完全清醒。她開始憎恨嗎啡,因為嗎啡使她腦子糊塗,可是沒有嗎啡她無法入睡。可能她睡著了,夢見大腿邊濕了,一個男人在她身邊抽泣,輕聲說著沒人聽得見的話: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帶他去那裏?為什麼你要放開他的手?
第六章
密歇根州底特律市
永恒希望教堂
2006年4月12日
難道我們不該說,我們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創造出來的嗎?
傳教士步履輕緩,走入饑餓的人群中。他口中祝福的詞句像珍貴的種子撒落在他們身上。他直視著這些人,透過他們的目光,覺察到他們的孤獨和極度饑餓。唯有這傳教士的精神食糧才能使他們解脫。
摩西?邁蒙尼德告訴我們,時間非常珍貴,上帝將時間以原子為單位賦予我們。上帝使用這最微小的單位,讓我們可以承受卻不會受到傷害。
因為我們不敢凝視太陽。因為太陽會使我們失明。
為了信徒,傳教士冒著受傷的危險凝視太陽。
我們是一個有尊嚴的民族。我們不是愚魯、畏縮、膽怯的民族,而是一個偉大的民族,是美利堅合眾國的偉大民族。我們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創造出來的民族,身上帶著所有生物的極端神秘性。
難道我們不該承認,我們無法知道自己所能承受恩惠的極限?難道我們能探測到自己那獨一無二的靈魂深處,更不用說探測到上帝的靈魂深處?
隻需明白,我們是命中注定的弟兄姊妹——即便,我們的外表各不相同。
傳教士如是說,語氣中帶著慰藉;傳教士如是說,語氣中帶著親切和寬恕;傳教士如是說,語氣不嚴厲,也絲毫沒有審判的意味;傳教士如是說,語氣中滿是對罪孽的洗滌。
傳教士布道時,麵對一張張仰望的麵孔,他不是站在人群前布道,而是在一排排座位中間的過道行走,在小教堂兩旁的通道行走;他渾身散發著一個真正牧羊人的放鬆和優雅。傳教士常常伸手觸碰某人的肩膀、某人的頭、某隻伸向他的手。
傳教士是永恒希望教堂的訪問牧師,他應邀前來這座小教堂做過幾次布道。這座教堂有些年代了,外牆用瀝青浸漬的厚木板裝飾,位於底特律市舊城區,在拉布羅斯街和第五大街交界處,正好被約翰洛奇高架路投下的陰影籠罩住。
永恒希望教堂的基督徒,大多年逾五旬,年齡大的有75歲,甚至80歲,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可以稱為年輕人。此時,他們正迷惑不解地盯著傳教士。這位白人傳教士的演講,聲調高昂,用詞妙絕,猶如一首世間難尋的聖歌,經由他特別的嗓音頌出,讓他們感到如沐春風般的溫馨和舒適。
而他們自己的牧師托馬斯·廷德爾,能給他們的,隻有理解而已。
傳教士是個高個子,沒人猜得出他的年齡,因為他的麵孔嚴肅刻板,猶如雕塑,臉上一絲皺紋都沒有;眼睛深陷於眼窩中,銳利、警惕而冷峻。他的胡子又黑又密,看上去頗有喜感。他的嘴角原本略微下彎,也許應該是一本正經的樣子,現在卻微笑著,令人怦然心動。
傳教士語氣嚴肅,眼睛卻熠熠生輝。
傳教士身著黑色套裝,因為這是嚴肅的場合。一件黑色毛紡外套,配著有明顯褶縫的黑色褲子,黑色鞋子。
傳教士身穿大紅絲絨馬甲,因為這是喜悅的場合;脖子上戴著一條紅黑相間的絲綢圍巾。
令人驚奇的是,這位傳教士不是黑皮膚,不像永恒希望教堂的信徒,不像邀請他來的東道主廷德爾牧師那樣膚色黝黑。傳教士皮膚蒼白,像漂白過似的。如果走近他,你會發現,他的皮膚好像是由透明的皮膚組織薄層或薄片構成,就像重新塑造出來的人。傳教士是這教堂裏唯一的白人麵孔,他肩負使命,莊嚴地履行職責。
傳教士長發披散,如張開的翅膀從兩肩垂下,鐵鏽色的頭發中夾雜著縷縷閃電般的銀絲。他的頭簡直就像古代雕塑的頭像,那般高貴,頭發從前額中間分開。
人們發覺傳教士是來自白人世界的使者,又是他們中的一員,基督徒們都饑渴地盯著他。
傳教士熱切地說到了偉大的黑人運動領袖W.E.B.杜波依斯,他鼓勵我們看到黑色之中的美好——在我們所有人的黑皮膚裏,在我們的黑色麵孔中,有基督之美。
傳教士熱切地說到了馬丁?路德?金牧師,他激勵我們永遠不要放棄夢想——完全消除種族隔離,獲得完整的公民權,並在我們美國人身上實現基督之美。
然後,傳教士換了一副聲調,說到他在底特律市“鍛煉”的這些年,因為他就是在這座城市出生的。這是一座為上帝所鍾愛的城市,即使它曾經受過上帝的嚴峻考驗。
新的城市,是從卡斯大道和伍德沃德大道以南老舊街區的廢墟中建造起來的,是從那片夢想破滅的殘垣斷壁中建造起來的。現今,小樹從破房子裏長出來了,野草和荊棘從道路的裂縫中長出來了,恣意蔓延。那是他童年時住過的屋子。費希爾?博迪工廠倒閉以前,他父親在那兒工作過很長時間。中央火車站倒閉以前,他祖父在那兒工作過很長時間。這些大型建築,已成廢墟。壯觀的伍德沃德大道,已成廢墟。貝爾維大道兩側的高樓大廈,也都已成為廢墟,宛如毀於一場古老的天災。然而,上帝之靈並未拋棄底特律。這座城市,上帝之靈無所不在,還將再次出現。這片地貌怪異而奇妙:色彩斑斕,野花遍地,草木蔥鬱,百鳥爭鳴。在這裏,世間萬物生生不息。汙染為磚牆潑上了美麗的墨色。路麵上的碎玻璃閃耀著上帝的光輝。你也許認為上帝拋棄了底特律,那你就錯了,因為上帝不會拋棄任何人類居所,上帝不會拋棄任何人。偉大的基督教領袖約翰?卡爾文說,自然是一件華麗的衣袍,上帝隱於其間,可是我們一定會看到他。
傳教士屬於這片土地,他出生於1967年7月騷亂發生的第一天。當時,底特律火光衝天,已經燃燒了很長時間。
傳教士的媽媽在卡斯大道的一間屋子裏生下了他。傳教士出生後,“種族”騷亂頻發,然而我們人人依然深知,我們是受祝福的。
因為河邊這座燃燒中的城市,象征著美國各州黑人對自己居住地的深深厭惡;因為像底特律這樣的居住地,曾經是令他們蒙羞的地方,這裏充滿了愚昧和無知,充滿了欺騙和狡詐。所以,上帝送來火焰暴露不公。上帝眷顧這座燃燒之城,一如《舊約》中上帝眷顧燃燒的荊棘叢。沒人能對這樣的啟示閉上雙眼,視而不見。
從那以後,幾十年過去了。從那以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傳教士的語氣是無畏的。傳教士的話語是讓人們聽得懂的。
而如今,新世紀支持黑人和白人共同發展。這個新世紀會出現一個黑人總統——傳教士已經預言了,傳教士確信。
基督徒們像是被催眠了似的聽著這些話,大氣都不敢出。他們能聽懂這些話,但無法相信如此奇異的預言,哪怕是其中的一個音節也無法相信。然而,在靈魂深處,他們相信。
傳教士對他們的所有讚美之詞,他們都相信。
傳教士的布道接近尾聲。顯然,傳教士也被自己的話震撼了。在傳教士那仿佛重新塑造出來的皮膚上,閃爍著晶瑩的淚滴。
主啊,我的弟兄姊妹們,我們被推上了未知海域一條漫長的航程。我並不是可以輕鬆為你們解惑的人,但我會告訴你們真相,告訴你們:你們是美好的生靈,從你們的美好之中,會生發永恒的美好。
主啊,我親愛的弟兄姊妹們,我從心底對你們的心說“阿門”。
教堂裏所有基督徒都發出喜悅的“阿門”之聲。
布道結束了。傳教士站在布道壇旁邊。唱詩班開始吟唱《我愛傳講主福音》《我每靜念那十字架》《基列有乳香》……傳教士用深沉的嗓音和唱詩班一起吟唱。
現在看上去,基督徒中確實有些年輕成員。唱詩班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成員,麵貌年輕,臉龐光潔。
宗教儀式結束時,廷德爾牧師緊緊握住傳教士的手。廷德爾牧師昏花的青光眼熱淚盈眶。他的膚色像是有裂痕的皮革顏色。他頭皮上有一綹頭發黑得發亮,那綹頭發周圍是一圈蓬鬆的白發。他是個無依無靠的老人,心地善良,卻沒有保障。看得出,他感到非常自豪,因為有這樣一位能說會道的白人傳教士朋友。
謝謝你,切斯特兄弟!你剛才所說的一切正是信徒們渴望聽到的。
廷德爾牧師邀請傳教士與他們一家人共進晚餐。但傳教士解釋說,他不能留下來。因為他還要去另外一個地方,那裏非常需要他。
總是有緊急的需求。有時我覺得我們不敢倒頭就睡,否則我們將失去剛剛獲得的一切。
傳教士莊重而實事求是地發出這樣的聲明。雖然傳教士想表達的意思並不總是清楚明白,但你毫不懷疑,傳教士什麼都知道。
你還會回到我們這兒來嗎,兄弟?
我當然會回到你們這兒來,兄弟。我的心永遠不會離開。
廷德爾牧師和人們稱為切斯特·卡什牧師的傳教士,分掉了募捐到的362美元。
牆麵刷著瀝青的教堂旁邊的小巷裏,停著傳教士的MPV。
這輛深色MPV像是一個深海生物,甚至連車窗也是深色的。車頂上有個木製十字架,刷得雪白刺目,用繩子牢牢固定住。十字架上漆著由大寫的深紅色字母拚成的“美利堅合眾國”和“永恒希望教堂”。
那是一輛2000款克萊斯勒MPV,底盤有凹印和刮痕,看起來像最近才上了漆。的確是最近上的漆,而且漆得有點匆忙,因為幾扇車窗上,都隱約有手印般的閃光的暗紫色汙漬。
從教堂門口可以看到克萊斯勒停在巷子裏,但無法看到車裏麵,因為車窗玻璃是有色的。
傳教士在底特律一定沒有家人了,因為他從沒去探望過他們,似乎現在也不想和他們說話。當廷德爾牧師問候傳教士母親時,傳教士眼簾低垂,喃喃答道:雖然哭泣一宿,但是清晨喜悅必定來臨。
廷德爾牧師問候傳教士10歲的兒子,去年春天他陪傳教士來過永恒希望教堂。
傳教士皺起了眉頭,似乎在努力回憶那個兒子,似乎被這個問題震驚了。他確實給人這種感覺。
諾查丹瑪斯那孩子似乎已經選擇了另一條路。他去和母親,以及密歇根州上半島的人一起生活了。
廷德爾牧師說,那是個好男孩。你說過,你兒子會追隨你做牧師呢?
那時他還是個孩子,說話難免孩子氣。現在他和腓力斯人生活在一起——這是他的選擇。
傳教士悲哀地說,可長滿胡須的腮幫還是哆嗦了一下,似乎回憶起年幼兒子的背叛,這事令他意外而悲痛。
廷德爾牧師似乎還想再問一個關於這失去的兒子的問題,但想了想,最好還是別問了。因為傳教士呼吸急促,正嚴肅地撫摸著絡腮胡子。
傳教士用低沉、顫抖的聲音說,借主的光明,我走出了黑暗。
我的弟兄,阿門!廷德爾牧師用手緊緊抓住傳教士的肩頭。
因為傳教士生性節儉,隻在生活必需品上花費,所以在路途中,他多數時間都待在車裏。他在車裏放著衣服、書本、文檔、一個微型煤油爐以及罐裝食品。傳教士的部分職責是到全國各地的小教堂訪問,進行客座布道。他在那些地方很受歡迎。傳教士說,永恒希望教堂是一個家。主啊,我們是弟兄姊妹。我們有不同的外表,但我們是一家人。我們每到一處都互相認識。
2006年4月12日,傳教士站在底特律市拉布羅斯街的小教堂門檻邊上,教堂側麵外牆刷了瀝青。他在暮色中一邊與廷德爾牧師說話,一邊看著幾米外停在巷子裏的克萊斯勒。他那深陷於眼窩裏的眼珠滴溜溜轉著,環視著克萊斯勒。克萊斯勒顯然有點什麼問題,那麼靜寂,那閃光的紫色底盤和固定於車頂的耀眼白色十字架,都讓他凝神注目。
兄弟,你確定今晚不能留下來?或者,至少和我們共進晚餐?廷德爾牧師看上去很失望。
他眨了眨昏花的青光眼,視線仍然模糊不清。
傳教士溫和地向他道謝。現在,傳教士手裏拿著車鑰匙。傳教士微笑著解釋說,他要前往西海岸,前往卡梅爾市,“永恒希望教堂”的一個新牧師班子在那裏等候他。
第七章
密歇根州,俄亥俄州
80號州際公路東
2006年4月13—14日
牽著我的手,他說。
但孩子沒有牽他的手。
兒子,我在和你說話:牽著我的手。
瑟瑟發抖的孩子沒有抬起手,沒有服從他。“父親”抓住孩子的手,用力捏著那小小的手指,能聽得到小拇指被捏得吱吱嘎嘎地響。
孩子嘴裏塞著布團,悶聲哭喊著。
80號州際公路東,車輛川流不息。
80號州際公路東,“父親”把車開得很快,隻比最高限速低一點。他還得當心,車頂上的白漆木製十字架別被大風吹鬆了,甚至吹下來。他是個有耐心的司機,沒怎麼注意不斷超過他的車輛。克萊斯勒緊緊跟在龐大的拖車後邊,微微搖晃。
“父親”想,一輛輛車如同靈魂經過身邊。
雖身處其間,但他是高尚的。“父親”命運的獨特之處是擁有看得見的力量。芸芸眾生中,隻有極少數人像他這樣。
東方宗教篤信“第三隻眼”,在前額,就在鼻梁上方。通過冥想,通過虔心修行,“第三隻眼”睜開了,預見的影像在大腦中出現。
“父親”是這些人中的一員。他從孩提時代起就獲得了這種預知能力,像X光一樣能看透人體的力量。“父親”看到了。
那是大腦一種特殊的洞察能力,是大腦中一塊被激活的興奮區,就在眼睛後方。它被稱為額葉。神經細胞如同夏夜黑暗天空中無聲的閃電,神秘地熊熊燃燒著。
但這些科學術語也僅僅是單詞而已,對“父親”而言,並沒什麼了不起;因為,他知道詞語不過是人刻意造出來的。他明白這個道理:誰掌握了言辭的能力,誰就能控製他人。
普通人無法知道這些。普通人占人類99%以上。
你得設想:佛開悟了,然後涅槃——(也可能是印度教的天堂,而非佛教天堂)——在他生命中很久以前的時候,當時“父親”還是一個名叫切斯特·切奇的瘦高個男孩,他就第一次見到過。
他知道他是個特例。他知道他此生永遠是朝聖者。他已踏上了一個秘密、令人興奮、戰栗的朝聖之旅,卻完全不為人所知。
即便是他家人,尤其是他的家人,也一無所知。
(“父親”微微一笑,回憶著。他已經很久沒看見他該死的“家”——該死的“親人”了!26年前,他12歲時,他們向密歇根州韋恩縣少年犯管教所出賣了他。)
現在州際高速公路上,普通眼睛看到的不是這輛克萊斯勒MPV,而是固定在車頂的耀眼的白色十字架。
十字架高約4英尺,寬約3英尺。
十字架在風中晃動。但“父親”天生是個木匠,幻想自己在動手操作方麵有天賦;他把十字架用金屬線和繩索緊緊固定在車頂上。
這十字架讓人好奇:有人可能會微笑著看它。(認出了這神聖的十字架,或者覺得十字架如此別扭地固定在車頂上,有些屈尊紆貴了。)有些人可能會試圖識別十字架上由深紅色字母拚成的詞組。
大多數人很快就會對它失去興趣,轉眼看向別處。
州巡警正在尋找一輛受損的淺褐色MPV,對這輛為永恒希望教堂服務的亮紫色MPV卻不感興趣。
這輛MPV的車牌照是新澤西州發放的,而孩子是從密歇根州伊普西蘭蒂市的利伯蒂維爾購物廣場被搶走的。
“父親”喜歡處於隱形狀態。在普通人和白癡麵前,卓越的人能讓自己隱形。
將車漆為亮紫色,將白色十字架固定在車頂,就能讓車隱形。
過去的日子,“父親”已經習慣了使用這些策略隱形。要想隨心所欲隱形地生活,你就得弄出些讓人分心的事物,這些事物會吸引普通人的注意力。
“父親”發現,普通人和小孩沒有太大區別,他感覺如此,而且也的確在他意料之中。
譬如,“父親”在捕獲獵物時,會讓自己處於幾乎隱形的狀態。他穿著普通。普通人周末下午去購物廣場,去西爾斯或家得寶買東西都會穿這麼普通的衣服。
一件沒拉拉鏈的尼龍夾克,裏麵是T恤,下穿牛仔褲或工裝褲。跑鞋不太新也不太貴。
頭上戴頂棒球帽,但不是有隊徽的帽子,顏色是灰色或米色,也不引人注目。
胡子有點搶眼,這倒不假。他的胡子顏色是暗粉灰色,不過在利伯蒂維爾購物廣場時,他給胡子染了色,還戴墨鏡遮住了眼睛。別人看不到他的眼睛,也就無法辨認。
(車載收音機的音量開得很小,新聞裏正在播報密歇根州伊普西蘭蒂市那起“令人心碎”的兒童綁架案。一個目擊者說,孩子被搶走前的幾分鍾,他沒看到有人尾隨那對母子,沒有可疑分子。聽到這裏,“父親”忍不住大笑起來。)
目擊者從來說不到點子上。目擊者隻看到他們目力所及的,卻看不到隱形的東西。
曾有一次,“父親”用白紗布和繃帶把裸露在外的左腿一直裹到膝蓋,還拄著根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這樣,人們都誤以為他是個瘸子。這是那個連環殺手泰德?邦迪慣用的伎倆。明智的人會一眼識破他的偽裝,但是一個愚蠢而輕信的年輕母親則會被這假象蒙蔽。當時,在伊利諾伊州的卡本代爾市,那個年輕母親帶著8歲的兒子去遊樂場,她就沒識破。不好意思,打擾了,女士,你能幫幫我嗎?我自己很難把箱子打開,這該死的拐杖礙手礙腳的……
他是在伊普西蘭蒂市利伯蒂維爾購物廣場捕獲到獵物的。這裏是美國中西部。他從來沒去安阿伯市冒過險,那裏有大學,不是真正的中西部,因為那裏的人都從別處搬來,或是要搬去別處。但伊普西蘭蒂市是中西部的中心地帶:一個無關緊要的地方。
他連續幾天在購物廣場尋找獵物。他有預感,一個男孩就要為他準備好了,很快就要出現了。
他在購物廣場裏裏外外地搜尋,最後又回到購物廣場裏。他輕易就混在其他購物的爸爸當中,因為他不著急。
“父親”友好地幫助帶著孩子來購物的年輕母親開門。她們感激地喃喃低語:謝謝你,你真好!
她們經過購物廣場入口時,一般不會看他一眼。她們有些人推著童車,還有些人緊握著孩子的手。
她們向前走,都沒回頭看一眼。
100個孩子中也許有一個令他感興趣。200個孩子中也許有一個令他有些激動。
1000個孩子中也許有一個令他異常興奮。
“父親”信賴湧過他身體的強大力量,那是讓他看見的力量。
他會立即警覺起來:這個孩子命中注定要成為他的孩子。
一個靈魂亟待救贖的孩子,需要的不是親生父母,而是一個像他這樣的“父親”。
獵捕過程很刺激。獵捕是無休無止的。“父親”隱形地獵捕孩子。
獵捕常常在公共場所:購物廣場、城市廣場、遊樂園、露營地、徒步小徑和沙灘。很少靠近學校,因為去學校這樣的區域會冒更大的風險。
當然也很少去遊樂場。(這25年中隻有很少幾次例外。)
獵捕的最佳時段是傍晚。此時暮色籠罩,街燈未亮,人們的眼睛還沒適應漸漸暗淡的光線。
那時候,人們疲倦了。年輕的母親們,肩膀耷拉下來了。
獵捕的時候,“父親”外表平靜卻心潮澎湃。“父親”從來不急不躁,總是耐心地穿行在普通人中間,似乎他就是普通人中的一個。
可是,“父親”絕不是一個普通人,從來都不是!
“父親”的創造力是無窮而巧妙的。比如,“父親”扮演了傳教士這一角色。
傳教士身著黑色服裝,配以令人喜悅的深紅色馬甲和圍巾。傳教士莊重謙和的態度,傳教士手指的祝福,以及傳教士喜悅的笑容,都讓人毫無戒備。
“父親”肯定比傳教士年輕。“父親”不太注重自我,也不虔誠盡責。“父親”喜歡開玩笑,可是沒人見過傳教士開玩笑。
“父親”看待傳教士的方式,就像你看待一個叔叔那樣:他仁慈、真誠,可是不酷。
如果女人觸碰傳教士的手,或用手指撫摸他的手臂,或倚向他,向他微笑,在他耳邊低語邀請他共進晚餐,傳教士就不知道如何回答,隻是拘謹地微笑。但“父親”知道怎麼辦。
傳教士讓“父親”覺得有意思,但也隻是在有限的一段時間內。傳教士確實能不時地賺些錢。你無法對傳教士那莊重、溫和的凝眸視而不見,無法不衝動地為他打開錢包,因為給傳教士錢就是給主耶穌基督錢——似乎就是這樣。然而,“父親”輕鬆地脫掉傳教士的衣服,折好,放在車後。“父親”輕鬆地晃了晃身子,四肢放鬆下來,像鵝一樣放鬆。一個更年輕的家夥,一個麵帶狡黠微笑的家夥,一個享受搖滾音樂和說唱音樂的家夥,一個你願意和他一起喝酒的家夥。
“父親”受其他男人喜歡,當然也受女人喜歡。
他也是孩子們喜歡的人,12歲以下的男孩都喜歡他。
“父親”是安定不下來的美國人。要不是他有時在美國東部或者中西部居住過,他看上去就像個懷俄明州的牛仔,或像個一路搭順風車前往西海岸的旅行者,隻是有點兒老。
“父親”說不清自己是在開車的路上最快樂,還是停下來休息時最快樂。他的車買來後漆過好幾次,修過好幾次,開過80號州際公路東,或者西。一旦建立起住所,他就會停下來休息至少幾個月,也可能一年。不論在哪兒,“父親”都有屬於他自己的王國。
這樣消失、這樣遠走高飛的策略,不是普通人能夠明白的。
兒子,你要回家啦!
很快你就到家了,安全了。
兒子,你聽到我說話了嗎?我覺得你聽到了,兒子。
“父親”愛你。
穿過俄亥俄州和賓夕法尼亞州的鄉間,經過特拉華河進入新澤西州。很多時間,一小時又一小時,“父親”一直在對他身後的孩子說話。
“父親”帶你回你真正的家,因為“父親”是你真正的爸爸,“父親”愛你。
在精致的“木製少女”中,孩子一點聲息也沒發出。
被塞住的嘴,也沒發出被抑製的哭泣聲。
“父親”是個嚴厲而有愛心的爸爸。他給孩子受傷的小拇指擦了酒精消毒,用繃帶固定。孩子的骨骼痊愈得快,但不要變成彎曲的樣子。
孩子學得很快:每一個違抗的行為,無論多小,都會立即受到懲罰。毫無例外!
零容忍!
而當孩子服從時,孩子就是“父親”真正的兒子,他會立刻得到水、食物這些獎賞。“父親”會用強壯的手臂輕輕抱著他,會輕言細語對他說話:這才是我兒子,我對你非常滿意。
孩子很快就會學會服從,他們曾經都學會了。
他讀過“條件反射”方麵的書,偉大的美國心理學家B.F.斯金納和19世紀俄國巴甫洛夫寫的書。但在對待孩子的問題上,他的策略是獎勵和懲罰並用,這樣來慢慢激發孩子對“父親”的愛、害怕、尊敬和絕對忠誠。
對待孩子要像彈奏樂器一樣,有時輕柔,有時激烈。一切盡在“父親”的掌控中。
他在購物廣場裏第一眼看到這孩子時,估計孩子在4歲左右。對“父親”來說,這是個年齡很小的孩子。
到了十一二歲,孩子就不那麼討人喜歡了。孩子是會成長發育的。“父親”對處於發育期的孩子沒耐心,對青少年就更沒耐心了。
孩子越小,他越想占有。但“父親”不想要嬰兒,幾乎不要!無論如何,嬰兒太費事兒。嬰兒需要女性來照顧。
大些的孩子也有明顯的不利條件:他會記得原來家庭的許多事,而那些事是必須要從他記憶中清除的。
在購物廣場裏,這孩子撫摸著圍欄中那些白白胖胖、鼻頭顫動的複活節小兔子,歡快地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他是那麼的活潑、伶俐、愛說話。“父親”被他深深地吸引了。
但那母親,非常普通!
即使她不像某些母親那樣粗鄙、庸俗。那女人的臉沒有化可怕的濃妝,黃褐色頭發端莊地順在耳後,耳朵沒有鑲上半打閃閃發光的耳釘。她穿著牛仔褲,但不是“瘦身”牛仔褲。上身是件手織的係腰帶毛衣。(腰帶在背後打結了,這樣子,她看上去有點衣冠不整。但她那麼喜悅,根本沒注意到衣飾的不雅之處。)她身材苗條、纖細,胸部平平,實際上都顯不出胸部。(她怎麼給嬰兒哺乳呢?她的乳汁一定像水一樣稀,糟糕透頂。她根本算不上一個母親。)她腳穿運動鞋,左手中指戴著一枚普通的銀質婚戒,昭告天下:是的,信不信由你,有人娶了我!她可能有30歲,不會小於30歲:當她的臉上沒有笑容、沒有因最平凡的母親之愛和自豪而“容光煥發”時,那明顯是一張疲倦的麵孔。她丈夫很快會不忠,即便現在還沒有跡象。有誰想上床把自己的老二插入這樣的女人身體裏?因為那女人顯然太普通,和光彩照人的孩子根本就不配。
孩子皮膚“白”,可頭發黑,異常卷曲。“父親”感到發現新大陸似的戰栗和興奮:這小孩是個混血兒!
“父親”還從未搶到過混血兒。不過“父親”不是種族主義者。
在購物廣場裏,他一直跟著他們。他很有耐心,不惹人注意。
在潘尼百貨店、梅西百貨店、西爾斯百貨店,以及購物廣場的中庭,複活節小兔子圍欄吸引著孩子們,他們飛蛾撲火般圍過去。
“父親”用精明老練的眼光,迅速掃視了一下四周:在這樣的場所,孩子們聚集著,歡笑著,尖聲說著話,(通常)隻有一個監護人在旁邊,而這監護人(通常)是母親。你常常會發現,“父親”確實總能發現,(通常)有些無伴的中年男人,隔著一段距離站在一旁觀察,他們不會靠得太近,不會太明顯地靠近。
“父親”不是這些人中的一員。“父親”不是登記在冊的性犯罪者。
“父親”一跟那母親和孩子出了購物廣場,就知道他的使命是正義的、必要的,而且刻不容緩。他看到那母親停下來,從毛衣口袋裏摸出——一包香煙!然後很快點燃了一支,當時,孩子就那麼安分地站在她身旁;她深深吸了幾口,似乎有毒的煙霧是純淨的氧氣,而這女人極度渴望氧氣;然後,她輕蔑地將香煙從嘴邊拿開,扔向走道旁的一片不毛之地,其他輕率自私的吸煙者也把煙蒂扔到那兒。
一個試圖戒煙的人,戒煙失敗。
一個對自己的弱點感到羞愧的吸煙者。孩子的父親可能還不知道這缺點。
“父親”必須把孩子帶走,讓他當自己的兒子。
“父親”匆匆走向他的MPV。他要在停車場裏跟著這對母子。他不能讓他們離開自己的視線。他隻有幾秒鍾的行動時間。他從之前的經驗知道,這樣的行動得把時間算得分毫不差。就像他自己說過的那樣,得調整好車窗玻璃的狹窄縫隙與清楚視野之間的度,而且不能有目擊者。
“父親”曾多次跟蹤觀察一個目標,並且確信那就是自己的目標;不過,一旦有目擊者偶然出現在現場,他就必須撤離……
把小男孩從他母親那裏帶走,比“父親”預想的要困難得多。他用羊角錘擊中她頭部——非常猛烈;他原以為,那是足以敲裂她頭骨的力量。她如死屍般重重地倒在地上,然而下一刻,她又像個迷糊的拳擊手,掙紮著站了起來。不知道這女人是怎麼努力使自己從地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跟在他後麵……
這時候他已經把男孩弄到車裏了。這孩子多麼小多麼輕啊,然而他瘋狂地掙紮著,像個受了驚嚇的小動物!“父親”搖晃他,用拳頭打他,又用拳頭擊中男孩頭部左側,才讓他平息下來。
讓“父親”驚異的是,那母親拚命地跟在車後奔跑——她臉上的表情,還有她臉上流淌的鮮血。
他掉轉車頭撞倒她。賤人,膽敢違抗“父親”!
第八章
俄亥俄州,賓夕法尼亞州
80號州際公路東
2006年4月14日
兒子,你和我在一起,你現在安全了。
上帝安排我去找你。還不算太晚!
那個照看你的女人,是個不潔的女人。她是你到我這裏的必經之路,但也僅此而已。
和“父親”在一起,是你命中注定的。“父親”會是你的爸爸和媽媽。
從第一天起直到永遠。阿門。
在利伯蒂維爾購物廣場得手後,他駕車從第一個出口衝出,然後繼續開往藏身之所。之前,“父親”仔細察看過這片區域,知道哪裏是最佳藏身之所。沒人會料到,沒有哪個普通人會料到,大膽的綁匪就待在購物廣場幾英裏的範圍內;他們會設想,他駕駛淺褐色的MPV逃逸。警方會設路障阻攔他,一路警燈閃爍,警笛齊鳴。但精明的“父親”不是那種48小時內就會被警察截下審問的人。
藏身之所在利伯蒂維爾購物廣場以東約2英裏處,那是一個廢棄的殼牌公司加油站。他在那兒停下車,把受驚嚇的孩子藏到早已準備好的“木製少女”中。他又一次為孩子的輕盈欣喜,多麼輕盈的骨骼。諾查丹瑪斯從未有過如此輕盈的骨骼。
“父親”按計劃給車噴上閃著黑金屬光澤的紫色漆。一輛破舊的車,立刻變成了堂皇氣派的新車。他的行動從容不迫;他不會匆匆行事,那完全沒必要。警察們正按部就班地設置路障,同時鳴響警笛,像蠢笨的小孩在追逐什麼。沒人知道“父親”的相貌,就連那個被撞倒的女人也沒看清。就在她最有可能看清他的那一刻,她被車的前擋板撞倒了,不是倒到一邊,而是倒到車下,身體被一路拖拽著向前……這是一次怪異的經曆。如果事先知道要發生什麼,他也許會很享受這種經曆。這是“父親”世俗經曆中一次怪異的意外事件。但事情發生得如此之快,他根本無法預料到。
更強大的力量照常指引著他。他努力把車掉頭、滑行、刹車,然後加速向前衝;不一會兒,女人毫無生氣的軀體就被甩掉了。如果她死了,那是她咎由自取。
當然他是戴著手套給車噴漆的。這活兒他幹得輕車熟路,以前幹過好幾次了,他給這輛克萊斯勒MPV和其他幾輛MPV都重新噴過漆。幹這事時他有種滿足感,一種成就感。新漆總會令舊車的外貌大大改觀。
就如同他把胡子染成深桃木色一樣,深桃木色比鐵鏽紋的頭發顏色要暗些。但現在他用一種白色顆粒狀的粉——女人擦臉用的粉——搽在胡須上,然後刷成根根豎立的毛發。
就這樣,他給自己的年齡平添了20歲。不是修飾過的39歲男子,而是個60歲出頭的人,如果有人注意到的話。
“父親”一邊等油漆晾幹,一邊吃晚餐:他從利伯蒂維爾購物廣場一家快餐店買的外賣食品。他特別偏好抹了辣椒醬的幹酪漢堡包和炸薯條,不管炸薯條冷了多久。
孩子在“木製少女”裏睡著了。一塊用三氯甲烷浸濕的布團塞到他嘴裏,幾秒鍾後他就睡著了,因為孩子很小,體重不可能超過40磅。
“父親”把這類醫藥用品和其他注射劑存放在車裏的儲藏箱中。他在許多城市、許多醫院和醫療中心都有熟人,通常是女性——護工、服務員那些人。有時候那些人是和教堂有聯係的人,她們在公共健康醫護服務機構工作,有權使用(受控)藥物。她們每人都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崇拜“父親”。每個人都認為他也許就是那個人!他會愛我,保護我。光靠女性的崇拜是不夠的,“父親”當然知道要付錢。
三氯甲烷這種麻醉劑,他是從新澤西州特倫頓市永恒希望教堂的一個女性朋友那兒拿到的。那女人在獸醫站工作。
隻要不是致命劑量,它能讓一隻暴躁的德國牧羊犬平靜下來。
那可能是20年前的事,當時“父親”還沒完全隱形,而且犯下了一些大錯。早些年,他的朝聖之旅才剛剛開始。
那時,他還不是“父親”。他隻是切斯特·卡什,原名則是切斯特?切奇。從韋恩縣少年犯管教所釋放時,他才21歲。
那些雜種把他在監獄關了9年!那個女社工和她的公共辯護律師朋友代表他,為他辯護說: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不是故意把堂弟悶死的,當時他倆在一起正玩得開心。但那些雜種,起訴人和家庭法院法官不喜歡他,判了他9年徒刑,是給青少年判的最長刑期。他學會了必須表現得懊悔。如果不表現得悲傷和懊悔,你就是個傻子,你遭受那樣的命運就是咎由自取。
從少年犯管教所釋放出來的8個月裏,他一直忠實地去見假釋官。此時,他知道如何玩這種遊戲了。
要恭敬,要平靜,要微笑著說先生或女士,讓那些混賬認為你非常在意他們。
他從那時起開始了旅程,他的朝聖之旅。
當然,要堅持回去麵見假釋官。
那孩子是他擁有的第一個兒子。其他人進入他的生活後又轉瞬即逝,沒留下任何記憶。這和吃頓飯、喝杯飲料並沒有什麼不同,就像性行為,隻是激情爆發的結果。
但那孩子,一個漂亮的小男孩,大約9歲,柔順的金發,長長睫毛下的茶色眼睛,曾是他的第一個兒子,也是他第一個失去的兒子。(因為不能把他的小堂弟算進來。那真的是個意外事故。)
孩子的小心髒就那樣——停止了跳動……
切奇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他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他逼男孩喝下溶入了數粒瓦利姆安定片的可樂,男孩很快昏睡過去,接著很快就——死了……
“父親”依然感到失落。那個美麗的金發男孩注定是他的兒子。
那些日子,他的策略很拙劣。他沒有明確的計劃。他行事衝動,輕率。他把男孩從一個女人那裏帶走;那女人大腿粗壯,長著一張豬臉,晃著碩大的乳房。把孩子從她那兒帶走是正義的要求。
這事發生在80號州際公路西的一個路邊休息區,在賓夕法尼亞州伊利湖以南。切奇停車下來小便,就看到這孩子由一個豬臉女人陪伴,他為孩子著迷不已。他知道,這孩子注定是他的,可這會兒還在陌生人手中。
正如《聖經》中的馬利亞和約瑟夫曾是耶穌的生養父母一樣,他們將耶穌帶到人世間,讓他做神職。
這種情形不完全相同,但很相似。在“父親”看來,一個孩子雖然是由他的生父母生下來,卻注定是他的兒子。切奇20歲出頭時,就已經知道這點了,就像知道2加2等於4一樣。
像數學或幾何學這樣的推理是無法推翻的。第三隻眼睜開了,看見了。
那些混賬媒體所謂的“綁架”“誘拐”“搶奪”,在“父親”看來,事實上是勇敢的拯救行為,假裝沒看見才是懦弱的逃避。
他並不想要誰死。不想讓那個豬臉女人去死,更不想讓茶色眼睛的金發小男孩死掉。然而,事情還是發生了。
從那個悶熱的夏夜起,因為在數千英裏以外那個灌木叢生的路邊休息區得到了第一個兒子,“父親”原本持續循環的旅程不得不時時中斷。但是,朝聖之旅將永不停止,因為那男孩,可以稱為你的轉世兒子,必然會長大,然後變得不那麼討人喜歡。
經過數百、數千小時,切奇笨拙的手,漸漸練成了“父親”那雙更堅定、更老練的手。
還是鎮靜劑更可靠。
我的兒子,現在你不會再受到傷害了。你得救了。
我是“父親”。我是你真正的爸爸,你是我唯一的親生兒子。
我的兒子,你以往的生命消失了。現在開始新生活吧。
“父親”說著這些話,在“木製少女”裏的孩子會聽到,會及時明白。“父親”用不知疲倦的、親切的口吻這麼說。他用愛撫的、慈愛的口吻說,用嚴父的口吻說,用明智的口吻說,用嚴肅的口吻說,用快樂的口吻說,用莊嚴的口吻說。他知道,這個5歲的小男孩既害怕又無助,還無法理解“父親”的話,但隨著時間的流逝,“父親”的話會潛移默化融入到孩子的思想中。
水滴石穿。就是這樣,最堅固的岩石到時候也會被水滴穿透。
他已經打開了“木製少女”的蓋子,這樣孩子就既能聽得見,也能看得見(隻要車子的天窗開著)。孩子的嘴裏塞著布團,還用膠帶封住,這樣孩子才無法叫出聲。
孩子不能哭。孩子不能乞憐。
孩子不能懇求。
在一定程度上,“父親”喜歡聽孩子懇求。但超過那個度,“父親”就不喜歡了。
傳教士更能容忍。傳教士對人類的弱點更寬容。
總體說來,卡什不喜歡懦夫,卡什是“父親”扮成的“普通人”。卡什的確欣賞有傲氣、會反抗的男孩,可是他們的反抗會招致懲罰。
“木製少女”是“父親”的獨特發明。就像耶穌是個木匠一樣,“父親”也善於動手製作,而且認為“雜活工”是個很不錯的工作,可以令人放鬆。他做這些工作時會讓兒子跟著當學徒。孩子雖小,但也能給大人幫點忙。
“木製少女”不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物品,它是一個不太引人注目、棺材模樣的木箱。為確保關在裏麵的人無法逃脫,“父親”使用了鉸鏈、鎖和螺釘等,甚至用了上好的櫻桃木。“父親”多年來一直用它。“木製少女”的形狀像個小孩的棺材,或者說更像兒童版古埃及法老王的陵墓,因為它的結構是那麼典雅而高貴。“父親”常常想象,他沉醉於這想象中:如果執法警官發現了“木製少女”,如果他們發現了“父親”,並從他那兒得知他的人生故事,他們會說些什麼。
“父親”知道,他的人生故事如果賣給出價最高的人,價值會是數百萬美元。它可以被專門製作成一檔電視節目,在大家喜歡的HBO(家庭影院頻道)的黃金時段播放。還可以出版一本命名簡單而有品位的暢銷書:《“父親”:我的故事》。
執法警官會驚奇不已: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這人是個藝術家。
“木製少女”高4英尺8英寸,寬28英寸,可以用來裝一個不滿12歲的小孩。“父親”當然不會選一個胖小孩!
“木製少女”由彼此相對獨立的兩部分組成:上部,或者說蓋子;下部,是構成“木製少女”的主體部分。
蓋子靠合頁打開和關上。它就像棺材的設計;待在裏麵,就像在棺材裏一樣。“父親”在箱子四周安上了靠墊似的襯墊。因為對“父親”命中注定的兒子,他必然會得到關懷、仁慈和愛。
隻要孩子乖,蓋子會一直開著。
“木製少女”的其他部分更像個棺材,靠安裝著合頁的蓋子打開和關上。這樣設計,在“木製少女”裏的孩子,手臂就得緊貼身體兩側,受到嚴格約束。遺憾的是,裏邊沒有讓孩子大小便的地方。所以待在裏邊的孩子很快就學會控製膀胱和大便,直到“父親”把他從“木製少女”裏放出來,讓他去洗手間。
但“父親”的設計真是細致入微,他讓“木製少女”尾部比其他部分稍高幾英寸,讓孩子可以擱腳。“父親”的兒子不會有扭傷、折斷、殘廢的腳!
兒子,你現在安全了,受到保護了。
我們很快就會到家了。你新的,命中注定的家。
你會開始玩忘卻的遊戲。
你已經開始玩忘卻的遊戲了。
“父親”從車後視鏡看到:一輛巡邏警車正飛速前進,紅色的警燈不停地閃爍,警笛音量開到最大。
是俄亥俄州的巡警隊。突然間,紅色警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夜間,在80號州際公路東,距賓夕法尼亞州邊界約10英裏。
他剛剛在州際公路邊的一個服務區(那裏有加油站和餐館)停了一會兒。給車加滿油後,他又到餐館買了份外帶的漢堡、炸薯條和涼拌卷心菜,還有大杯健怡可樂。現在他正坐在車裏吃晚餐,膝上放著裝食品的紙袋。就在這時,州巡邏車隊出現了。“父親”一邊咀嚼一邊祈禱。他幾乎沒意識到自己在默默祈禱。
車後部,“木製少女”裏的孩子完全靜寂無聲。沒有被蒙住嘴的哭泣聲,沒有掙紮的聲響。“木製少女”緊緊擁抱著孩子,孩子很快就會習慣“木製少女”的。
近了,巡邏車更近了。然後,如“父親”所料,巡邏車一定會從他身邊以大約80英裏的時速駛過。
看都沒看他一眼。這些蠢驢正在緊急地追蹤誰呢?
“父親”出了身冷汗,腋窩和胯部都出汗了。可“父親”忍不住笑起來。
身處這樣的情境,你總會感到一絲懼怕。“父親”很少驚慌失措,但他常常感到恐懼。不過,當腎上腺素湧入血管時,恐懼很快就轉化為興奮,比性愛更棒(幾乎更棒!)。
然後,興奮變為笑聲。
真逗,他聽著收音機。“父親”將音量調低,這樣他身後不遠的孩子就聽不到了。最新新聞:伊普西蘭蒂市的兒童綁架案。仍舊可笑地被稱為“令人心碎的新聞”。
“父親”有些好奇,冷漠地好奇,那女人是活下來了,還是死了?
如果她活下來了,她(也許)通過擋風玻璃看到了他,(也許)可以描述出他的樣子。但也許(他幾乎希望)她死了,這會加重對身份不明的綁匪的指控,罪名會上升為謀殺。但那樣的話,情況反而對他更有利。
上帝會做決定。不管那個有煙癮的女人活著或死去,都由上帝來決定。
“父親”穿過一條大部分杳無人跡的州際公路,進入賓夕法尼亞州時,聽到夜間11點新聞報道:一個“嫌犯”已被伊普西蘭蒂市警方拘留。
目擊者已經“確認了”。是誰呢?
“父親”笑了又笑,笑得簡直停不下來。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整個事件中最精彩的部分。成功,還有笑聲。不過,得到孩子是這次行動的最大收獲。
第九章
賓夕法尼亞州,新澤西州
80號州際公路東
2006年4月15—16日
他在車裏打瞌睡,就那麼筆直地坐在駕駛座上打瞌睡。常常是在白天,從來不會超過一小時。
車後部的孩子,他認為也睡了。
這趟旅程的最初階段,大多數時候孩子都睡著了。
自從他們離開密歇根州底特律市,在州際公路上往東行駛時,“父親”好幾次在偏僻的休息區停下來照顧孩子。他得給孩子清洗,還要喂吃的。這些是必要的活兒。孩子的小便和稀屎,他希望有個女人來幫著收拾;但“父親”是個有責任心的爸爸,不會逃避責任。在底特律拉布羅斯街的一家二手服裝店,他買了幾件童裝,包括睡衣褲和襪子。孩子被綁架時穿的衣服已經很髒了,很快就要扔掉。
擔心總是難免的,這擔心,甚至會生出幾分喜悅的戰栗!打開木箱蓋子時,“父親”擔心會看到孩子臉部鬆弛無力、沒有血色、沒有生機:那不是孩子,而是孩子的屍體。
自從搶到了孩子,“父親”第一次除去了膠帶和孩子嘴裏的布團。
他得換一個布團,因為這個已被唾沫和鼻涕浸濕透了。
孩子喘著氣,眼珠骨碌碌地轉。“父親”身子傾向他微笑,用溫和、親切、安慰的口吻和他說話。
“你好,基甸!我是你的新爸爸——‘愛心父親’。”
孩子的眼睛飛快地眨了眨,大而圓的瞳孔簡直占滿了整個眼眶。雖然他是混血兒,但他的膚色蒼白。他對“父親”根本沒有作出反應,隻是茫然而害怕地盯著對方,像隻被捕獲的小動物,全身癱軟。
“兒子,你叫基甸。‘基甸’是《聖經》中的古希伯來人名,是‘勇士’的意思。”
孩子以前的名字叫羅比?惠特科姆,可從現在開始不是了。
“父親”把一小口食物喂到孩子嘴裏,但孩子似乎已分辨不出食物。食物從他嘴裏掉下來,落在了箱底。
“基甸,你餓了,你渴了。你要聽我的話。”
他得打開蓋子,把孩子拖起來坐著。孩子身上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臭味,得清洗一下。然後,“父親”非常耐心,試著再給他喂吃的,想讓他吃點兒三明治,吸幾口可樂。
“父親”在可樂裏溶入了鎮靜劑,可以幫助孩子平靜、放鬆下來。這樣,他們再次踏上旅途時,孩子會很快入睡。孩子似乎察覺到了,拒絕喝可樂。
孩子的嘴似乎僵硬了,下頜肌肉僵硬了,脊柱、肢體都僵硬了。“父親”必須耐心地哄孩子,讓他消除驚慌、麻痹的狀態;但現在還不行,雖然他們停在一個廢棄的休息區,但隨時仍會有人開車進來休息。
在這樣的地方,人們一般隻管他們自己的事。一個孩子被父親調教不會引人注意。沒人敢走近這輛頂上架有十字架的車,透過有色玻璃往車裏窺探。然而,“父親”知道,最好別冒險。
如果是稍大些的孩子,七八歲的,“父親”會半推半送地將他帶進洗手間,進入小隔間,用水池的水把他大致清洗一下。當“父親”說,如果有人進來,你發出聲音我就殺了你,大些的孩子會明白他的意思,但這個孩子太小,正處於恐懼的麻痹狀態,聽不懂這些話。你不能確信他會明白你的意思。
“父親”用濕報紙把孩子擦幹淨,然後把報紙扔到地上。“父親”氣喘籲籲,煩惱不已,但他麵帶微笑。
“兒子,‘基甸’是你的新名字。我們到新家時,我會專門給你洗禮。你聽到了嗎?”
“父親”撫摸孩子的頭。令人激動的奇妙卷發,像一小叢灌木。“父親”又俯身去摸孩子的嘴唇和額頭,異常的冰涼。孩子終於退縮了,開始喘氣,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那樣哭起來。
這至少表示有反應了。最初,抵抗是正常的反應。
剛開始的時候,諾查丹瑪斯也抵抗了。不過諾查丹瑪斯很快就屈服了。
諾查丹瑪斯之前,是申命記。
在申命記之前,是和平之主。
在新澤西州西北的基塔廷尼山,靠近特拉華河峽穀處,他們的屍體埋在一片卵石之下,普通人的眼睛看不到。
他們長得太大了。男孩會讓人無法抗拒,但少年就沒有這樣的魅力了。11歲是苦樂參半的年齡,因為“父親”預見到了,可諾查丹瑪斯、申命記及和平之主卻沒預見到。他對他們的愛,也就是他對他們的耐心、給他們的照顧,要到頭了。
12歲已經太大了,13歲簡直討人嫌。
新得到的孩子很小:5歲4個月,“父親”聽新聞報道這麼說。未來至少還有6個幸福的年頭呢。
“父親”從未搶過這麼小的孩子。他曾認為八九歲是最適合的年齡。但在神聖的羅馬天主教教堂,大家都知道,如果你在孩子7歲以前,通過宗教儀式獲得他,他的靈魂就屬於你。
因為基甸年齡太小,所以“父親”會給他更多指引。他以前在密歇根州伊普西蘭蒂市的普通生活,那部分記憶,猶如微雨中的水彩畫,會漸漸褪色,直至消逝無蹤。
“父親”會溫和地愛這孩子。另外幾個兒子都讓他的性格變得粗魯,令他失望。他和基甸之間不會有任何障礙。他們一旦安全抵達位於新澤西州基塔廷尼瀑布區的家,他就開始實行愛心計劃。
當然,如果一點兒抵抗都沒有,就不會有快樂可言。“父親”期待孩子有一定程度的抵抗。在與那些大點的男孩在一起時,如果他們不為自己的生命抗爭,他就感覺不到快樂,隻要不是太過分就行。
基甸,你要吃東西嗎?來,讓爸爸高興!
“父親”撬開了孩子的嘴,隻是輕輕地撬開。孩子顫抖著,掙紮著,眼珠子驚慌失措地轉動著。就在此時,一束燈光照亮了克萊斯勒,一輛車正開進休息區。顫抖著的孩子吸了口氣,尖叫起來。但“父親”動作更快,用手捂住了孩子的嘴。
那晚,不久之後,他們的車呼嘯著駛過特拉華河峽穀上方高高的橋,然後抵達農場,或者說農場裏殘存下來的家,距基塔廷尼瀑布約3英裏遠。
嘿,兒子!從箱子裏爬出來吧,快點!
基甸,這是你的新家。
“父親”終於得到你了。
第十章
新澤西州
基塔廷尼瀑布區
2006年4月27日
女人在門口逗留。她的眼神像饑餓的螞蟻般在卡什身上遊移。
卡什,不管你想要什麼,給我電話就行。
當然,我會的,達琳。
你有我的電話號碼。
我有,達琳。
這兒看起來挺不錯的,是吧?隻需要稍稍整理一下。
你做得非常好,達琳。我會給你打電話。
下周就可以,卡什。我有很多空閑時間。診所裏,他們縮短了用餐時間,所以我有更多的時間。
這可太糟了,達琳。我的意思是,你的工作時間也縮短了。
該死的經濟狀況就是這樣,你一分錢都存不了。我的信用卡已經透支了,是嚴重透支。
我會給你打電話,達琳。可能不是下周,是下周以後的哪周吧。
後麵那間房,我們可以開窗通通風,打掃一下。我現在就打掃,還有時間。
謝謝,不用了,達琳。後麵那間房保持原樣就好。就這樣。
我想,那是你的臥室?在外邊我就注意到那間屋子,窗簾全都拉下來了。
因為我要在一片漆黑中才能入睡,晨光會讓我醒來。
我猜你是那種睡覺容易醒的人。是嗎,卡什?
女人在門口逗留,把卡什給她的鈔票折起又展開,然後撫平。(他支付了45美元,都是1美元和5美元的鈔票。底特律市永恒希望教堂的基督徒沒放大麵值的鈔票到募捐籃裏。)她把索米爾路舊農舍樓下的5間房都開窗通風,打掃幹淨了。她甚至還擦了窗戶。卡什衝她微笑,但他眼中沒有笑意。
她是個身軀高大的女人,35歲左右。上臂肌肉肥厚,(裸露的)小腿肌肉發達,腳上穿著低檔的人字拖鞋。染成金色條紋的頭發,像一匹馬的鬃毛般又長又密。頭上一圈辮子,那會讓你覺得,這女人也許像吉卜賽人那樣迷人。她的臉圓得像滿月,鼻子又短又扁。達琳·巴恩豪澤嘴唇上紅豔豔的唇膏,好像塗在豬嘴上一樣,卻使她有一種性感少女般的驕傲神色。右肩上還有個煙熏色的玫瑰文身。她住在濱河路的基塔廷尼瀑布村,離這兒約有3英裏。自從上次卡什看到她,已經過了大約9個月,達琳體重增加了,雖然她並不算胖;她隻是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柔和,肌肉也絲毫不鬆弛。她真是太強壯了:她去舊穀倉搬梯子,自己拿進屋。
她曾戴著橡皮手套,有說有笑地跪在水槽下清洗,雖然一臉的嫌惡,卻也不急不躁,最後竟然掏出一隻幹癟的死耗子。
哦,天哪!這兒簡直像是個墳墓!她哈哈大笑著,想吸引卡什的注意。(卡什在清掃前廳,卡什不會跪下來清潔屋子。)
卡什不喜歡的是,達琳的穿著從來不合適,總是不像打掃屋子的樣子,也不像個體力勞動者。好像這關係到女人的驕傲似的。一個身材高大、聲音嘶啞的女人,穿著花哨的T恤和寬鬆長褲,現在上麵布滿了蜘蛛網和灰塵,而且全都汗濕了。扁平的短鼻子閃著油光。但她把事情幹得很出色,卡什可能會再給她打電話。
她正滿懷渴望地說:你知道,卡什,我們想你,我們很多人都想你。比如在教堂,當你離開時,大家難過極了,隻感到空落落的,列維和普倫蒂斯也覺得空落落的,就像某種靈魂從我們當中離開了。
達琳,我也想念你們所有人,但沒辦法。
我有時會開車來這兒,就是為了檢查一下房子,以免有人闖進來,比如孩子們會破壞沒人住的地方。這地方不錯,雖然一切都像這樣荒蕪了,還有那蘋果園,去年冬天也被破壞了……
她的話音漸漸低下去。卡什強迫自己耐心點,一分鍾後她就會走人。
他用平淡的口吻說,好的,達琳,很高興聽到這些話。
瞧,這兒隻要漆一下,修修屋頂。還有那個石頭煙囪像要垮了。我姐夫萊爾,他是個真正的好木匠。如果你想要幫助,他可以幫你。你需要他的電話號碼嗎?
多謝了,達琳,可能等我安頓下來再說吧。
廚房的油氈地麵也不差,是吧?隻要你把上麵的汙垢去掉。還有浴缸和衛生間,我把大部分汙漬都弄掉了。衛生間裏有隻死耗子,那尺寸……但我把它清理掉了,也沒什麼妨礙。
卡什努力保持微笑,說,也許吧。
有人來和你一起住嗎?比如,家人?
也許有。
是諾查丹瑪斯?
不是。諾查丹瑪斯和他母親住在一起。
我從沒遇到過她!她把他帶到哪兒去了?
密歇根州上半島。她的家人在那兒。
那太糟了!他真是個有教養的好男孩。
他曾是個好孩子。
你和她——你們,比如說,是分居,還是離婚了?
卡什努力保持微笑,沒說一個字。
他目光冰冷,緊盯著女人的臉。
再給你一分鍾。你還有一分鍾,達琳。
卡什此時多麼渴望掐住這女人的脖子,捏緊,再捏緊。
他會把她和其他人埋在一起。他得拖著她走一英裏半,還得為她掘個該死的墳墓。而他從密歇根州開了那麼久的車,才回來,真沒體力幹這件事。而且,她在基塔廷尼瀑布村的家人知道她去了哪兒。他還需要照顧那孩子,於是他變得平靜起來。
達琳,你幹得很好,我會給你打電話。
多謝,卡什!我說過,小事一樁。
女人在門口非常勉強地將身體重心轉過去。一陣紅暈湧上她粗眉大眼的臉,你能看出卡什讓她很開心。
你有我的電話號碼吧?我想你有的。
有。
好吧,卡什,晚安。
晚安。
走出幾碼遠,女人像個孩子般忍不住回頭,露齒一笑,揮手:你回來真好,卡什,想你!
總有需要女人的時候。無論如何,無法避免。
他看著達琳·巴恩豪澤走向汽車。她像個胖孩子般慢慢晃著,拖著步子走。直至看到她上了那輛狗屎土星掀背轎車,笨拙地把身體塞到方向盤後麵,點火,離開,他才把視線移走。
所有這些分分秒秒,“父親”的興奮都在不停地飆升。血液像火熱的熔岩般噴向他的腹部、腹股溝。
在後麵的臥室裏,孩子等著“父親”。
第十一章
密歇根州伊普西蘭蒂市
2006年5—6月
他們等待著。
他們每時每刻都在等待。
電話鈴會響,會有好消息:惠特太太!我們找到你兒子了,他——
下一句話的措辭至關緊要。這句話可能是很好,或是活著,並且很好,或是——活著。
隻要聽到那個詞——活著。
“‘活著’,‘活著’。”
黛娜用沙啞的嗓音練習。她現在說話嘴沒那麼疼了,可是吃東西還很困難,所以她不吃讓嘴巴不舒服的東西。
黛娜獨自練習。她還要進行理療鍛煉,按要求非常認真地進行,迫使自己使用拐杖上下樓梯。她覺得這不比關節炎更糟。有數百萬人患關節炎呢。
座機現在很少響了。然而,黛娜常常聽到座機鈴聲。
一陣短促的鈴聲,就掛斷了。她確定。
她聽見時,心跳得厲害。在這寂靜的屋子裏,很難聽不到電話鈴響,然而,她擔心自己沒聽到。
是惠特太太嗎?好消息!我們剛得到消息——
這是種愚蠢的安慰,然而她心裏高興起來了,聽到自己沙啞的嗓音,好像是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在打電話。電話鈴很少響,因為這電話號碼沒在公共電話簿上登記,這號碼隻有執法警官知道。
她大聲練習著有一天自己一定會聽到的電話:
“‘我們找到你的兒子羅比了,他——還活著。’”
或者,“我們找到你兒子了,惠特太太,羅比活著,而且狀態很好。”
在廚房的記事木板上,冰箱門上,電話上方的牆上,都貼著羅比的照片,羅比和父母的照片,羅比畫的素描和豔麗的水彩畫。黛娜一天會無數次地凝視這些照片和圖畫。
她獨自住在伊普西蘭蒂市第七大街的房子裏。她常常獨自一人待著。
她不得不辭去密歇根大學生物係圖書館的兼職工作。他們讓她休病假,但黛娜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能夠痊愈回去工作,於是辭職了。這不能怪學校。
她還像之前放棄教育學院的課程一樣,從公立學校退學了,盡管隻差6個學分她就能拿到一門社會學科的碩士學位了。
圖書館的同事幾乎不來看她了,因為她沒什麼消息可以告訴他們。而黛娜的身體狀況——她顫抖的話音、可憐的運動協調能力、傷痕累累的麵孔、努力顯得樂觀的樣子,都隻會令人異常難過。
朋友和鄰居們更友善些,尤其是當黛娜從屋子裏出來,坐在前廊用筆記本電腦拚命打字時。
互聯網也沒有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但她相信,從互聯網上可以挖掘出無窮無盡的信息。
那麼多“丟失的”孩子!他們睜得大大的眼睛懇求地盯著她。
有些孩子的照片已經在上麵貼了許多年。
讓人震驚的是,有些孩子10年之前就被綁架了。
她在這些孩子的信息中看到:羅比,5歲,密歇根州伊普西蘭蒂市人。2006年4月11日在利伯蒂維爾購物廣場被綁架。目擊者說綁匪駕駛的是一輛“破舊的淺褐色MPV”。如果你知道這個被綁架孩子的信息,請撥打這個免費電話……
從互聯網上,你可能會產生一個幻想,所有這些孩子——被綁架的,被誘拐的,“走失的”,都在一起,在一個地方,等人領他們回家。
一出院,一旦能看清楚東西,可以用電腦時,黛娜就沉迷在電腦上敲擊羅比的名字、她自己的名字和惠特的名字。一天十幾次。
查收電子郵件。一天上百次。
惠特勸告過她。黛娜,要當心!
你不知道在網上會看到什麼。網上有很多惡心的人。
黛娜在冒險,每時每刻都在冒險。
有一次她受到了驚嚇,感到作嘔。她點擊進入了一個公共論壇網站,那兒有(匿名的)人在忙著討論她兒子的綁架事件。
那母親好像是在購物廣場把他弄丟的。賤人叫孩子等她一會兒,她要去吸支煙。等她回來時,有個留著髒辮子的家夥正把孩子往車裏拖。
這賤人應該被逮捕——對孩子這麼疏忽。
嘿,那媽媽幾乎死掉——在車底下被拖行了一段。她原本追在車後跑,想讓車停下來。
賤人該死。那樣忽視她兒子。
黛娜掙紮著想站起來,她差點雙膝著地昏厥過去。
“上帝饒恕我!我知道,我是個壞母親。”
“你知道他在哪兒,真的嗎?你知道?”
黛娜的母親來看望女兒,坐在起居室椅子上的她,猶如古時的複仇女神,鷹爪一樣的手顯出紅色的光澤。
“你丈夫。你的——‘異類’——‘DJ’——丈夫。”
黛娜無語。她眼睛後方和心中都有一處疼得厲害。
黛娜知道,母親怪她。丟失外孫無論如何都是惠特的錯,所以也是黛娜的錯。因為在他們結婚之前,她就和惠特睡在了一起,然後才嫁給他。
黛娜的母親覺得自己理應得到惠特的恭維和敬重,然而惠特的表現還遠不能令她滿意,這讓她一直耿耿於懷,對女兒與一個混血兒交往,總是怨聲載道。
“黛娜,並不因為我是種族主義者。我希望你明白這點。”
黛娜點點頭。哦,是的,黛娜明白。
“嗯,隻是惠特,是那樣一種人。”
黛娜想,和我們不是同類人。是的。
黛娜的父親路易斯·麥克拉肯是密歇根州迪爾伯恩市福特汽車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他和妻子傑拉爾丁·麥克拉肯以及小女兒黛娜,居住的密歇根州伯明翰市布盧姆菲爾德?維斯塔斯是個白人社區,有門衛看守。黛娜所上的伯明翰日校是所私立走讀學校。黛娜的班上有兩個非常優秀的美籍華裔同學,沒有西班牙同學,沒有美國黑人同學,也沒有混血兒同學。
黛娜想,和我們不是同類人,她微笑著。真是謝天謝地。
6年前,傑拉爾丁·麥克拉肯碰巧看到惠特在租來的伊普西蘭蒂市的小房子後院抽大麻。黛娜的母親喝威士忌,說話有時含糊不清。當她來看望正在康複的女兒時,被大麻熏到了,憤怒不已。吸大麻是非法的。大麻是受管控物品。
惠特溫和地說,在伊普西蘭蒂市和安阿伯市,大麻不受管控。
他開了個玩笑,但黛娜的母親沒笑。
綁架事件後,黛娜從康複中心回家,母親頻繁地來看望她。從伯明翰市到伊普西蘭蒂市將近40英裏,但這根本擋不住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她說過,她放棄了伯明翰市的誌願者工作,離開了朋友們,就是要來“幫助”她“傷殘的”女兒。
黛娜越來越害怕母親的敲門聲和呼喊聲。“黛娜?我知道你在家,請開門!”
如果黛娜不舒服,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母親可能會透過窗戶看到她蜷縮在毯子下邊。
“黛娜!讓我進去,否則我要打911。這不正常。”
有時候,黛娜會躺在二樓羅比房間的小床上。
自從羅比失蹤那天起,這間房就沒改變過。這間小屋緊挨黛娜和惠特的臥室。黛娜懷著羅比時,曾想象在兩間房之間開一扇門,晚上開著。
現在,這是個小男孩的房間。有個惠特做的4英尺高的書櫃,裏麵是羅比的故事書。事實上,書相當多。在渴望而擔心的麻木狀態下,黛娜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書:《最小的狐狸》。這本書配有漂亮的水彩畫插圖,她飛快地瀏覽著熟悉的文字,她和羅比都記得的文字。她回憶起給羅比讀故事時,羅比是怎麼一邊和她一起讀,一邊用手指指著那些句子。有時候,他還會讀到媽媽前頭!現在,她仿佛聽到了羅比的聲音,這讓她顫抖不已。
在羅比房間淡藍色的牆麵上,掛著很多孩子畫的素描和水彩畫,還有不少照片。羅比的趣味有點特別,他非常喜歡這些照片:有些是他自己、媽媽和爸爸的照片,有一張是羅比和蒙特梭利學校學前班同學以及那位活潑愛笑的詹姆森老師的合影,其他是些動物的光麵照片:恐龍、巨大的章魚、獅子、大象、長頸鹿、羚羊、野馬。有一段時間,羅比隻對馬特別感興趣,總想爸爸媽媽應當在鄉下買個農場,這樣他就可以有匹小馬啦。
“那誰來照顧小馬呢?”爸爸問。
“我。”
“你?就你自己?”
“嗯,我和媽媽。”
他們重複過很多次這樣的對答。為什麼這麼有趣,黛娜說不上來,他們隻是不停地笑啊,笑啊。
嗯,我和媽媽。
後來,羅比在他房間的牆上釘了一些人物海報,那些人物身軀龐大,都是星際空間或戰爭裝扮,像電子遊戲裏的戰士一樣。這些圖片在一個孩子房間裏,真讓人不安。黛娜對惠特說,她對這還沒心理準備呢,羅比才5歲!惠特理智地說,我們不能監視孩子。這種事,試都不要試。
現在羅比不在了,黛娜想她是不是該把戰士海報撤走。按理說,羅比回來時,他應該已經忘記這些海報了。他會不會忘記呢?
上午10點左右,黛娜吃的藥起作用時,她在樓上的走廊東倒西歪地行走,很自然地進入羅比的房間,小心地躺下,而不是倒下。雖然無精打采,疲憊不堪,但她總是躺在鋪得整整齊齊的小床上。
“羅比!哦,羅比……”
她靜靜地躺著,眼淚聚到了眼角,然後湧出,流到臉頰上。
“寶貝,是我的錯。我永遠——永遠都不應當放開你的手。”
她屏息等待羅比的回話,很長時間都沒呼氣。她的心髒開始不規則地跳動。
“羅比,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我是媽媽。寶貝,我們在找你,我們永遠,永遠都不會放棄找你。”
黛娜!黛娜!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敲門聲是在前門。如果黛娜不馬上跑下去見母親,或者沒力氣馬上下去,敲門聲就會在後門重新響起。
黛娜!你在嗎?你在哪兒?讓我進來。
黛娜,讓我進來!不然我要打911了。
所以黛娜別無選擇,隻好一瘸一拐地下樓,讓“複仇女神”進來。
黛娜想說,你曾經有機會當一個好媽媽,親愛的媽媽,可你那時並不在乎。為什麼現在才想起來呢?
黛娜還是個小女孩時,母親曾多次向她抱歉,說自己是個“心煩意亂的”母親。錯誤主要在於“你父親,你知道他是怎麼背叛我們的”。
黛娜10歲時,父親與母親分開了。在黛娜印象中,是母親趕走父親的。他走了,她笑著告訴她的朋友們:真是謝天謝地!總之,他連半個男人都不是。
隻要傑拉爾丁擁有伯明翰市薩米特路上的這座房子,就一切都好。隻要傑拉爾丁每月能收到未成年人撫養費,就一切都好。
她沒有再婚。也可能是她再沒有找到一個“完整的男人”願意養她。
綁架事件後,黛娜的母親接受了伊普西蘭蒂市和安阿伯市電視台以及當地報紙的采訪,談論她親愛的外孫“在光天化日下”被綁架的“可怕痛苦”;談論等待執法機構找到他的“挫敗感”;談論“對上帝的信念”,羅比一定會找到的。黛娜閱讀報上母親的訪談內容,真怕母親衝動之下可能會說出的話——“我女兒沒錯。她一分鍾都沒讓孩子離開她的視線。”
惠特讀了這些訪談,嗤之以鼻,扔掉報紙。
“你母親真會炒作啊,不是嗎?好像這成了她無聊生活中的一種嗜好。”
“惠特!她是認真的。她愛羅比。這事真的讓她很難過。”
黛娜母親的生活現在充滿了戲劇性。在她的朋友圈子裏——她們大多像她那樣離了婚,或是寡婦——傑拉爾丁總是大家關注的中心。
她把頭發做得更時尚、更光亮,現在亮得像是個人造桃子。她買了新衣服,衣著光鮮地在當地電視台下午時段的一個脫口秀節目裏露麵,身份是伊普西蘭蒂市那個失蹤的5歲男孩羅比的悲傷外婆。
5月下旬的一周或是10天,她的注意力有所轉移:黛娜母親發現自己一邊乳房有個囊腫,要做活組織檢查,然後可能摘除。在這段短暫的日子裏,黛娜母親沒有來第七大街的這所房子,也沒打過幾次電話。真是一種解脫!
囊腫是良性的。黛娜母親回來了。
黛娜終於對母親說,對不起,她有一陣子不能見她。
“你是什麼意思,你有一陣子‘不能’見我?這說的是什麼話?對一個沉浸在外孫丟失悲痛中的女人說這樣的話?難道這不是她唯一的外孫嗎?”
“母親,隻是請你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