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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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湯成難
1
春分過後,白天就和夜晚一樣長了,覺好睡了,天也亮得早了。盡管如此,小王莊的人仍沒有貪睡的習慣,公雞才打出第一聲鳴,他們就從被窩裏爬起來,黑暗裏摸索著套上衣裳,便往地裏去了。一個冬天的農閑下來,都坐不住了,地裏沒活兒的時候,小王莊的人還是這個時辰起來,莊稼地裏走一圈,看看自家的麥子,看看油菜,再往鄰家的地裏望上一望。
小丁莊三麵環水,一條由東向西的土路連著遠處的集鎮,要是從高處看,這條土路和小王莊就形成一隻湯匙的形狀,匙柄發著白亮的光,就像這條被踩得白亮的路一樣,至於這條路的年頭,莊上活得最老的人都說不上來了。現在這條土路上已經有了人影,深藍的夜色下,路麵呈現出一種灰白的色調,有狗從黑暗中竄出來,並不咬——一個莊上的都認識,蹭了蹭來人的褲腳,再搖著尾巴,藏回黑暗中去。麥子在春分這天開始拔節了,小王莊的人等了一個冬天,終於可以往地裏施肥了。他們把塑膠套鞋從櫥頂拿下來,對著門框使勁敲著,好像上一年的泥巴還粘在上麵,然後將腳上半新的布鞋脫下,掛在簷口的竹枝上,扛起鍬或者鋤頭,往地裏走去,穿過那條由東向西的土路,一直到達村西的合作社,再沿著一條爬滿巴泥草的小路走向麥田。他們將堆在壟上的糞肥一鍬一鍬地往麥地裏撒去,肥料與麥苗發出醇厚而清冽的氣味,身上的衣服漸漸貼在背上,但手上絲毫沒鬆勁兒,握著鍬柄的手更緊了,好像攢了一個冬天的力氣得把它使完。霧氣升上來了,纏著遠處的屋脊和杉林,地裏的人這才抬起頭,直起腰,慣性地朝前方看了看,他們看著略顯遙遠的村莊,又看著那條通往集鎮的路。這時,便有人發現那條路上出現了一個人影,從走路的姿勢就能辨出——這使他們感到奇怪,但僅一會兒工夫,人們又專心於手中的活兒了。
走在那條由東向西土路上的是個叫傻秀英的老太,她原來的姓氏,已經沒有人記得起來了。小王莊的人總喜歡這樣,在名字前加上一個特征,比如村東的瘸紅兵,河岸那家的聾四寶,還有馬臉國三,長腿貴全等等。傻秀英在路上走著,她的左臂挎著一隻籃子,籃子很大,倒不像她挎著籃子,而是籃子挎著她,一會兒換著左邊,一會兒又換著右邊,兩條腿倒換得很快,後麵竟也踢起了煙塵,她好像有什麼急事似的,這就使地裏的人更想不通了——他們實在猜不出傻秀英跟路那頭的集鎮有什麼關係。
太陽出來了,眼前亮堂很多,這時的人們便會發現,傻秀英手裏的籃子隻不過是隻空籃子,她已經把它套在頭上,騰出兩隻手臂槳似的劃動起來。晌午的時候,傻秀英到了集鎮,馬路上很多車和人,她被嚇住了,於是站在路邊,把籃子拽得緊緊的,兩隻眼睛從洞眼往外看。她要過馬路,試了幾次又退回來,然後冷不丁地小跑過去,她對著自己的心口嗵嗵嗵地拍了一陣,像是嚇壞了,嘴裏也啊哦啊哦吐著氣。她沿著馬路向前走,走走停停,看見一家理發店,就把身子探進去看,裏麵的人問剪頭啊?剪頭就進來。傻秀英趕緊跑開了,又貼著一家服裝店的玻璃門看了一陣,最後拉住一個迎麵跑來的小男孩,她問小男孩西邊在哪塊呢?小男孩沒聽明白,問道,什麼西邊?西邊的學校還是西邊的菜場呢?小男孩看一眼傻秀英頭上的籃子,好像理會了,又補充道,你要去西邊菜場啊?那邊——他用手向前指著。
菜場熙熙攘攘的人,傻秀英愣在門外,過了一會兒,才沿著院牆向前移,她來到一個賣熟食的攤子前,臉貼在櫥窗上看了很久,賣熟食的問要買點啥?傻秀英指指左邊的鹽水鵝,又指指右邊的花生米。指完了好像不滿意,腦袋又貼上去了。櫥窗裏的人不耐煩了,問究竟要什麼呢?傻秀英這回沒有指著鹽水鵝,而是指著自己的肚子,她對裏麵的人說,餓了——熟食店裏的從砧板旁撿起兩隻鵝屁股丟給她,又嗷噓嗷噓地趕她離開。
她在菜場轉到人漸稀了,才出來,吃了幾片白菜幫子和被人扔在地上的半個燒餅。她問一個也從菜場出來的女人,西邊在哪塊呢?女人停下腳步,歪著腦袋聽她說話,然後皺了皺眉,說,迷路了是吧,那邊,那邊就是西邊——她把手伸出去,指向傻秀英的腦後。於是傻秀英就順著女人所指的方向前進了。
她把籃子從腦袋上拿下來,掛在脖子上,又覺得扯著嗓子了,便提在手中,倒換了幾次,最後還是像早上那樣挎在了臂彎裏。傻秀英做這些的時候,就停下腳步,籃子像個不聽話的孩子,把她拽著團團轉,等籃子聽話了,她也忘了女人指給她的方向了。傻秀英站在路旁想,想了一陣,像是明白了,背著籃子調頭走,緊走幾步,看見路邊一修鞋匠,就蹲下來看。修鞋匠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嘴癟得厲害,他抬頭看到傻秀英,便向她打起招呼來,這時傻秀英問道,西邊在哪塊呢?老頭耳背,張大癟嘴“啊”了一聲,說,你說哪塊?他把耳朵側過來。傻秀英又重複一遍,老頭朝兩邊望望,說,你要回去啊,那邊,西站在那邊。他騰出一隻手指著前方。
傻秀英繼續走著,路上的車輛和行人越來越多,大概是下班時間到了,汽車嗖地從身旁呼嘯而去,她還看見很多人騎著自行車,鈴鐺一路響著。這些人的臉都比小王莊的入白淨得多,她盯著他們的臉看,數著他們的鼻子一路走過去。傍晚的時候,她就把這條路走到盡頭了,路上停了幾輛中巴車,一群群的人聚在中巴車旁,也有排著隊的。傻秀英傻站人群邊上,站了一陣也站進了隊伍裏,她從一個隊伍換到另一個隊伍,換了幾次,最後在一支最長的隊伍裏站下。傻秀英把籃子提在手中,轉著身子看著兩邊。突然,她看見一個小王莊的人,這是一個在外讀書的小王莊孩子,也正轉著腦袋看四周,小孩發現了傻秀英,嘴裏“咦”了一聲,剛要說什麼,就被擠進了一扇車門。傻秀英也感到後麵有人在推,她抱緊籃子,抵著前麵的人,隊伍亂了,後麵的力量越來越大,腳似乎也離地了。等她站穩了,才發現自己已在汽車裏了。汽車猛顫了一下就向前駛去,車裏鬧哄哄的,籃口被擠成橢圓,她趕緊將籃子舉過頭頂。汽車搖搖晃晃走了一陣,有個女人從前方擠出來開始收費,輪到傻秀英了,她問傻秀英到哪下?傻秀英沒說話,一個勁地護著籃子。售票的又問,究竟到哪啊你?傻秀英嘟噥半天,說西邊。售票的不耐煩了,這時車上有人插話了,說這不是小王莊的嘛——
傻秀英被趕下車。
天已經擦黑了,傻秀英下車的地方已經離開了集鎮,四周是一片空蕩蕩的地,遠處有莊子,閃著燈火。路邊有一家店鋪,門外堆了老高的廢舊輪胎,院子很大,傻秀英趴在鐵欄杆上朝裏望時,突然一隻狼狗竄了出來,她感到腿肚上一緊,趕緊使勁蹬腿,用力甩著,直到一隻腳踢中了對方的腦袋,狼狗才嗖地跑回去。她彎腰捂著被咬的地方,齒縫裏“噝噝”地抽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