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土地
小說現場
作者:付九江
一
那兒有塊地。父親站在客廳靠北的窗子前,目光向外拉得老長。
地?什麼地?周寬平嘴裏迎合著,想起父親該吃藥了,趿拉著拖鞋為父親取了一丸清肺散結丸,倒一杯溫開水。就著父親喝藥的功夫,周寬平雙手撐著窗台,把鼻子壓扁在窗玻璃上向外望。一大早兒聽見鞭炮響,樓下坑窪不平的過道上飄滿了紅紅的碎紙屑,不用問,一定是又有住戶喜遷新居了。小區是新的,亂糟糟的新。竣工大半年了,地麵上的彩磚和路麵上的瀝青都沒有鋪上。這一堆爛磚頭,那一堆碎瓷磚,搞裝修的住戶把垃圾扔得哪兒都是。
就那兒,那就是一塊好地,父親放下杯子往外一指。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周寬平目光落在樓下的花壇上。花壇是個拉長的橢圓形,裏麵堆滿髒兮兮的雪。遼西的天氣雖然已經回暖,但是要想化掉積攢了一冬的雪,大概還需要些時日。
爸,那是花壇。過段日子,就要栽花種草,到時小區就漂亮了。周寬平嘴裏這樣說,心裏卻驀然傷感了,父親這身體,也不知能不能等到花壇裏的花開。
那要等到驢年馬月,我聽說了,蓋樓的老板被抓了,咱們是種一年收一年。
父親說的是實情。前段日子,這個小區的開發商出事了,還把一個副市長給牽扯進去,現在正在接受調查。也許接下來小區的環境規劃,將要成為一個爛尾工程。
大夫說要你靜養,周寬平勸父親。大夫當著父親的麵就是這麼說的,背地裏卻不是這套嗑,他鄭重地叮囑周寬平,該吃吃,該喝喝,讓老爺子活得開心些。
閑著難受,就當活動筋骨了,就我這身體,侍弄這點地小菜一碟。再說了,好好的一塊地,撂荒可惜了,我要在那兒種點菜,到時我們家就有菜吃了,全是無毒無害的綠色食品。父親逞強地屈了屈手臂,他好久沒有這麼興奮過了。
見兒子沒有再反對,父親下了樓,重複他每日的功課,又從車庫裏拿出那把破掃帚,把過道上的垃圾清掃得幹幹淨淨。掃完過道,父親放下掃帚進了門前的花壇,把花壇裏的碎磚爛瓦一塊塊地往外搬。新搬進來的住戶彼此都是陌生的,來來往往的,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老頭,即使看到了,也以為他是小區的清潔工。
看著父親佝僂在花壇裏的背影,周寬平想這樣也好,如果能有一塊地,就能把父親拴在家裏,他就不會整天叨咕著要去鄉下姐姐家了。
自打進城,父親就變得形孤影單,百無聊賴。周寬平曾經勸父親去和小區裏退休的老頭聊天,父親去了,又回來了,說聊不來,他們隻知道打牌;周寬平就勸父親去廣場上遛彎兒,每天晚上去扭秧歌,父親去了,站在一旁踮著腳打拍子,就是融不進去。父親在鄉下老家種了一輩子地,隻熟悉莊稼和節氣,他把魂兒丟在了老家的那片土地上了。
可是父親回不去了,老家的村莊已經永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廠房林立、煙囪高聳的新型煉鋼廠。
二
當初得知村子要拆遷,周寬平高興得好幾天睡不著覺。老家那棟破房子,還有那幾畝地,加在一起70多萬的賠償款,把父親那份分給姐姐一半,他還剩50多萬。50多萬啊,他周寬平一個給別人打工的出租車司機,就是把油門踩爛了,也掙不到那麼多錢。50多萬能幹嘛?買房,首先應該買房,周寬平想,自己在城裏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盡溜人家房簷了,40多歲了竟然連一套房子都沒有置下。可是周寬平更想買一輛出租車,給別人打工開出租車好些年了,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擁有一輛屬於自己的出租車。有了出租車,還愁掙不到買房錢?對,就買出租車,50萬綽綽有餘。
這要感謝自己的父親,想當初,要不是父親阻攔,他就把家裏的破房子仨瓜倆棗地變賣掉了,哪裏還有今天的50萬。他記得當時父親指著他的鼻子罵,敗家子,打老房子的主意,隻要我不死,你甭想。對父親何止是感激,周寬平甚至有些佩服了——老爺子罵得對。
可是父親看上去並不快樂。搬遷時,父親望著搬遷一空的老房子,又望了望山上遷走的祖墳,歎息著說,我原以為死後埋在這兒的,算了算了,哪疙瘩黃土不埋人哩。周寬平理解父親的失落,但是他沒法安慰父親。
三
一切都計劃好了。周寬平準備先去買一輛出租車,父親呢,暫時先住在鄉下姐姐家,等過幾年周寬平買上了房子,再把老爺子接到城裏來安度晚年。可是計劃總沒變化快,就在周寬平四處尋摸著買出租車時,父親卻病倒了,一個勁兒地咳嗽,而且高燒不退。周寬平就開車接父親進城做了一次全麵的檢查。當大夫舉著胸片告訴周寬平,老爺子得的是肺癌晚期時,周寬平說什麼也不肯相信。他說你們一定是搞錯了,我爸不吸煙不喝酒,怎麼可能得肺癌。大夫說吸煙不一定得肺癌,得肺癌的不一定吸煙。周寬平不肯接受這個現實,帶著父親又去了省城的大醫院,得出的結果和市裏的醫院如出一轍。當醫生搖著頭,說隻能保守治療時,周寬平的心就像被戳了個大窟窿,透著涼颼颼的風。看著父親站在醫院走廊裏佝僂的身影,周寬平仿佛看見自己生命中那堵擋風的老牆,就要在歲月的侵蝕中倒去。恍惚中,周寬平聽見腦海裏滴滴答答的響,那是死神漸漸逼近的腳步聲。那是父親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
子欲養而親不待。周寬平在那一瞬間改變了主意,出租車暫時不買了,先買房,而且是現房,他要把父親接到城裏來,他要讓父親在有生之年享享城裏人的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