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合奇獵鷹
手記中國
作者:王族
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調查,認為新疆阿合奇是人類獵鷹的發源地。
1.第一次飛向高空
今天,依布拉音要完成一道馴鷹程序——放飛。因為獵鷹捕獵時首先要從高空向下俯瞰,所以必須要讓它們飛上天空,哪怕它們到達的高度很有限,但也一定要讓它們飛上去。
這三隻鷹是依布拉音從一個懸崖上掏來的,在阿合塔拉村馴養了三個多月。按說,它們早已到了飛上天空的時候,但因為它們要被馴服成獵鷹,所以它們的飛翔推後了。獵鷹的命運就是這樣,當它們被人從懸崖上的巢穴中弄到村莊裏,弄到人居住的家裏,它們從此便沒有了自由。而它們要想獲得自由,就必須順從人們對它們的設想,按照人們的意圖去飛翔。所以說,獵鷹的自由其實是有限的,其最高的範圍也就一二百米,到了這個高度,它們便必須下降,因為獵物均在低處。它們必須向下飛翔,把大地作為一次到達。
依布拉音拿了一根針,把鷹尾部掌握平衡和升降的羽毛用線縫了起來,然後像拎小雞似的把它們拎了出去。我望著他的背影,覺得他一點都不愛惜鷹,不應該用如此粗魯的動作對待鷹。好多天之後我給他說起我的這一意見,他嗬嗬一笑說,沒事沒事,鷹經得起摔打呢!我把它們多摔打摔打,把皮肉摔打結實了,以後它們就可以少受些罪。
三隻鷹被他拎到了屋外,我發現鷹居然不適應明亮的陽光,一下子把眼睛都閉上了,渾身還發出了顫抖。這三隻鷹已經進入了人的生活,與大自然有了距離。依布拉音用手撫摸著它們的頭,像是在為它們送行。我原以為這又是一個頗具溫情的時刻,不料他在撫摸著它們的頭的一刻,突然把它們抓起扔向了空中。三隻鷹均未料到他會這樣,頃刻間都發出了驚駭的嘶鳴。它們尾部的羽毛因為被縫死,所以在半空中掙紮著飛翔時,忽高忽低,像被激流裹挾的樹葉。幾番起落之後,它們慢慢把自己穩住了。但它們隻能在小範圍內飛動,若想飛高飛遠,卻因為沒有平衡支撐而不得不落下。看得出,就在這艱難的起落之間,它們向高遠天空飛翔的天性很快便複蘇了,但縫住它們尾部羽毛的線像一隻無形之手在拽著它們,讓它們不得不向下墜落。
接下來的幾天,依布拉音就這樣一直訓練著三隻鷹的飛翔,他不停地把它們扔向半空,讓它們掙紮著飛翔。它們在掙紮中慢慢學會了平衡自己,不再飛那麼高,隻是在一定的高度飛動,在落下時也能夠控製住速度,讓自己穩穩當當地落在地上。到了這種情形之中,三隻鷹已基本上學會了飛翔,而且是身受束縛的飛翔。依布拉音一副喜形於色的樣子,看得出,他對這三隻鷹很滿意。我也很高興,經過這些天的觀察,我看到這三隻鷹正在一點一點嬗變,盡管它們遭受了不少磨難,吃了不少苦,但因為依布拉音為它們設想好了目標,所以它們一點一點地嬗變成了合格的獵鷹。
依布拉音覺得它們學飛翔學得差不多了,便把它們尾部的線解開,讓那些羽毛疏散開來。這些羽毛一經疏散,便可以讓它們在飛翔時掌握平衡。但依布拉音卻並不讓它們飛翔,而是在它們的腿上拴一根繩子,然後才把它們放飛。三隻黑色的鷹頓時像三道黑色的閃電,倏然躥向天空。它們很快便感覺到尾部的羽毛給自己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平衡感,所以它們很高興,讓身子在空中劃出了漂亮的弧線。飛翔,讓它們體會到了生命獲得自由的快樂。但它們並沒有飛多高,到了一定的高度後,拴在腿上的繩子被繃成了一根直線,把它們又拉回了原地。它們仔細看了看那根繩子,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於是又再次起飛,在這根繩子限定的範圍內飛了起來。它們已經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知道在這根繩子限定的範圍內自己是可以自由飛翔的,所以它們不生氣,不暴躁,不掙紮,而是心平氣和地飛翔。這就像人一樣,一旦認命了,對現實世界妥協了,便也就安寧了。其實,現實世界更需要人腳踏實地,那樣會更穩妥一些。人是這樣,鷹也是這樣。我願意替鷹這樣想。
三隻鷹像風箏一樣在飛,依布拉音手捏三根繩子,更像一個放風箏的人。這一幕除了在有馴鷹的地方可以看到外,在別的地方是看不到的。馴鷹是一種古老的方式,多少年來一直被人們堅持到了現在,當你在荒野裏看見一個人在馴鷹,在路上看見一個人手臂上架著一隻獵鷹去捕獵,你都會為這種古老的方式而激動,鷹伏在人的手臂上時是無比安靜的,一旦飛出,便嘶鳴如嘯,猶如閃電一般在荒野裏出現,使荒野頓時遊動開幾絲顫抖。
依布拉音覺得三隻鷹飛得差不多了,便把幾隻活兔放出去,吸引鷹來捕捉它們。兔子知道有鷹在附近,所以便恐懼地往草叢中躲藏。然而它們早已被三隻鷹盯上了,沒等它們接近草叢,三隻鷹便如同從天空中刺下來的刀子一般,倏然把它們釘在了地上。鷹在這一刻暴發出來的是體內本能的抓捕之舉,速度之快,抓捕之準確,讓依布拉音驚訝得張大了嘴。鷹雖然是被人馴服了的,但最後它們仍保持了鷹本能的迅猛。這一點,大概是馴鷹人十分看重,並不想改變的。
幾隻兔子已經死了,身上血淋淋的,大概是三隻鷹用雙爪把它們的脖子扭斷後死的。三隻鷹因為是第一次抓捕獵物,所以對此感到很陌生,幾隻兔子被它們弄死了,它們仍不解地望著兔子的屍體,似乎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在一邊想,從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鷹的天性複蘇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的,所以說,剛才的一幕與其說是鷹的第一次抓捕,還不如說是鷹的天性複蘇。在一刻間,它們體內的力量被激發出來。由於這股力量被激發得太過於突然,而且還因為這股力量太大,所以把它們的肉體像箭一樣射了出去。幾隻兔子幾乎是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就被它們尖利的雙爪撕裂了。
接下來,依布拉音又用捆著肉的狐狸皮作獵物,讓鷹從空中俯衝下來叼食。他把狐狸皮從手中扔出,在快要落地時,鷹突然俯衝下來用雙爪緊緊抓住。依布拉音這樣訓練它們,是為了讓它們學會從空中俯抓獵物,而他扔狐狸皮的速度之所以很快,目的就是為了檢驗它們的靈敏度,讓它們在一瞬間從空中俯衝下來,把獵物死死按倒在地。依布拉音一次又一次往外扔著狐狸皮,三隻鷹一次又一次從空中俯衝下來抓捕,沒有一次讓狐狸皮落到草叢裏去。對於獵鷹來說,這樣的訓練是最為關鍵的,但卻顯得最為輕鬆,而且還有幾分很抒情的意味在裏麵。看來,把前麵艱難的馴服熬過之後,後麵的馴服關就好過得多了。
馴服得差不多了,依布拉音準備收工回家。三隻鷹站在他的肩上,使他顯得更為威風。經曆了這幾個月的辛苦馴服,到了今天,這個馴鷹人可以威風,可以驕傲了。
我跟在他身後,突然發現三隻鷹都低著頭,在死死地盯著地麵,長久都不抬動一下。我突然覺得,那些自由自在飛翔的鷹,努力要達到的目標是高遠的天空,它們選擇的是向上的命運,而這幾隻獵鷹,努力要達到的目標是有獵物生存的低處的大地,所以,它們生命的道路在下麵,它們將頭顱深深地垂下去,向下盯著。因為一生都要捕捉獵物,所以獵鷹與一般鷹從大地到天空的情形完全相反,它們的飛翔是從天空到達大地。這是獵鷹的命運。
2.被母親拋棄
三隻小鷹吃了東西,安靜了下來。我閑待著無聊,便在村子裏閑逛。在和人們的閑聊中,我聽到了發生在牧區的一件與鷹有關的事。一隻母鷹在懸崖上的巢中生下了一隻小鷹,它每天飛出去為小鷹覓食,喂養它一天天長大。對於鷹來說,這段時期是母與子非常難得的相處時間,再過一段時間,它們必將分開,母親一生一世不可能再見小鷹,小鷹長大了,也不可能再見到母親。那隻小鷹長到了可以爬行的時候,母親就把它推到巢邊,讓它向懸崖下張望。崖中的冷風和暗淡的光線使它渾身發抖,它想縮回身子進入母親的懷抱。母親這時候突然從巢中飛出,在崖中上下起伏,劃出漂亮的弧線。母親是為了讓小鷹看看飛翔是怎樣的,作為一隻鷹,是不應該恐懼懸崖和黑暗的。小鷹看得很癡迷,母親在空曠的崖穀中上下翻飛,猶如一片火花從一個地方飄移向另一個地方。那一刻,黑暗的崖穀似乎也變得明亮了起來,小鷹的心裏滋生了飛翔的信念。熟知鷹的牧民說,鷹的耳朵長在心靈中。依此說法,鷹喜歡用心靈聆聽大自然從四麵八方傳來的聲音。天長日久,聆聽就變成了一種對飛翔的引領,鷹用這種聆聽飛過大地,覆蓋大地,完畢之後,把大地留給另外一些正在長大的鷹,然後,神秘地消失。盤飛一會兒後,母親回到巢中,用身體將小鷹一點一點向巢外推去。小鷹嚇得縮緊了身子,岩壁布滿荊棘,有尖利棱角的岩石,還有深不見底的河流和尖叫著跑來跑去的土撥鼠。母親長鳴一聲,用力將小鷹推了出去,小鷹哀號著,身體在空中飄來飄去。天氣雖未入秋,小鷹卻像一片飄零的葉片,過早地要落到崖底去。母親將小鷹推向崖穀的同時,振翅而起飛向山後。小鷹在墜落中想攀住樹枝和藤蔓,但都沒有成功,眼看就要落地了,極度的死亡恐懼在這時使它生出了活下去的渴望,它突然在掙紮中展開了雙翅,旋起一個漂亮的弧線向上飛起。這轉瞬間的動作,又是一片火花,將幽暗的崖穀照亮了。它緩緩地向上飛動,最後落在了山頂的一塊石頭上。崖穀依然幽暗而無聲,小鷹看著深崖,好像第一次認識它似的,久久沒有轉動一下頭顱。後來,小鷹發出一聲鳴叫,從石頭上起飛,向遠處飛去。天空高遠,太陽赤烈,它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一直飛向遠處。
看到這一幕的是一位68歲的牧民。回到村裏,他突然變得有些癡呆,碰到人了,不管男女老少,就向人家說起這件事。由於他過於激動,說起來總是喃喃自語,所以,人們聽上半天才能大概聽出個意思來。他的癡呆持續了很長時間,最後自己給自己說,他說些什麼,誰也聽不懂,但他卻一直喃喃自語,好像隻有他能聽懂自己說的話。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若有所思地坐在家門口的一塊石頭上,不知在想什麼。我們倆漫無目的地聊天,聊著聊著便說到了鷹的故事。於是我給他講了一個我在西藏見到的鷹的故事。在西藏阿裏,一天早晨,我們的車子在走過班公湖邊,就見幾隻鷹從湖邊爬過來,慢慢向山上爬去。我見到爬行的鷹很好奇,於是便尾隨其後想看個仔細。那幾隻鷹拖著臃腫的軀體在緩慢地往前挪動,兩隻翅膀散在地上,像一件多餘的東西。細看,它們翅上的羽毛稀疏而又粗糙,上麵淤結著厚厚的汙垢。在羽毛的根部有半褐半赤的粗皮在堆積,沒有羽毛的地方裸露著褐紅的皮膚,像是剛被刀剔開的一樣。當時,它們的眼睛全都閉著,頭顱縮了回去,顯得麻木而沉重。一隻鷹在努力往上爬的時候顯得吃力,以至於爬了好幾次仍不能攀上那塊不大的石頭。我真想伸出手推它一把,而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它眼中的淚水。鷹的淚水是多麼屈辱啊,那分明是陷入苦難後流出的淚水。十幾分鍾後,它們終於爬上了山頂。它們慢慢靠攏,一起爬上一塊平坦的石頭。過了一會兒,它們慢慢開始動了——斂翅、挺頸、抬頭,站立起來。片刻之後,忽然一躍而起飛了出去。它們飛走了。不,是射出去了。幾隻鷹在一瞬間,恍若身體內部的力量迸發了一般把自己射出去了。太神奇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幾隻鷹轉瞬間已飛出去很遠,在天空中仍舊是我們所見的那種樣子,翅膀凝住不動,如若鋒利的刀劍沉穩地刺入雲層。遠處是更寬大的天空,它們一一飛掠進去,班公湖和眾山峰皆在它們的翅下。我腳邊有幾根它們掉落的羽毛,我撿起,緊緊抓在手中,我有一種擁握著神聖之物的感覺。下山時,我內心無比激動——我從今天的一次觀察中知道,鷹不論多麼艱難都要從高處起飛。
他聽得很高興,也給我講了一個鷹的故事。有一位牧民看中了一隻鷹,用一隻野雞做誘餌,把它引入了一棵樹下,等它吃野雞肉放鬆了警惕時,一拉布在樹上的網,鷹便被罩在了網中。牧民將它捉回家實施馴服,它性子烈,明白了那位牧民的想法後把翅膀夾在鐵籠中扭斷,想逼迫牧民放棄它。但牧民不想放棄,給了它吃的,想等它的翅膀痊愈。它一口不吃,用頭去撞鐵籠,想把自己撞死。它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但還是死不了。它絕望了,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一頭栽倒。它心性太烈,把自己氣死了。
3.鷹之死
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依布拉音沉浸在成功馴服了三隻鷹的喜悅中,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但他沒想到,他養了五年的一隻獵鷹在這時卻死了。他先前有四隻獵鷹,加上剛得到的三隻,一共是七隻。走進他的鷹房,可以看見一隻隻鷹或站或立,都是一副很威嚴的樣子。在這七隻鷹中,他最喜歡養了五年的這隻鷹,它給他捕獲了很多獵物,而且它還很有靈性,每當他將它架在胳膊上,它便親切地用頭不停地蹭他。就是這麼一隻好鷹,卻死了。
出事之前的那天早上毫無征兆,他對我說:“你不是想看獵鷹嗎,今天讓你看一下,走。”好,說走就走,我隨他出了門。一個多小時後,我們倆到了一片濃密的小樹林裏,由於樹蔭太密,林子裏的光線很暗,不遠處的東西幾乎都是模糊的一團。他把鷹的眼罩取下,讓它適應一下環境。不料剛一取下,鷹便“刷”地一下立了起來,他趕緊把它的爪扣解開,讓它飛了出去。
“有東西。”他神情凝重地盯著鷹,對我甩過來一句話。這樣的情景在我意料之外,一隻鷹在剛被取下眼罩後就可以發現林子裏有東西,它真是太靈異了。我以前從別人那裏聽到過一些關於獵鷹的故事,不料今天親眼目睹到的情景卻如此意外,在一瞬間,一隻鷹幾乎像一幅畫卷一樣,為我陡然抖開了神奇的畫麵。它斜飛著繞過幾棵樹,“嗖”的一聲撲向一片草叢。草叢中的一隻兔子被驚起,撒開四條小腿向林子深處跑去。我在後來和依布拉音聊天時得知,鷹抓兔子時都是先讓其驚慌逃竄,然後撲上去用爪子抓入它的屁股,待它因為疼痛難忍回頭時,抓瞎它的眼睛,然後扭斷它的腰,便就穩穩地捕獲了。現在,這隻兔子的速度很快,再有十幾米就跑進一片矮樹叢中了,鷹必須要在它進入矮樹叢之前,把自己尖利的爪抓入它的臀部中去。依布拉音大聲對鷹叫著:“快,快快快……”天長日久,這隻靈異的鷹大概能聽懂他的話,所以在他的叫聲中飛得更快了。終於,它俯飛向下撲向了兔子。兔子被它抓住了,地上升起一股塵灰。但就在這時卻聽見鷹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嘶鳴,緊接著就看見兔子飛快地跑進了那片矮樹叢。
“我的鷹……”依布拉音驚叫一聲,趕緊跑了過去,我也緊隨其後,從鷹剛才的嘶鳴聲來看,鷹可能出事了。到了跟前,鷹果然出事了。它在撲向兔子時因為用力過猛,讓一根幹紅柳枝紮進了它的胸膛。這根紅柳枝太過於尖利,一下子穿透了它的身子,讓它像是被掛在了上麵。它還沒死,雙翅撲騰著,嘴裏發出嗚嗚嗚的粗鳴。依布拉音伸手想把它弄下來,但一看它汩汩往外流淌著血,便不知所措了。他一著急,像是在問自己,也像是在問我:“怎麼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紅柳穿透了它的身子,要救它就必須把它從紅柳枝上拉出來,那樣一拉它會流更多的血,會死得更快。但不那樣做,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死了。我們倆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把它從紅柳枝上拉出來。我們倆用雙手把它的身子捧住,一點一點往外拉,它的血噴湧如注,嗚嗚嗚的粗鳴一聲連一聲。紅柳枝紮進去時傷了它,現在往外拉時它又別無選擇地被傷了一次。終於,它被拉了出來,但是它卻已經死了。依布拉音的臉陰沉沉的,捧著鷹屍一句話也不說。一隻他很喜歡的獵鷹轉眼間就死了,他傷心極了。我也很傷心,這根可惡的紅柳枝,它本來已經是死了的東西,但卻鬼使神差地在這裏斜伸著,把一隻獵鷹刺死了。鷹死了,在枝幹上留下了猩紅的血,看著很是駭人。
無奈,我和依布拉音隻好把鷹埋了。他埋得很仔細,把它的眼罩和爪扣一並葬了進去,完畢後又把地麵撫整平坦,似乎這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也許從這時起他才意識到一隻鷹在他麵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控製不住情緒,淚水一顆一顆從眼裏湧出。我拉了一下他的手,我們倆往回走。剛走了幾步,他突然轉身走到那根紅柳枝前,用力把它拔出,在膝蓋上一折,它便斷成了兩截。他看了看枝條上的鷹血,手一甩便把兩截紅柳枝扔了出去。樹林裏“嘩啦”一聲響,那兩截紅柳枝不知落到了什麼地方。然後,我們倆往回走。我覺得自己的腳步變得沉重起來。
又:很多天之後,依布拉音的又一隻鷹也死了。在這裏,讓我的筆也來一個人們常說的穿越時空,把後麵的鷹之死的事在這裏一並寫完。
那天,我同樣沒想到依布拉音的又一隻獵鷹會死掉。事後,依布拉音說他在早晨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他卻沒有把不好的預感當回事,在我提出想吃兔子肉時,他隨便架了一隻鷹就帶我出門了。這幾天我想吃兔子肉,在心裏實在憋不住了,便試探著對他把想法提了出來。其實,我想吃兔子肉的饞勁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我想到荒野裏去逛一下,再看看獵鷹逮兔子的激動場麵。但萬萬沒想到,卻讓依布拉音的一隻獵鷹死了。我後悔呀,但天下無後悔藥可吃,我心裏的陰影一層一層加厚,我覺得自己有罪。
早晨,我試探著對依布拉音把心裏的想法提出後,他說,噢,好好好,那咱們走。然後,他隨便架了一隻鷹帶我出門了。他選了村後的一條深溝,和我慢悠悠地往溝深處走去。我們一邊走一邊閑聊,走到了溝穀外。他選中了一個兔子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揭去了鷹的眼罩。我沒料到,這隻鷹的感應能力很強,眼罩剛被揭下,它便捕捉到了一個準確的信息——在一片草叢中有一隻兔子。它鳴叫著飛了過去。兔子被突如其來的一隻獵鷹嚇壞了,趕緊向一片樹林跑去。這是一隻很聰明的兔子,它隻要跑進樹林,那些橫七豎八的樹枝就可以讓鷹就沒辦法飛進去,它便可逃之夭夭。但鷹早已識破它的用意,迅速飛到它的頭頂撲下,一爪子便抓在了它的屁股上。這隻鷹用的仍是用力抓兔子的屁股,致使兔子疼痛難忍回頭時,便摳瞎兔子雙眼,繼而又將兔子的腰扭斷的老辦法。但鷹今天遇到的是一隻老練的兔子,雖然它的屁股被鷹的尖爪抓得很疼,但它卻不回頭,不讓獵鷹想要摳瞎它雙眼的預謀得逞。鷹在撲騰,兔子在掙紮,一股塵灰被攪起,把它們遮裹得隱隱約約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依布拉音很吃驚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在他的狩獵生涯中,大概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形,所以他便隻是吃驚,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依布拉音不知該如何是好,但這隻富有逃生經驗的老兔子卻知道該有辦法,它用力爬起來,拖著獵鷹朝一片蒺藜叢裏鑽去。獵鷹因為將利爪在它的屁股上摳得太深,所以無法甩開它,被它用力一拖便失去了平衡,被拖進了蒺藜叢裏。依布拉音驚叫一聲:“我的鷹。”趕緊往蒺藜叢跑過去,他知道那些蒺藜有尖利的刺,紮到鷹身上就會讓它喪命。然而我們離它們太遠了,沒等我們接近,那些蒺藜刺便紮入了鷹的身上,它發出一連串的慘叫,但兔子仍拖著它在往前跑,直到有一根比較粗的刺紮入鷹的胸部,使鷹受到阻力才把紮入兔子屁股上的爪子拔了出來。兔子身上也流著血,但它知道已擺脫了獵鷹的利爪,於是便飛快地逃走了。
我和依布拉音跑到鷹跟前,見它已奄奄一息。它的羽毛掉了一地,而軀體血肉模糊,被蒺藜刺得到處都在流血。最可怕的是,一根致命的蒺藜刺紮到了它的心髒處,它死了。一隻老練的兔子,利用蒺藜尖利的刺把獵鷹刺死了。獵鷹在這些通常被稱為“獵物”的兔子,或者說小動物麵前是不可一世的,它不光可以小瞧它們,而且還可以輕而易舉地取它們的性命,似乎它們天生就是它的肉食。不料今天的一切卻都顛倒了,一隻老練的兔子把一隻不可一世的獵鷹打敗了。
依布拉音把鷹血肉模糊的軀體捧在手上,嘴裏喃喃重複著一句話:“我的鷹,我的鷹……”這樣的事對他來說就是致命的打擊,鷹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鷹被兔子打敗,就等於他被打敗;鷹被兔子打敗喪失了性命,就等於他的心被割了一刀子。我想勸他,但不知該說些什麼,今天出來抓兔子是我提議的,頓時一絲悔意湧上心頭,我覺得其實害死這隻鷹的並不是那隻兔子,而是我。如果今天不出來,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但現在事已至此,我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依布拉音傷心了一會兒,用手在地上挖出一個土坑把鷹埋了。然後,我們倆怏怏返回。來的時候是兩個人和一隻鷹,回去的時候隻有兩個人了,而一隻鷹已被埋在了荒野中,過不了多久它的肉就腐爛了,骨頭就朽了。生命在消失時總是悄無聲息,但卻會消失得徹徹底底。
我想,如果不是我親身經曆了鷹之死的事,我也許不會知道一隻兔子會讓一隻鷹葬命。但因為我親身經曆了,所以才發現往往驚心動魄的故事背後都隱藏著心酸和傷痛,甚至就連死亡也因為你站立的位置不同,其色彩也截然不同。死了的那隻鷹,便是例證。
4.鷹之初
除了獵鷹外,更多的鷹都是自由的。鷹向我們飛來的時候,我們可以看清鷹的翅膀,羽毛、爪子、身軀和頭顱,但我們很難看清鷹的目光。據牧民講,鷹的目光始終在向上和朝前看,如果人不能和鷹處於同一位置的話,便很難看清它們的目光。鷹飛走的時候,我們隻能看見它們在天空中越飛越遠,最後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在雲層之中消失。鷹的樣子,讓人覺得它們似乎隻在人麵前展示出了很有限的一麵,而它們極具鷹之秉性的另一麵,卻永遠不會在人麵前展示出來。來村子裏的一天,我發現有一隻鷹飛到了依布拉音家的屋頂上,不叫也不動,如果不仔細看便不會發現它是一隻鷹。我進入依布拉音的鷹房後又發現,他的幾隻鷹都顯得很焦灼,似乎想衝出鷹房去。但這時依布拉音進來了,它們馬上安靜了下來。後來屋頂上的那隻鷹飛走了,鷹房裏的幾隻鷹沒有再表現出焦灼的神情。我估摸著那隻鷹之所以落在屋頂上,可能發現了屋子裏有幾隻鷹,而屋子裏的鷹一定感覺到了屋頂上有鷹,所以才變得焦灼不安。
與村子裏的人說起鷹,我發現人們都喜歡說鷹的第一次,比如我已經寫過的鷹的第一次飛翔是被母鷹推下懸崖快要摔死時的一瞬間學會的。但令我吃驚的是,鷹居然還有那麼多動人的第一次。三字經說,人之初,性本善。而鷹之初卻都充滿了死亡的危險,甚至可以說,所謂的鷹之初其實就是生命更迭,它們中的大多數都因為邁不過生命的更迭關而一命嗚呼。
鷹第一次捕食時,是在饑腸轆轆、快要被餓昏的時候。在這之前,因為母鷹沒有教它捕食的要領,所以它沒有捕食的意識,加之它秉性剛烈,當它感覺到餓的時候,它甚至覺得忍耐是對待饑餓的唯一辦法,如果不忍耐而向饑餓妥協,它覺得那很恥辱。但在最後它確實被餓壞了,渾身沒有一點力氣,甚至連眼睛也睜不開了。一種生的欲望在它內心產生了,它掙紮著飛了起來。一隻老鼠在田野裏跑來跑去,鷹內心向饑餓妥協的恥辱感頓時消失了,飛撲下去抓住老鼠飽餐了一頓。有的鷹在第一次絕食獵物後,內心的恥辱感反而會加重,以至於把吃進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硬生生把自己餓死了。而那些在內心消除了恥辱感的鷹,因為知道了捕食的重要性,慢慢地便掌握了捕食的技巧和要領,讓自己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