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見茶葉廠了。風雪太大,都沒停下來過。我趴在窗前,用手輕輕觸摸冰冷的玻璃。窗玻璃上結了一層層的霜花,被屋裏的熱氣一烤,化成水慢慢流下。窗欞上有未化完的雪,毛茸茸地堆在那兒。我就想伸手去拂開那些雪,一推開窗,外麵的風夾雜著雪花就卷進來,風雪噴了我一臉。媽媽就問我,幹嘛開窗啊?趕緊關上。我卻不關,而是眯著眼睛在風雪裏遙望著這個龐大而寂靜的茶葉廠,我生活了半年的茶葉廠。我就要走了,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嗎?
樓下的尖嘴猴腮的叔叔和以前最初迎接我的長得像越南人的叔叔聽說我爸爸回來了,就來到我們家送別。他們進門的時候抱著雙手,身上的軍大衣有點破了,雪花和露出的棉花分辨不出來。“越南人”叔叔一進門就跺著腳,哈著氣,不斷抱怨這鬼天氣,他說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雪。“尖嘴猴腮”叔叔一臉笑容,進門就喊大嫂好!大哥好!爸爸拿出一瓶酒,神秘地說,今晚我們喝這個。“越南人”叔叔接過酒一看,大聲喊著,喲嗬!茅台啊!領導們喝的今兒個我們跟著馮大哥也喝他一回!
我在舊小說裏總看到,下雪天最適合的就是圍爐煮酒。圍爐我是知道的,就是大夥坐在一塊兒烤火,但是煮酒則從沒見過。是不是像煮開水一樣呢?但我見過爸爸他們喝酒,即使再冷的天也不會拿酒在火上煮,頂多是拿個酒瓶在火邊放著。我家沒有火來烤,這兒不是寨子裏,如果是在寨子裏,我們就會在火塘裏架起一堆木柴,木柴熊熊燃燒,整個房子都被烤得暖烘烘的。在茶葉廠,沒有木柴,我們就自己燒了一些炭,把木炭放在火盆裏,也是很溫暖的,雖然沒有家裏那種熱騰騰的氣氛。但是我已經不覺得這有多麼重要了,重要的是,這是我在這兒度過的第一個冬天,也許是最後一個。
我家並沒有做什麼豐盛的菜。這大風雪天的,外麵沒人來賣菜,而自己種的也差不多被雪給壓垮了。不過我們都會醃好一壇壇的酸菜,或者酸蘿卜之類的,等到冬天,這差不多就是高原上一般人家過冬的全部蔬菜了。媽媽就燉了一隻雞,弄了一些酸蘿卜配臘肉之類的,爸爸從城裏帶來的那瓶酒就是最高級的了。爸爸擰開酒瓶蓋,用一個小杯子給每個人倒了一杯,然後他們三個也不說話,就舉起來輕輕抿了一口。我看到爸爸臉都扭曲了,心想這酒一定很難喝,但是爸爸卻大喊,好酒!
外麵的風雪在呼呼刮著,我們關緊了窗子圍著紅紅的火盆,喝著在茶葉廠的最後一次酒。
“越南人”叔叔喝著喝著就紅了臉,邊喝邊手舞足蹈地說,大成哥,還記得我們最初一起來搞這個茶葉廠的時候不?那時這就是一堆爛房子啊,我們幾個,窮得叮當響,從部隊回來就被扔到這鳥不拉屎的荒地裏,政府就給了一句話,搞好了是你們的,搞不好不治你們的罪,這幾年,我們容易嗎?最後落得這個結果,不甘心啊!
爸爸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曉得,我曉得大家心裏都不好受,我也不好受,但我們有什麼辦法?這是國家的,國家想要賣了廠子,我們幾個人能怎麼辦?學附近村子的人舉起鋤頭去鬧事?茶葉廠倒了沒什麼,這麼多工人,有人被遣散了,留下的,也別氣餒,台灣老板也是人,跟著他好好幹,雖然不是國家職工了,但好歹是一個飯碗,比在家種地強吧?
“越南人”叔叔就低下了頭,喝了一口悶酒,然後說,行,我還留這兒,以後大家回來,還來找我,茶葉廠還是大家的,大成哥,你去了城裏,你有門路,你是能人,可我們不是,我們隻能守這個山溝,以後上邊有什麼好處,記得惦記著點兒咱們廠子。
爸爸就拿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說,喝!幹了再說!我算個什麼能人啊?少給我戴高帽,要是能人還困在這兒?我還不跟老樊去北方去雁門關俄羅斯走私大衣去了?兄弟,大哥我也就是為了混口飯吃,沒那麼多想法。
他們三個就那麼說一句喝一杯,說一句喝一杯,一直喝得外麵的雪都逐漸變小了。
我到陽台上一看,下了幾天的雪終於沒有幾天前那樣密密麻麻了,天空開始變亮,茶葉廠的輪廓,茶山的輪廓開始顯現出來。我突然想出去看看這個我生活了幾個月的地方,再沿著它的牆角慢慢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