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生一死(1 / 3)

九生一死

前言後語

作者:蘇煒

很顯然,這個題目,因“九死一生”而起。“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此屈原《離騷》句也;“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此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句也。

“九死”,大概真是中國士人的千古宿命吧:從屈原到司馬遷,從韓愈到蘇東坡,從譚嗣同到聞一多……這串“九死”的名字幾乎可以一直往下延伸,貶謫,流亡,冤獄,橫禍……人生逆旅上盡管曆盡種種苦厄坎坷,但為著“心之所善”而“未悔”、“不恨”,磊落執著前行,“造次亦如是,顛沛亦如是”,則又是貫穿在千古中國士人命運中的另一種骨格與根性。這,或許也算是“九死一生”此一成語今天的某種新解和出處吧。

千古一心,千歲一脈。我自己,屬於經曆過大時代憂患的那一代人。“文革一代”、“知青一代”是貼在我們這輩人腦袋上的標簽;而自己經曆過的世變滄桑,生死曆練,往往又比同輩友朋要更多、更密集,也更奇崛跌宕。整理完這本恰在自己步入花甲之年記述生命行旅故事的集子,細數自己已經整整一甲子的人生來路——少小離家,“文革”血火,下鄉苦勞,負笈海外,身卷潮濤,世態炎涼,漂流甘苦,人生故事裏的千回百轉,柳暗花明,確實時時要麵對各種“九死”之境,不時又會遭際“死去活來”的奇遇,也不期然地需要麵對種種“悔”與“不悔”或“恨”與“不恨”的爭議。

我知道,自己不但是一位幸存者,也是一位幸運者,命運總是在厚待我。在身陷時代風濤、人生歧變的諸般掙紮磨難之中,哪怕曾經麵臨深淵、陷入低穀,彷徨無著或者遍體鱗傷,自己也時時總是受到命運眷顧的一方,每每能從荊棘叢莽中走出平正坦途來。比如我的十年知青生涯,我的兩度去國及其“海歸”,我的隻身歐洲流浪與曆險,我的身卷狂潮與逃離血火經曆,以及裹挾其中的不乏艱困與浪漫的愛情婚姻故事,甚至包括女兒早產出生的驚天大險與求職生存的輾轉無涯又峰回路轉的傳奇,等等,幾乎無一例外,都是這種“死去活來”、“化險為夷”或者“因禍得福”的模式。記得整整十年前,我在一本其實算是我的“五十自述”的散文集子《獨自麵對》的後記裏,寫過這樣一段話:“多少年來,我時時心存感激:盡管常年四海遊蕩,孤身獨行,每在人生關鍵處,冥冥中似乎總有‘貴人’相幫,‘保護神’相佑。命運的猝不及防的善意每每讓我受寵若驚,更讓我時時銘刻深記:獨行,不是要背向人群,俯視他人;反而要用更大的善意回報他人,以更寬厚的心懷麵對世界。”

在今天這本可視之為自己“六十自述”的集子後記中,也許我要說的,更是這樣一種對“九死”而未死、人生一再曆練重生、複旦之境的感恩之情——是的,感恩,向冥冥中在自己的人生途程中源源不絕地抒放善意的上蒼造物感恩,向數十年撫育嗬護自己的此方與彼方的土地與自然萬物感恩,向無論逆境順境總能予我以光亮和溫熱的普世人眾感恩。雖然,“感恩”現下幾乎已成一種人雲亦雲的坊間熟語了;但我從自己跌宕多舛的人生曆練中深知:學會感激和感恩,其實是守護自己靈魂和成長自己心智的一道良知底線。正如本書的專節“甘泉之辯”中所討論的:由於在我主筆作詞的知青組歌《歲月甘泉》裏出現了“向大地父老鄉親獻上我們的感恩”的字眼,有許多友人問我:是不是一位基督徒?——因為強調感恩,乃是基督精神(甚或廣義的宗教精神)裏很重要的一翼。我不是基督徒。嚴格說來,我基本上很難把自己歸入任何一種類型的宗教而成為一個信仰單一的忠實信徒。但是,如果把宗教、信仰視為一種對世事人生的“終極關懷”的話,我得承認,我敬重這樣的“終極關懷”,內心深處一直有很深的宗教情緒和情結;自己靈魂的安寧、安頓,也時時都離不開這樣的情緒和情結——我對冥冥中的那個超越性的力量始終心存敬畏。這個冥冥中的力量,你可以視作上蒼、造物主、命運或者生命機緣;也可以視作上帝、佛陀、真主、眾神;或者自然、人世、良知;宇宙星空、天堂地獄,等等。感恩,來源於敬畏。無論來自哪一種意義的敬畏,都源自於對人性和一己有限性的自知之明。知道感恩,才會懂得珍惜。隻有珍惜微末,才能得之浩闊;珍惜當下,才能彌之久遠;珍惜一刹,才能獲得永恒。因之,珍惜過往,珍惜當下,珍惜眼前人,珍惜同行者和後來者,珍惜自己曾經或已經擁有包括失去的一切,便成為人之為人的某種安身立命之本,也可以視為本書的主旨和敘述主體。雖然,如果把它看作某種人生自述的話,它不是“自傳體”的陳述,它的“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不完整,也是顯而易見的。

說到這個“珍惜”,也就不能不涉及前述“九死”與“九生”之後的“悔”與“不悔”或“恨”與“不恨”的話題了。“青春無悔”,曾經是(至今還是)圍繞“知青”一代人生命曆程的一個中心爭議話題。我認為,這場爭論因為觸及到反思過往的人生來路,直麵曆史的真實,其爭議本身是很有意義的。我自己以往的言論,曆來是站在否定、批判文革的立論基點上,因而也是對籠統的“青春無悔”之說持批評態度的(可參見筆者以文革為背景的長篇小說《米調》和《迷穀》)。可是,因為寫作了知青組歌《歲月甘泉》的歌詞,既有“甘泉”爭議在先而被坊間派上了“甘泉派首領”的名號(嗬嗬,雖然不甘不願,誰讓你是“始作俑者”呢!),敝人,現在也“自然而然”地——同時也“不分青紅皂白”地,被某些輿情歸到了“無悔派”一列了。這就逼得我要對這個“有悔”與“無悔”的“老話題”,再作出自己的人生讀解了。

其實,就《歲月甘泉》而言,對這個“青春無悔”,歌詞裏反而是如此“刻意”地寫道:“不要問我青春悔不悔,沒有什麼比生命更可貴……”“山有山的壯想,海有海的沉醉,不要問我青春悔不悔……”,明白地說,是對“青春無悔”說持質疑態度的。因為,麵對“那一場暴風雨鋪天蓋地,把多少年輕的花季粉碎”(同段歌詞)的曆史大洪水,青春生命的寶貴,一如個體生命的孱弱,我們身不由己、無以選擇地被卷入時代狂濤,談論“悔”與“不悔”,其實都是一個假命題。你“悔”也好,“不悔”也好,都無法改變曆史已然刻在你生命年輪裏的軌跡。我在歌詞裏想強調的,是“生命”比那“洪水”可貴,也就是我們的人生、青春,都比那些年代糾纏的一切的政治與意識形態紛爭更可貴。所以,我在這幾年圍繞“甘泉爭議”之時曾一再說過:人生大於政治,青春大於意識形態。知青一代與土地和民眾結下的深情大義,也遠遠大於僅僅是政治形式的曆史糾結和家國情懷。這是我最後將《歲月甘泉》的主題,落在“感念人生,感念土地,感念鄉親父老”之上的原因。我相信,這,或者可以成為圍繞知青一代命運的曆史討論中的“最大公約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