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朱滿寶與劉梅花同在一個舞台上演出過,那時兩人都是未婚男女,如果不是後來劇團的突然解散,兩人的關係就會走向深入,人生也就是另一個樣子了。正是因為這層關係,劉梅花嫁到這個村莊來後,劉梅花的男人更是像防賊似地監視著他們的行動,生怕兩人重燃愛火,再續前緣。其實,一切都隻是那個男人的猜忌,雙方都已成家,過去的一切就像流走的水,再也不會回頭了。不過,這樣一來,兩人為了避嫌,平常也很少說話,見麵也隻點頭而已。
女人走時回頭對他說:你等我嗬!女人說這話時竟然像個女孩子似的莞爾一笑。這一笑,把朱滿寶潛伏在心底裏的激情喜滋滋地冒了出來。
吃過晚飯的朱滿寶沒有立即走出屋門,外麵還有光亮,村裏還有人走動,畢竟許多年沒和劉梅花同走在一起了,不讓黑夜作掩護,朱滿寶怕自己沒這個膽量。這也並不是他心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許多年過去了,當年的激情早已被歲月擠壓得沒有一點兒氣息,現實生活中讓他也不再有什麼非份之想。隻不過是生活中的寂寥被某個火種點亮了一下,他想借這個光亮去改變一下古板而亙久不變的生活,足夠讓他在未來的許多日子裏慢慢品味。僅此而已。
村裏全黑下來,朱滿寶拿著手電來到劉梅花的屋前。沒有多少話說,朱滿寶把三歲的小毛抱過來倚在自己的脖頸上,小毛嘴裏不住叫著:奶奶,奶奶。劉梅花一邊關門一邊對孫子說:公公背你好舒服嗬,小毛乖乖。女人身子走過來時,一陣涼風讓朱滿寶感到清爽的同時還聞到了一種淡薄粉脂香。有狗在村頭吠叫著,被朱滿寶一腳踢開,後又搖著尾巴跟著他們走了好一陣子,才悻悻地回頭。
到鎮上的路程不遠也不近,四五裏地。星光出來了,模糊的山影像個巨大的老人端坐在那裏,仿佛隻要它一伸手,就會把朱滿寶他們擋回村子,並給他們一掌,讓他們暈眩半生。田野裏的蛙聲東一點西一聲地叫得不是很積極,沒有一點兒氣勢。若是先前,早已是蛙聲如鼓,可以震懾幾裏地了。上了大路,星星點點有人走動,他們也是去鎮上看戲,朱滿寶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心裏輕鬆下來。
戲已經開演了,悠揚的二胡音調打開了他們心裏那種久違的柔情。朱滿寶和劉梅花倆人一眼就看出了是在演《牛郎織女》,這是個家喻戶曉的故事了,正是因為大家熟悉,台下的觀眾們才看得有滋有味,評頭品足,很是熱烈。因是露天演出,四周都站滿了賣小吃的攤販。小毛一眼就瞧見了賣油條的,朱滿寶過去買了幾根,劉梅花要拿錢,朱滿寶笑道:今天是我請你來的,隻要你想吃什麼,都由我來付賬。劉梅花也笑著說:今晚你變大方了。
台下看戲的人還真多,熱氣哈得戲場上的天空都是霧蒙蒙。他們擠在人群之中,跟著台下的觀眾一起評論,他們的經曆甚至還可以讓他們有資格對台上的演員說點什麼。有時劉梅花會突然一笑,朱滿寶問她笑什麼,劉梅花沒有回答,朱滿寶說,肯定是想起了以前我們在台上的演出吧。提起四十年前的事,兩人的話題更多了,反倒把台上的演出給忽略了。如果不發生後來的事,那麼這場戲會給朱滿寶今後枯燥的生活帶來多麼有趣的回味嗬。可事情總有意外發生,無法預料。
小毛看不懂台上的演出,大概是在朱滿寶脖頸上坐煩了,要下來。下來就下來吧,也沒有什麼問題。這時,劉梅花擠出人群去方便,小毛也要跟去,被劉梅花拉了回來,交給了朱滿寶。身邊沒有了劉梅花,朱滿寶沒有談話的對象,便把精力放在了舞台上的演出。正好這時有人往他身邊擠,他伸出手去拉小毛的手,卻撲了個空。小毛,小毛。他四處喊。聲音湮沒在一片噪聲中。
小毛就是這樣走失的,沒有半點預兆,朱滿寶也沒有半點心理準備。
戲是肯定看不下去了,朱滿寶帶著劉梅花在人群中不住嘶喊著,一直喊到演出結束,小毛依然沒有出現。兩人走在空曠的鎮街上,劉梅花一把抓住朱滿寶的臂膀,五條血痕清晰地在月光下的夜空中閃現。劉梅花發瘋般地對他喊叫:都是你不好,你賠我孫子來!
朱滿寶蹲在地上,不住地捶打著自己的頭。劉梅花撕打完朱滿寶後,伸出手來說:拿手機給我,我要打個電話。朱滿寶木然的地把手機拿了出來,劉梅花打通了在外兒子的電話。當劉梅花把小毛走失的消息告訴他時,朱滿寶聽到手機裏傳來的是兒子的怒吼聲。怒吼一陣後,兒子問:報警了嗎?劉梅花一愣,說:沒。兒子那邊罵開了:你是豬呀,連警都不報!朱滿寶這時也跳了起來:對,我們趕緊報警,打110!
已是夜半了,朱滿寶和劉梅花被鎮上派出所的李所長叫了去。做完了記錄,李所長輕蔑地看著他們說:兩個這麼大的人,還看不住一個小孩,你們做爺爺奶奶的也太不稱職了。朱滿寶本想說自己不是小毛的爺爺,可看著李所長那個神態,也懶得說出來。不管李所長多麼不耐煩,劉梅花還是反反複複問一些明天能不能幫她找尋的話題。
那天晚上,朱滿寶和劉梅花都沒有回村。混濁的月光下,兩個人像遊魂似地在鎮街周圍飄蕩,嘶啞的喊叫在夏天的晚上被那恬噪所吞沒,沒有引起人們多大的注意。他們幻想上天能給他們一個驚喜,結束這場因他們內心燥動而引起上天帶給他們的懲罰。
老天爺,結束這場玩笑吧,我們再也不敢了!
兩個白發男女跪在露水浸洇的大地上,叩頭膜拜。
兩天後的中午,朱滿寶正在屋中打盹,屋門被狠勁踢開了,一對怒氣衝衝的男女出現在他的麵前,朱滿寶當然認識,他們就是劉梅花的兒子和媳婦。他們的到來,是朱滿寶早有所料的,朱滿寶起身讓座,並遞上一支煙給那男人,男人一把打掉朱滿寶遞過來的煙,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個老流氓,你還有臉活在世上,還不如一頭給撞死算了。女的一把鼻涕往朱滿寶臉上一摔,撲上去把他臉上抓了幾道血印,口裏不住喊:你賠我兒子來,你賠我兒子來!
男女發泄這一切時,朱滿寶沒有反抗,也沒有能力反抗。男的走時丟下一句話:我兒子找不到,除非你拿出一百萬來,否則你休想自在過下去。
這兩天來,朱滿寶是在擔驚受怕中度過的。現在好了,他們總算出現了,該來的總算來了,朱滿寶反倒坦然了。手臂上的傷痕朱滿寶沒有半點痛苦,如果沒有這傷痕他會更痛苦。現在臉上又添了傷痕,朱滿寶感到一種被侮辱的痛苦,可這種痛苦能找人去訴說嗎?去告人家傷害嗎?
入夜,朱滿寶把自己關在黑暗的屋子裏,一絲幽怨的哭聲傳來,把朱滿寶心裏弄得更加心煩意亂。他把手機拿出來按出了那幾個熟悉的數字,想想又清除了。這樣反複了多次,還是拿不定主意打不打這個電話。最後,他幹脆把手機丟在桌上,不去看那個東西。偏偏這時手機響了,鈴聲非常刺耳,由不得朱滿寶有什麼猶豫了。號碼正是他剛才想撥的那幾個數字,一接通竟然不是兒子的聲音,卻是從未給他打過電話的老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