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滿庭院的雛菊。筱原家的院子裏,隻有雛菊和青蔥的灌木。雛菊小小的,雪色花瓣陽光色花蕊,滿滿地鋪在眼前,很漂亮。那暖色的花蕊,竟然無法融化冷冷的雪色嗎?是不是這樣,才能成就它的美?尹夏坐在院子裏,將手機放回口袋。該來的,總是要來。蘇曉病危這一天,總是要來。隻是他還沒有做好準備。做好準備迎接自己生命中愛的人的永遠的離開,這是何等殘忍的事。可是,如果連準備都不曾有就失去,那痛心會來得多麼讓人猝不及防?他沒有想到,有的失去,他真的一點準備都沒有。他低著頭,閉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氣。一隻冰涼的手卻搭在了他肩上。他驚了一下,轉過頭看著她。“尹夏。”她淺淺笑著,坐到他旁邊。“呃?”“晚上,陪我去一個地方吧。”“晚上?哪裏?”“暮色公園。”他沒有說話,隻是低著頭。她繼續說:“我怕,筱原清子不如雪莉那麼厲害,要是今天敗下陣來,可怎麼好。”“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去了就知道。不管是軟還是硬,我都得贏才行,不然懲罰就結束了。”“你又要懲罰誰呢?”他微微皺起眉頭。“罰該罰的人。”“你以為你誰呢?誰是誰非,該你來懲罰嗎?你有這個權利嗎?”雪莉愣住,呆呆地看著他,竟然一時不敢說話。他這是在怪她嗎?“雪莉,過去的沒辦法改變,逝去的人回不來,為什麼你不能好好珍惜現在的人呢?他一直就不是站在她這邊的吧。照她的說法,他的媽媽,也是該罰的人呢。是啊,她有什麼權利懲罰別人,她是誰呢!可是她就是沒辦法咽下這口氣。隻要一心軟,她就會想起自己母親死前流著淚求她不要遷怒其他人,不要怪其他人的樣子。憑什麼讓她母親痛苦死去的人們都開開心心地活著而不受到痛苦折磨!她母親又有什麼錯,憑什麼她就活該無辜地死!她想不透,就隻能報複他們。“好吧,”她站起身,轉身背對著他,昂首挺胸地直視前方,說:“不用你陪了,我自己去。”聽著她遠去的腳步聲,尹夏再次閉上雙眼,眉頭緊鎖。他想攥緊拳頭,卻發現自己沒有那個力氣了。這滿院的雛菊很漂亮,他舍不得移開視線。可是他沒有辦法讓它們長久地開放,也沒有辦法讓自己為它們永遠不離開他的視線。人就是有那麼多的無可奈何,一定要去做的事,很久不能釋懷的事,永遠解不開的死結……他回到自己房間,拿出一個白色盒子。打開它,又用手輕輕撫摸了裏麵的東西一下,再次皺起了眉頭,眼裏的光芒變得幽藍。迅速蓋上了盒蓋,把它放到了床上。晚上八點整,展原顥一個人在機場大廳裏等待著。遠遠地,他看見一個蒼老的、邁著急促步伐的中年男子。他的背不是那麼直了,頭發也有些花白,有些淩亂,臉龐瘦削蒼白,不知道什麼已經出現了那麼多皺紋。第一次,那個男子顛覆了他在展原顥心中永遠英氣勃發的形象。展原顥第一次覺得,這個叔叔,他真的老了。“白叔叔。”“雪愛呢?”“您不用擔心,白雪讓我來接您就是讓我帶你去見她的。”“那我們現在去哪兒?”“暮色公園。”展原顥領著白森宇走出機場。遠遠的人群裏,他好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愣了愣,他佇足看了幾秒。那個人是誰呢,背影好眼熟。但對方很快穿進人群裏去了,他再也找不到那個身影。到底是誰呢?“原顥!我們快去暮色公園啊!”白森宇催促。“哦,來了!”暮色公園,早已不是暮色籠罩了。冷銀的月光撒在幹枯的樹枝上,幾乎要將樹枝凍傷。公園中心是一片盛放在銀色光華裏的雛菊,暖色花蕊都籠上一團團藍色,顯得詭異萬分。白雪一身白色長裙,獨自站在這片雛菊前,抬頭看看樹梢上的月亮,有低頭看看這片刺眼的雛菊,冷冷一笑。遲早,她一定會把刺眼的它們割下來,踩得七零八落。“找我什麼事。”身後,她期待已久的聲音終於出現。轉過身,白雪仍舊笑著,說:“今天過得怎麼樣?”“挺好的。”雪莉有些摸不著頭腦,一時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什麼,卻還是故作冷靜,麵不改色。白雪繼續說:“很久沒去日本了,吃的還習慣嗎?”雪莉更是愣住,竟然不安起來。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白雪,這樣的笑,這樣的話音。“喂,白雪,你到底想說什麼,快說!”“你遇到你妹妹了嗎?”“什麼?”“這是爸爸每天打電話給我說的話……嗬嗬,他心裏隻有你。”雪莉愣住了。爸爸,爸爸心裏有她。他每天都在問她,隻是他隱忍的愛護和他驕傲的麵子始終相伴,他永遠不好意思直接關心她,直接表現出他的愛護。腦袋裏突然蹦出當初在圉旭,他來許校董麵前和她默契地演雙簧,幫她出氣。他說,“不是你毆打別人嗎!你怎麼被別人打了!”在他眼裏,她可以打別人,但她絕對不可以被打。在許校董麵前,他佯裝著責備她,卻處處維護她。而出了校董辦公室的門,他卻真的責備起她來,其實那不過是心疼。“她什麼都不好,但我們就是喜歡她。我們都是瞎子,我願意做這個瞎子。”“呃?”雪莉還未回過神來,白雪又說了那麼一句讓她更不明白的話。“原顥說,他願意做瞎子”“我今天來這裏,可不是為了聽你這些無厘頭的話的。”她說完,就打算轉身逃走。“雪莉,你有什麼好?”“我什麼都不好。”“那你到底是誰,你不是人吧?你一定是妖什麼的,或者是巫教裏的。”白雪冷冷一笑,伸手捧住了雪莉的臉,透著月光,端詳著。“你看呢,你長得不如我像媽媽,不如我和媽媽漂亮,也沒有高貴的氣質,脾氣也不好,可為什麼,你就是能蠱惑他們呢?那兩個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兩個身穿白色衣服的人站在空曠的公園中間,就像兩隻幽靈。“哈哈哈……”雪莉總算明白過來,笑了起來。“原來是自己握不住,所以怪到我頭上來。你是不是病急亂投醫呢?今晚把我找出來,到底是想裝瘋賣傻給我看,好讓我憐憫你然後離開原顥嗎?”“雪莉,你也是可憐的吧,你才是真正可憐的。為了你所謂的複仇,都不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你自己的愛情,也不曾真正獲得過。”她又愣住了。這句話,像捅進她心裏的刀子一樣,嘩啦啦放出很多血。她得到了什麼,到底得到了什麼?看她們備受折磨,她幸福了嗎?快樂了嗎?她應該有的東西,得到了嗎?“我可不可憐,關你什麼事呢!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不要瘋瘋癲癲地大晚上找我出來。”“今晚那麼漂亮。你看,這月光,這快死的樹,還有這些紅色的雛菊,多漂亮。還有我這身白色裙子,好看嗎?馬上,我就會成為最漂亮的人了,成為這個世界的焦點。”她說著,一個人在這月光下悠悠旋轉起來,冷風揚起白裙,在雛菊的雪色花瓣上飛揚著,像白色的海浪。“白雪,你夠了吧!”她越來越害怕,這莫名其妙的恐懼感不知到底源於這月光,還是源於她這身白色的裙子。她決定離開了,不然還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腦袋裏突然蹦出昨夜的夢……那麼多血,全是血……心跳突然加快,她越來越害怕。她要走,趕快走!“雪莉!”不遠處突然傳來展原顥的聲音。她立刻站住,轉過身,整個身體立刻凝固在原地——展原顥身邊,是他!他的發梢隱隱發亮,不知是不是月色灑落在他頭上才發出如此銀光。他變醜了,沒有以前那麼帥氣,不知是因為醜了才顯得老,還是老了才顯得醜。為什麼他會來,是要把她找回家嗎?怎麼辦,怎麼辦?她發現她手心裏全是汗,又濕又熱,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好像怎麼擦也擦不幹淨。白森宇看著她,直直地看著她,他們之間隔著一個白雪,卻隔不斷他的目光。他的嘴微微張開,卻什麼話也不說,就這麼看著雪莉。身體有些發顫,在風裏顯得好弱小。白雪站在他們中間,看看父親,看看原顥,順著他們兩的目光,她看到的是雪莉。不由得笑笑,用指尖輕輕拎起裙身的一處,又迎著月光起舞。她要做世界的焦點。現在她的全世界就在她身邊,而他們眼裏卻隻有雪莉!不用多久了,不用多久他們的世界裏就隻有她自己了……“雪莉,白叔叔來接你回家呢!”展原顥眉開眼笑,眼裏滿是希望。雪莉的嘴也微微張開,兩片薄薄的嘴唇在涼風裏顫抖。她嚐到風的味道,鹹鹹的,濕濕的,好像眼淚的味道。“爸爸真的來了啊。”白雪停下來,白裙裙角像羽毛一樣落下來。“可是,今天你隻能接走一個人。”在場的人驚住。白雪繼續說:“要麼接走我,要麼接走她。”“雪兒,我們一起回家啊。”“有她的地方,就不是家。”“她是你妹妹。”“她不是我妹妹。她是惡魔,是妖,是巫女……”“白雪!你瘋了嗎?!”展原顥喊到。“哈哈……原顥站出來幫她來了。”白雪掛著一臉的微笑,說:“如果我消失了,你們是不是就會像喜歡她一樣喜歡我,珍惜她一樣珍惜我?”“白雪,你知道,有些事,真的無法強求。我對不起你,我感激你,我把你當妹妹一樣,可是之外,再沒有別的……”妹妹。做妹妹的,不該是雪莉嗎?她覺得她做得最錯的事情,就是當初沒有跟媽媽一起走。如果她也讓他們嚐到失去她的滋味,如果讓他們失而複得她,或許現在備受寵愛的,就不是雪莉了。但是,過去的時間沒法回來,做過的事沒法後悔,隻能往前走,不論前麵是不是懸崖。“你們自己選擇吧,要我,還是要她。”“雪兒,你要知道,當初錯的人是我,你妹妹她沒錯,你也沒錯,是我對不起你們,我……”白森宇低下了頭。“白雪,為什麼一定要做得那麼決絕?”展原顥感覺到事情不對。“決絕?”白雪冷笑,“她做得不決絕嗎?你們都幫著她,我什麼都沒做,就已經是決絕了,她傷害那麼多人,為什麼就是理所當然的?!原顥,她不喜歡你,她愛的是歐陽尹夏,你為什麼要愛著她!為什麼!”雪莉低下了頭,隻看著自己腳上穿的白色帆布鞋,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如果可以,她甚至連呼吸聲都不想發出。展原顥一愣,然後笑了,哈哈大笑。這次輪到白雪愣住了。他早就知道,她喜歡的是歐陽尹夏。他也沒辦法不愛她,如果可以選,他也真的想愛白雪,好減輕自己的罪過。可是就連這樣的假設,都隻是建立在對白雪的愧疚上。“白雪,你問為什麼,那麼我問你,我愛的人是她,為什麼你還要喜歡我。”這話像一劑毒藥直射入她的心髒。為什麼呢,為什麼她知道他愛的是妹妹還要喜歡他?她不隻是喜歡他,她是愛他,很愛很愛他,愛到寧願為他粉身碎骨也不後悔。可是,她這樣一廂情願的粉身碎骨,能換取他的幸福嗎?末了,她的所有付出,都不及雪莉一個淺淺的微笑有力量。有一種方法,如果雪莉消失了,像以前一樣的消失了,那麼她就能像從前一樣成為原顥獲得幸福的唯一來源。即使她隻是個影子,但也是唯一的來源。這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她早就想到了,這方法。“原顥,你說你願意當瞎子,那麼,影子,你也愛的吧?”話音剛落,展原顥立刻明白了。他已經驚慌得喊不出話來,箭步往雪莉身邊跨。雪莉隻低著頭心慌意亂,還未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隻突然發現,視線裏的白鞋子上,多了許多紅點。在這昏暗的夜色裏,紅點也變得暗黑。不止鞋子上,她發現她的白色衣服上,也多了很多暗黑的汙漬,好像迸發出來的朱墨。鼻息間,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恐怖的事?她是不是又在做夢呢?!“原顥!”她聽見父親驚慌地大喊。她也聽見了。兩個女孩心髒都沉了一下。原顥左手捂住心口,瞪大了眼睛,也有些驚慌。一時想不到自己要先做什麼再做什麼才能最有效率地在最後的時間裏做完自己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他轉過身,用緊緊右手握住雪莉肩膀,困難地說出幾個字:“你沒事吧?”雪莉說不出話,眼裏全是淚光在閃。他終於支持不住自己沉重的身體,緩緩倒下。他笑著,那笑淺得即將消失。“原顥哥!”雪莉大叫出來。她坐在地上抱起渾身是血的展原顥,想哭哭不出,那口氣就一直卡在自己的喉嚨裏,壓得她呼吸不了。白森宇第一個回過神來掏出手機打了急救電話,白雪愣在原地,鮮血淋淋的手裏拿著鮮血淋淋的泛著點點月光的刀。“雪莉,聽我說,冷靜點,聽我說。”他看著她驚慌的臉龐,就像個小時候被嚇到了一樣,讓他萬分憐惜。雪莉隻猛地點頭點頭,說不出話。“你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要惦記我,放下你的仇恨,逝去的人,不會回來,所以要珍惜,現在的人。”“不行!展原顥,你,不能丟下我!”她的聲音在空氣裏發顫。“嗬嗬,你要,幸福……還有,告訴我爸媽,不要隻顧著事業,以後,他們身邊,就隻有,他們彼此了,讓他們,珍重。”“展原顥!我不要!你自己去說!我不去,我才不去!”“你就,那麼狠心,不滿足我的,最後一個願望?”“不行!不行!!!”“原顥,你再堅持一下,救護車馬上就來!原顥,你聽見沒有!”白森宇朝著他大喊。他並不理會。他要抓緊時間,趁自己還能呼吸,用自己殘餘的力氣,做自己想做的事。“小愛……吻我一下吧。”雪莉愣了,他的願望,這才是最後一個吧……他要她吻他一下,就這麼一個願望。心口冒出的血按壓不住,展原顥在她懷裏掙紮了一下,雪莉才回過神來。她用空出的那隻手壓住他滿是血的左手,緩緩俯下身,吻著他冰涼無力的嘴唇。他的嘴角輕輕地上揚。這個吻,他等了二十年。……救護車來了。急救車的尖叫聲盤旋在空中,可怕的紅光在在場三人蒼白的臉上劃過。醫護人員在白森宇的帶領下快速地推著急救床過來,來到雪莉身邊,卻都停住了。雪莉抱著他,將自己的臉緊緊貼著他的臉,麵無表情。白雪坐在血裏,哭著,笑著。她的白裙子上綻開了一朵一朵流朱的花朵,將她打扮成這世界上最美的人。空氣都凝固了,像蠟一樣,灌入人們的鼻腔中,難受至極。雛菊上是血,白雪身上是血,雪莉身上是血……“走不完的長巷原來也就那麼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