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西天(1 / 3)

拖雷作品小輯

作者:拖雷

從村子到縣城有二十多裏地,有貴坐上了一輛開往縣城的四輪車,那輛車是王三運石頭的,有貴坐在石頭上,舔了下幹渴的嘴唇,他抬頭看了下天,天陰得厲害,從北麵飄來的黑雲已經籠罩住了整個村寨,風裏有了潮氣,有貴一邊扯著嗓子和開四輪車的王三說話,一邊緊著衣領。

沒走多遠,有貴聽見隱隱的雷聲在雲裏滾動,不一會先是雨點,豆大的雨點,沒有理由,不講道理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然後就是密集的雨線,隱秘的雷聲從高空急速竄下,在雲中爆炸,巨大的聲響讓他倆不得不停下車,這麼大的雷聲還是頭一次經見,倆人都躲在四輪車下。

在有貴的印象中,那雷足足響了一個小時。

晚上回到家,雨已經停歇了,這時有貴聽說大哥死了。怎麼可能呢,他離開村子的時候,大哥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午的時間裏,大哥就沒了。有貴不相信,當他看見身軀被燒得像炭一樣的大哥躺在炕上時,他的哭聲才爆發出來。大哥是在山坡上開了一個磚窯,在方圓十幾裏隻要有人蓋房子,都會到他這裏來拉磚,中午大哥本來和幾個人在屋裏耍錢,天上打雷,大哥擔心下雨淋壞了土坯,放下牌,趿著鞋跑出去蓋油布,就在這時,天上炸了一個悶雷,這雷不是在天上,而是在頭頂上炸開的,有人看見幾道刺眼的光,像是受驚的蛇,四下竄爬,光芒刺痛了很多人的眼球。當雷聲隱去,人們看見長貴(有貴的大哥)已經直挺挺地躺在一窪雨水中,他的身上隱約地升騰著幾縷白煙。有經驗的人已經意識到,長貴是被雷公抓了。開始的時候,大家不敢上前,而是用一截木頭撥拉長貴的身體。他的身體軟軟的,沒血。膽大的等不及,就一把抱住了長貴。他們掐人中,搗胸脯,人醒不過來,周身有股燒焦的糊味。這時有人看見長貴的頭上有一個洞,人像碰倒的油瓶,血汩汩而出,再後來人們看見他腳板心上也有一個洞,人們就放棄了搶救,他已經被雷擊穿了。

大哥死了,有貴是家裏的主心骨,爹死得早,娘又上了年紀,上了年紀的人是經不起這種喪子的打擊,誰也沒有告訴老太太。老太太耳靈,黃昏雨止的時候,就拄著拐棍站在巷口張望著,他看見有貴的媳婦桂花黑著臉走過來,她聲音甕聲地問:“是不是長貴出事了?”

桂花的眼神有點慌亂,她故作鎮靜地說:“長貴出事了,怎麼會呢,出了什麼事?”

老太太顯然對桂花的回答不滿意,她舉著拐棍,朝著媳婦打了一下,沒打著,她說:“你就愛糊弄,你糊弄了有貴,還要糊弄我,你以為我眼瞎了,告訴你,我眼瞎了也能看見人的心。”

桂花想上前,又擔心老太太的拐杖,走了又沒媳婦樣,就幹巴巴站在原地。她嫁到了這個家裏七年了,頭幾年,老太太對她並不是這個態度,有說有笑的,可好景不長,桂花不見一絲生養的跡象,三年、四年過去,桂花的肚皮就是扁的。開始老太太口氣是綿軟的太極拳,見不到一點收效,就馬上改成剛勁的少林拳,言之有物,話裏兜風,每次說的桂花,都是招招要命,密不透風,桂花哪敢接招,連躲的地方都沒有。

老太太眯著眼,看西天。雨過天晴的黃昏,日頭不是紅的,而是黑的,黑黑的像個鍋蓋,正搖墜地接近山梁。她在風中已經嗅到不祥的氣息,那氣味是股燒焦的糊味,她知道自己的大兒子長貴一定是出事了。她攥拐杖的手沁出細汗,攥得越緊汗就出得越旺,她將手在衣衫上擦摸了一下,好多了,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很堅定,她對不遠處的桂花說:“有貴呢?”

桂花正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遐思,她顯然對老太太的話,猝不及防,她支吾了一下說:“他到縣城,還沒回來呢。”

說完這話,她覺得自己身子有點冷,那是老太太的眼睛盯著她的緣故,那目光,她經見多了,比這還冷的目光她都經見過,可今天不一樣,她的心完全是慌亂的,她的嘴唇也在不自然地顫抖著,為什麼要這樣呢,她咬了下嘴唇,將目光迎上去,迎著老太太的目光。突然,她看見光影黯淡下來,眼前的那個老太太也黯淡下來,沒有氣焰,沒有生硬,她看見老太太的身子在順著拐杖在一點點地下滑,像是被脫了骨一樣,軟綿綿、靜悄悄地癱坐在地上。桂花想上前去扶她,她看見那根拐杖已經成為有氣無力的擺設,正待上前,老太太的哭聲在薄薄的夜霧中傳來,那聲音是細綿的,像個嬰兒。

晚上掌燈的時候,有貴出現在娘的麵前。他怕娘受不了打擊,但話又不能不說,他把長貴的死,盡量講成別人家的事,別人的兒子死了,口氣不疾不徐,在每個停頓的關口,他都要抬眼看看娘的神情,娘的臉上在昏暗的燈下,模糊成無數破碎的光斑,他聽不到娘的一點聲息。一點聲息都沒有,他說:“人沒了,就沒了,這麼熱的天,放不了三天,打算明天就打發。”

他聽見娘的嗓子裏咕咕地響,像是要哭一場,可他等了很長時間,娘都沒哭,而是從嗓子裏清出一口長長的痰。吐了這口濁痰,老太太眼亮了,她坐在炕上,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的有點嚇人。有貴說:“娘,你說話呀?”

娘就是不說,眼睛一眨一眨的,光線昏暗,人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那輪廓被放大到牆上,更像個蝙蝠懸掛在那裏。老太太又清了清嗓子,她的聲音終於有了:“你家的桂花呢?”

有貴愣了一下,他說:“回去,關牛圈了。”

老太太翕動了癟嘴,說:“你今天到縣城裏,查了甚結果?”

有貴想不通,什麼時候了,娘還有心思問這個話題。下午有貴到縣城的醫院去取結果,一個星期前,有貴和桂花到醫院查了一下,倆人到底是誰的毛病,取到的結果是有貴正常,桂花得了先天的無卵巢症。他聽不懂什麼意思,就問大夫,大夫說:“就是天生生不了娃。”這話,對有貴比路上的雷聲還震心肺,這話他是不能對娘講,講了娘會更難受,家裏的大哥死了,就等於這天塌了一半,如果再將這件事說了,家裏還不亂成一鍋粥。

老太太的眼神在有貴的臉上遊離著。

有貴支吾著說:“甚事沒有,人家說了,這娃該來的時候,就自然來了,著急也沒用。”

老太太好像知道了結果,聲音冷冷地說:“你胡扯。”

有貴哭嗆著臉說:“甚胡扯呢,我不跟你說了,前院的人等著祭靈呢。”說著,有貴就往院外走,過門檻時,絆了個踉蹌。

前院裏,有人在院裏架了燈泡,亮晃晃的,地上像撒了一層雪。嫂子水秀已經披麻戴孝,在靈柩前哭成個淚人,男人長貴是這張寨溝出了名的能人,這樣的能人,老天總是容不下他,早早地把他收走了。長貴的女娃三歲,含著指頭站在娘的身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水秀不是本地人,家在東北,她和長貴是牙克石林校的同學,長貴把水秀領回村裏時,全村的老老少少圍著長貴家看了三天三夜,他們沒見過這麼俊俏的姑娘,皮膚這麼白,眼睛又黑又亮。張寨溝名字叫溝,這裏沒有像樣的河或是海子,女人男人生得都黑,在這群人裏突然冒出這麼一個白靈靈的女人,人們的心情是急迫。看夠了,男人們就會罵自己的婆姨們生得跟糞疙蛋,看人家咋長的。女人們也會反唇相譏,你有人家長貴的本事嘛。長貴是全村唯一一個中專生,又考到了東北,回來後,就分到了鄉裏工作,成了國家的人。男人們自覺不如,都惺惺而去。要說這長貴真有能耐,在鄉裏幹了三年,他就把鄉裏的工作辭了,跟信用社借了五萬塊錢,就回村裏開起了磚窯,這個舉動別說在張寨溝了,就是在全鄉也聞所未聞。張寨溝的土質好,燒出的磚又結實又耐用,沒幾年,從一龍窯發展到了三龍窯,真可惜,這麼好的一個人才,命卻是短,一眨眼,人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