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之將老

個人問題

作者:劉小豬

我們已經數個星期沒有看見“斑點”了。“斑點”是一隻流浪貓,白底黃斑,年輕的時候(也就是一年前)威武雄壯,是這一塊地盤的貓老大。據我們所知,至少有一妻一妾,妻子黑底黃斑貓生5隻小貓,另外一“妾”,是我出外買零食時看到的,那時斑點正與這隻母貓和一隻小貓在草坪上嬉戲。

我和父母住,父母為人慷慨,給流浪貓的貓糧最多、最好,於是我們家樓下就成了眾流浪貓撲搶的黃金地塊。一開始是一隻花臉貓,後來被一隻三足貓占據,再後來是一隻純白貓,之後“斑點”來了,再也沒有易主。我的父母有些看不起喂“燙飯”給貓的街坊,他們給出的貓食都是精心做的,有魚,有新鮮米飯,有貓糧,每次媽媽帶剩菜去上班,都對我說:“這一頓飯可以省下一個月的貓糧錢。”

“斑點”肌肉凸顯,從不怕人,叫起來聲音不好聽卻很亮,走起路來一步是一步,很有些大國領導人的派頭。有時候會聽到樓下一陣響動和一聲慘叫,半夜三更的。第二天起床,父母會和我說他們也聽著了,“肯定是斑點在‘撲’別的貓”。不管是怎麼奮鬥、怎麼拚搏,總之,我們家樓下的定點食堂就被“斑點”,後來是“斑點”一家,給霸據了。

“斑點”的“嫡生子女”有5隻貓,或棕或花或白,我們還曾看到在這5隻尚小的時候,母貓在後院教它們爬樹,後來母貓出現得越來越少,再出現時,已經生下了不知其父的另一隻小貓。“斑點”的改變也是從有孩子的時候開始的,最初的時候它吃東西還比較凶,後來越來越懂得讓給自己的孩子,而對於並非自己孩子的野貓則一貫地不客氣。

“斑點”衰老前的最後一次凶猛是在去年秋天,我出門買彩票,聽見並看見“斑點”與另一隻凶狠強壯的貓對峙,對方站在垃圾桶邊緣,匍匐著身子,“斑點”地勢稍低,但是叫聲嘹亮,毫不退讓。等我買彩票回來,“斑點”還在,另一隻貓已經不見了。這似乎是他最後的輝煌。

後來很久一段時間它沒有出現,再回來,它明顯老了,沒有一絲力氣去爭搶了,已經成年的孩子把它推擠在一邊。我們過去稱這5隻貓仔為“黑二代”,它們的“黑老大”父親為它們爭奪下這一塊資源豐饒的地方,而這些成年的二代似乎絲毫不念父親的恩德。

“斑點”於是變成了一隻乞求著的、懶洋洋的、淡漠的貓,等到貓糧來了,它的子女都衝上來爭搶,已經很餓的它卻又不爭了,一個人退到一邊,善良的父母會再拿出一些貓糧單獨給它。

父母總是很感歎地和我講起“斑點”,之所以需要他們給我講,是因為我已經“宅”在家裏6年半了,父母看到的是“斑點”,擔心的是他們自己的以及我的後半生。由於不知是遺傳、童年陰影或是教育方法不當的原因,我高中退學,從此沒有再讀書上學,沒有再參加工作,從2007年初到如今已經6年半,曾經對我期望無限的父母,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們給我買了醫保、社保、商業保險,為我購置房產、投資生意、牽線親戚的工作,但是不知這個不確定的社會哪個“保”能保住我沒有收入的後半生。

我的家庭收入並不拮據,勉勉強強能跨過小康,摸到中產的邊緣。在我們這個非“北上廣深”的城市,父母收入在工薪中已經算是到頂了,再加上多年積累的人脈能夠帶來一些旁的收入。我們一年外出旅遊多次,還在商量買房、換車,這都是父母給我帶來的,正如“斑點”給它的子女帶來的。但是在如此混亂和複雜的當今社會,家裏供養一個神經兮兮、進進出出心理醫院數年卻毫無效果、沒有外出工作能力的孩子,除了經濟壓力,還有社會壓力。父親和母親不敢和親戚朋友深入交流,最怕的就是大家關心“你們的孩子怎麼樣了”。

比起“斑點”那些慢慢自己出去打天下的貓仔,我也自歎弗如。我不叛逆,讀書的時候成績優異,不早戀、不攀比、不去網吧、不結交社會少年、不違紀,常排年級前列,當班長,可是深刻的心理陰影終究還是擊倒了“外強中幹”的孩子。在某次月考時,我撕毀了卷子,奪門而出,跑回了家,撕碎了全部的教材和教輔,扔掉了所有的獎杯。學校和家隔著一座漢水橋,那天那座橋在我看來,比奈何橋還難走。

“斑點”一家其樂融融的樣子,就好像我們一家曾經幸福和樂的樣子:事業有成的父親,美麗優雅的母親,成績優秀的我,已經成為歲月中一段永遠不會再奏響的樂章。而埋藏在這些美好下麵、已經深深植根的陰影和厄運,終有一天爆發了出來,把過去的一切美好都淹沒了。我們家大鬧過無數次,哭過無數次,打過無數次,無數次麵臨徹底分崩離析,但就像無論吵得再厲害都記得喂貓,我們唯一能做的約定,就是,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