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仿似將他的全身都灼傷了一遍,隻見她緩緩睜開眼,將眼眶裏溢出的淚水狠狠逼回去,抬起眼與他對視,冰冷開口:“是我欠你的,你殺了我,我不會有怨言。”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已不受控製一般被怒火炙的發麻,不怒反笑道:“想死是吧?我成全你!”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的手已探向後腰,拿出那把隨身佩帶的左輪手槍,蘇零落清楚的看到漆黑的槍口對準了自己,夢境裏那些真實又虛幻的場景再度回到她的眼前,感覺到背部的冷汗一陣一陣往上冒,她平吸一口氣,雙手握住他的右手將黑洞般的槍口抵住自己的眉心,大拇指一點一點探到扳機,輕輕附在他的拇指上,她再度落淚,情緒有些失控,聲音也跟著哽咽:“葉嘉良,對不起,這一世我欠你的,來世再還,殺了我!”
她想過很多次他朝她開槍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死前需要向他告別,蘇零落一直認為,在她生命中出現的那麼多場告別裏,肯定不會有葉嘉良,他是組織上交給她的任務,不是他還會有別人,他不是上天安排出現在她生命裏的人,他隻代表著一個身份,所以她不需要同他告別。
當她再度開口,用盡全身力氣朝他嘶吼:“殺了我!”拇指按上他的拇指,她甚至聞到了槍口傳來的火藥味,心跳狂亂,她不應懼怕死亡,卻為何這般遺憾,要離他而去。那一瞬間葉嘉良掙脫開她的雙手,將她推向別處,擦槍走火的子彈“砰”一聲擊中了天花板,空氣裏傳來濃重的火藥味,她卻渾然未覺一般跌坐在地上,兩眼空空的看向他,他沒有向她開槍,他不會向她開槍,他根本不想殺她。
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站在她麵前的這個男人,佩著國民黨二級上將的肩章,他居高臨下的麵對著她,她低著頭,隻敢望著他鋥亮的黑色軍靴,他似一棵任由風吹雨打不會輕易倒下的鬆柏,他是那麼驕傲好強隻打勝仗從不縱敵的軍人,而今天,因為她,放棄了他慣有的原則,甚至背叛了他一直忠誠的黨國,他的恩澤,沉重到她險些動搖,奮不顧身天涯海角隨他而去。
他慢慢蹲下身去,看著那張欺騙了他十多年的臉,女間諜的臉,他突然笑出聲來,他堂堂永碩城的司令,居然愛上了一個間諜,她隱藏了這麼多年,偽裝成那麼愛他的樣子,他真的不敢再相信這張妝容精致的臉上這些縱橫的眼淚是為了他而流,他不會就這麼殺了她,留著她還有許多價值,但是他再也不會相信她了,再也不會了。
那張因驚嚇而泛白的麵容看上去這般楚楚可憐,這個讓他愛到放棄原則沒有宗旨愛到背叛家國的女人,看上去明明那麼的弱不經風,他的手指一寸一寸撫幹那些淚水衝刷的地方,指腹的溫熱感讓她漸漸回溫,她依舊淚眼朦朧的望著他,問道:“為什麼不殺了我?”
不等她再度開口,他已將她擁緊,帶著煙草味侵襲她身體的每一個器官,每一根血管。
不知是她的眼淚,還是自己的眼淚更多一些,葉嘉良感覺到兩頰的濕潤,他吞回被她欺騙帶來的傷害,企圖將無法狠心殺她帶來的苦楚留在她的身體深處。
她聽見雪紡衫扣子崩裂滾落至地麵的聲音,大廳裏隻有那盞她看《飄》時亮起的落地燈,山間的晚風從窗格子裏偷偷溜進來,侵襲她的皮膚,涼意滲透至心底。
錐心的疼痛讓她恍惚覺得已經墜落至地獄深處,她已不是在世的活人,是否經受這樣的疼痛便可洗清她已動了真情的嫌疑。這一刻,她才透徹的明白,前十年對他的愛不是來自於身份的偽裝,而是來自於她不善掩飾的真心,十年後才領悟到,她早已對他動了真情,可是她怎麼能夠對他動情,她一遍遍對自己說:我不愛他,我愛的人不是他。
風吹簾動,黑夜隱藏起這世間所有的險惡,那些從不肯袒露真心的秘密,那些無止盡的猜測和質疑,那些也許永遠無法釋解的真相,那些你我身上承擔的家國仇恨和不知輸贏的未來,還有現在為了片刻歡愉我們丟棄的忠誠與信仰,都被晚風吹落至山穀,就讓深不見底的山穀掩埋這亂世犯下的過錯好了。
她認命般閉上雙眼,死死咬住嘴唇,眼淚糾纏發絲,晚風糾纏身體,心髒糾纏靈魂,她的耳邊仿佛聽見斯嘉麗在默念: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