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沙屯

置頂

作者:謝友鄞

一、前站沙屯

我胡子拉碴,衣裳翻花,像一條野狗,把腿都走瘸了。我在鄉郵電所,往城裏掛電話,雜音嘎嚓嘎嚓響,妻子嗚嗚哭。一晃,我出門兩年了。我叫道:“親愛的,前站沙屯,趕路要緊!”在家時,我愛說妻子愛聽的一句話,就是《西遊記》上的“趕路要緊!”妻子抽抽咽咽地笑了。我鬆口氣,撂下電話後,把雙肘拄在櫃台上,等結賬。郵電所小娘們兒生張狐狸臉,眼睛黑大,麵色粉俏,蠻拿人。她代賣香煙,我要一盒,點燃,深吸進去,聳起肩膀,渾身舒服地一蕩。回過身時,驚呆了:放在長椅上的背包沒了,裏麵那台筆記本電腦,攢了我多少寶貝呀,怪不得老婆那麼哭!

我爬山越嶺,逢河過橋,遭大雨躲到大樹下,住店時包個單間,將素材存入硬盤,短稿嘩嘩打印出來,滿足地塞進郵筒嘴巴裏。一路上,全仗它陪伴我,給我打氣提神。

郵電所小娘們眼睫毛撲扇:“啥丟了?”眼睛朝窗外溜去,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頭戴黑呢禮帽,手裏拎著皮匣,齜出焦黃的門牙,笑眯眯戳在路邊。

我衝出去,搶一樣奪過我的手提電腦。

漢子摘下邊地禮帽,捂在胸前:“先生,我叫皮洛,沙屯的皮洛。”

郵電所小娘們兒扒住窗口,啐道:“老皮,死這來禍害人!把俺嚇沒魂了!”

我細打量皮洛:羅圈腿,手臂過長,左肩仄斜,好像是挑夫,眉毛隔得很開,天生一副驚訝樣兒。我打電話時,叫嚷去沙屯,他大概聽見了,從窗外牽出匣子,替我拎包,帶路。邊地人,熱情得邪乎!

去沙屯不通汽車。我跟隨皮洛,瘸腿拉胯趕到沙屯。圍屯有道沙土牆,殘破起伏,現出二三百戶人家,縮肩抱膀擁擁簇簇,一座瘦嘰嘰的邊塞村堡。屯北黃色懸崖似沙峰,足有幾十丈高,那邊,是內蒙古了。

我問:“村長家在哪兒?”

皮洛道:“掛幌兒的就是。”

臨街一排青石房,東頭寫著“鏢局”倆字。西頭門前,挑起一對火紅的幌子。我疑惑道:“那不是酒店嗎?”

“酒館,村部,都是村長開的。”皮洛邊走邊說,“我瞅你像個文化人。俺們沙屯,數村長水平最高,開會三句一個‘他媽的’,念報紙錯白字連篇,倒不如他平時說話讓人明白。念一陣兒,鑽進廚房,從缸裏舀瓢涼水,呼呼喝一氣, 念字讓他上火,回來再咕湧。”

我笑了。浪跡邊地,我頂喜歡饒舌的家夥。

皮洛停步,擰歪脖子問我:“先去看看村長的老爹?老爺子住鏢局那屋。”

我說:“我不是來串門的。”

“那就見兒子吧,人家好歹是一級政府。”

我跟隨皮洛走進村長家,中間是廚房,兩邊是臥室。受喇嘛教影響,西方為大,西屋寬敞,住長輩;東屋小,住晚輩。東屋門沒關嚴,透出清雅的香味,我瞄見粉紅色被子,地下一雙綠緞麵拖鞋,箱櫃上擺盞香爐,青絲嫋嫋。“胭花的閨房。”皮洛瞥我一眼,說,“村長的閨女。”

我們拐進西屋,地上兩張八仙桌,通鋪炕上擺著三張矮趴趴炕桌。村長盤腿坐在炕裏,四十郎當歲,大圓臉龐,眼珠淡黃,皮膚粗糙,兩撇黑胡惹眼。

我彎了彎腰:“村長。”

“伍士堂。”嗓音像沙粒呼嘯,“旅蒙商?”

我說:“不是。”

村長伍士堂眼光縮成尖錐,咬住厚嘴唇。

“我從……”

“我不管你打哪疙瘩來!”

我一下被噎住。早就聽說,一些惹下禍事的人,向邊地流竄,到了沙屯,不管你是誰,在外麵世界造了啥孽,他們概不刨根問底,進屯就是客。人家是好意。人家也藏個心眼,不能成為包庇犯。

我說:“我來沙屯住一截子。”

“我這管吃不管住。”

“吃完就走嘛。我不差你錢。”

“那吃也沒法管了。”

我憤怒地叫道:“我好不容易撲奔到你這兒,死也得死在你這兒!”在邊地,該橫就得橫!

伍士堂驕傲地大笑起來,說:“給我幫工吧。”

“成,偷點手藝。”沙屯家家做裝酒的木桶,在邊地有名氣。

伍士堂分外快活:“我喜歡長心眼的家夥。”

皮洛說:“村長不會雇一個笨蛋。”

幾句話,鬧得村長眉飛色舞。

伍士堂的女人坐在炕裏,頭上插朵紅花,戴銅耳環,一看就是蒙族。女人用蒙話跟男人嘀咕,伍士堂也用蒙話跟她說。在偏遠的蒙古營子,女人看門守院,不會說漢話;嫁到漢、蒙雜居的村屯,年頭多了,能說漢話,也講得“潮”。可漢人都通蒙話。說著說著,兩口子唧咯起來。我聽出女人叫凹鍋。倆人越吵越凶!村長氣呼呼不理女人了,向我宣布:“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仆人。”

皮洛說:“人是我大老遠牽來的,你不能白使喚。”

伍士堂說:“管吃管住,咋白使喚?”

“工錢?”

凹鍋漲紅臉,朝皮洛大叫起來!

皮洛做個鬼臉,對我說:“你的女主人說,來了個瘸鬼,不吉利,會給他們家帶來晦氣。住下她都不肯,還留下幫工,白幹活她都怕吃虧,還給工錢。他們家要倒血黴了!”

我屁股一歪,坐在炕沿上,抬起瘸腿,波棱蓋能屈能伸,褪掉鞋,腳趾頭像一窩小鼠活跳。我琢磨多少回了,骨頭沒壞。我把瘸腿放下炕沿,悠蕩悠蕩,它就悠蕩悠蕩。伍士堂和皮洛得意地笑起來!

二、我的箍桶手藝

“仆人,起來了嗎?”

“起來了,起來了。”我趿拉鞋,滾蹄拉胯奔出屋。一個人民政府的村長,居然要過這種嘴癮,我應答不迭,這鬧的是什麼事。

我住在耳房,後院有菜畦,雞窩,豬圈,馬廄,卸套的大車,一雙轅木傾斜地指向天空。伍士堂站在廚房後門口,乳白色蒸氣翻湧。村長摸摸小黑胡,說:“我過日子,最講究早起。修村路時,上工鍾當當敲,你瞅吧,嘴裏食兒沒咽下去的,提拉褲子的,屁眼沒揩幹淨的,全他媽給你扛著鍬鎬,跑來了。”

我說:“幹脆不起來。”

伍士堂楞起眼球:“敢!我跳窗戶掀被窩,嚇得白條娘們兒往死嗥!我叫她們的爺們兒拎銅鑼,自個兒遊街吆喝:我是懶蛋噢——”

伍士堂爆發出一陣大笑,拍打我的肩膀:“瘸子,吃飯。”

我和主人的關係,一搭手,便搞得蠻熱乎。伍士堂進園子,掐把蔥,用手擼掉梗上的泥。走進上房西屋,凹鍋把苞米麵餅子擱炕桌上,用笊籬往木盆裏一舀,提起來,悠顛悠顛,水漓漓拉拉篦淨,將金澄澄小米飯扣我碗裏。我忙勾身,雙手捧住碗。我是男人,女人給男人盛飯,規矩。可我是仆人哪。

伍士堂問:“沒酒,嘴淡不?”

“大清早,喝哪路的酒。咦,還有水豆腐。”我眼睛亮了,“屯裏有豆腐坊?”

伍士堂說:“巴掌大屯子,有什麼豆腐坊。起大早,我去大村撿的。”

沒聽見動靜呀。牽驢備馬,打開後院大門,我睡得再死性,也該知道。我玩笑道:“走去的?”

伍士堂說:“不走著去,擱八人大轎抬?牲畜們吃早料,敢耽誤人家?自個兒的兩條腿,好支使。”

天沒透亮,他就爬起來,徒步往返大村,為這幾塊嫩豆腐。邊地人,活得太有興味了。伍士堂拎起人參樣大蔥,齊腰一撅,喀巴,蔥汁濺我一鼻子。我用手抹,眼淚嘩嘩淌。伍士堂將蔥梗往醬碗裏一擰,塞進嘴,吧唧吧唧咬,鼓圓腮幫問我:“鎮文化站的老王,你認識不?”

我說:“不認識。”

“你們沒見過麵?”

我說:“不認識,見麵也白扯。”

伍士堂仰脖兒想想,笑了,是這碼事。說:“老王在這兒扶過貧,如今跳槽,當旅蒙商了,過些日子能來。”

凹鍋去東屋,點燃香炷,替女兒熏閨房。胭花一早過鏢局那邊,服侍爺爺。我還沒見到她的影兒呢。

我和伍士堂坐在房前箍桶。酒幌布條刷刷響,風一歇,罩下圈陰影。一條細狗臥在對街牆根下,老往我這睃,我朝它齜齜牙。細狗扭過臉,溜牆走了。臨街人家都在箍桶。做好的桶靠牆摞起,原木本色,笨拙古樸,一條街,仿佛布景道具搭成的。

我手不停,插條子。弄明白了,這活兒長爪子就能幹,訣竅在木條。剖好的木頭攤放在屯外沙漠裏,風幹兩年以上,去掉木材中水份澀味。製桶時不使釘子,不用膠粘,細長的條子經木工作坊加工後,中間微凹,邊緣分公、母,一根挨一根地插下去,就鑲嵌成桶了。盛滿酒後,砸嚴實木蓋,幹木泡脹,連空氣都吸幹了。窖藏多年的沙棘酒,變成琥珀色,晶瑩透明。沙屯沙棘酒,被旅蒙商銷得很遠很遠,沒有一位箍桶人,到過那麼遠的世界。

對麵木工作坊,電鋸吱吱叫。兩個紮皮圍裙的木工走出來,蹲在作坊門口,掏出煙卷,剛要劃火,伍士堂嗷地一吼!嚇我一跳!木工師傅回頭瞅作坊門,叫道:“村長,夠二十米,我們一步步量出來的。”聽口音,是遼北手藝人。

伍士堂罵道:“放屁!頂風,往回吹,不知道嗎?”

兩位師傅忙揣起煙火,顛顛過來:“村長,讓你把屎尿嚇出來了。”作坊裏不準小便,怕騷了木材,更不能大解,壓根兒沒有廁所。他們不去別人家,虛頭巴腦,替村長家攢肥。兩人解下皮圍裙,去後院茅房。伍士堂摩挲一條圍裙:“嗯,活羊皮。”又摸另一條圍裙,說,“這條是死羊皮,凍死的羊皮。”

扯蛋!師傅停住腳,不信。

伍士堂說:“殺活羊扒下的皮,軟和,性韌;從死羊身上剝下的皮,像牛皮紙,生脆。你他媽摸挲摸挲。”

穿活羊皮裙的師傅樂了。伍士堂楞起眼睛,點著他圍裙下角:“這疙瘩愛掛土。”

師傅卷起得意的笑:“是怪!那兒老灰土土的。”

伍士堂說:“老公羊的臭胳肢窩,又沒熟透,往外滲油。”

兩位師傅麵麵相覷,叫起來:“操他娘的旅蒙商!還說是正宗庫倫皮子呢!”

旁邊的鏢局門一響,胭花閃出來,靠在門框上。她十七八歲,皮膚白裏透紅,頭發向上盤起,大眼睛水亮,嘴角挑著譏笑。兩隻手斜插進藍花圍裙兜內,一對手鐲卡在兜沿外。胭花是混血兒,俊俏得讓人眼暈。“咦,青天白日的,堵人家門口,罵誰呀?”

師傅屁溜溜道:“沒罵鎮文化站的老王。”

胭花“啐”了口:“嘴巴子騷,看我不拿大巴掌給你掄過去!”

兩位師傅笑嘻嘻穿過廚房,去後院茅房。

當爹的吹聲口哨,埋頭箍桶。

鏢局門碰響,胭花回屋,沒影兒了。

我還在愣怔。伍士堂咳嗽一聲,說:“瘸子,使使你的腿,叫皮洛把條子送來,木條不多了。”

我把箍成的幾隻桶靠牆摞好。窗戶吊起,凹鍋跪在炕上,頭都不抬,用濕布一把把抹炕席,遇到席縫藏髒,仔細摳。她嘀咕句啥。伍士堂對我說:“去皮洛家,走院門。”

皮洛家在腰街,土打的院牆豁牙露齒,就是瘸子,一邁也能進去。我走門,進院,兩間土房,牆皮斑駁脫露,房山牆歪得嚇人,用木杆支撐著,像沙區遺址。我敲敲吱呀響的屋門。皮洛揚聲大氣地吆喝:“進來。”

皮洛對我很滿意。後來聽說,上級扶貧工作組來皮洛家,圖順腳,也顯得不外,跳牆豁進院,主人立馬翻了臉!皮洛把人家轟出去,叫罵半天,好不威風!

三、光棍皮洛

皮洛是個光棍,原先住在地窨子裏。這大院,土房,是個寡婦的。寡婦沒後人,咽氣時說:“家產,給皮哥。”眼白一翻,笑著去了。

寡婦和皮洛不沾親帶故,倆人更沒啥勾當,寡婦跟男人們說話時,低眉耷眼,兩條腿夾得緊緊的,鄉親們眼睛不瞎。寡婦扔下的話便格外蹊蹺。邊地人不愛想甚,怕頭痛,這使他們傷透了腦筋。伍士堂與扶貧工作組的老王商議後,拍板,把寡婦的土房、箱櫃、衣裳、被褥,統統給皮洛。

皮洛的地窨子在後街,一躥,就能跳上屋頂。房後探出棵沙柳,枝條上粘滿麻雀,嘰嘰喳喳吵得凶。伍士堂拽開地窨門,陽光流水似淌進去,一級一級洇亮石蹬。老王蹲下來,往裏瞅:一盤土炕,牆壁摳出凹格,存放油燈、碗筷、酒瓶、禮帽。皮洛見門口一暗,像貓一樣眯起淡黃的眼珠。老王打個噴嚏,土腥味嗆嗓子,鼻子酸了。他醒過神兒,寡婦給皮洛房子,是孤淒人憐孤淒人!“老皮,搬家吧。”

皮洛坐在炕上,仰臉問:“往哪兒?”

這貨,心裏揣著明白裝糊塗。伍士堂說:“往你死媽家。”

村長身後的人笑起來。

皮洛說:“那破陰宅,我鎮得住嗎?!”

“你這好!”伍士堂說,“門一關,一口棺材埋下了。”

老王道:“全屯就你一戶住地窨子了。”

皮洛說:“地窨子好,冬暖夏涼。”嘴一歪,“吃菜不用下園子。”

老王朝地窨子兩側瞅,稀罕!皮洛把菜籽抹在牆壁上,竟長出綠盈盈的嫩白菜、蘿卜纓。

伍士堂說:“痛快給我挪窩兒!毛驢咋尥蹶子,也得拴到主人想拴的地方。”

皮洛眨巴眼睛,質問道:“為啥偏把寡婦的房子給我?”

“她扔下的話。”

“我操她媽呀!我連汗毛都沒蹭過她。”

大夥哄笑起來。

老王解釋:“考慮到你困難,才做出這個決定的。”

“我不困難。誰說我困難?!”皮洛急眼了!皮洛最聽不得別人說他窮。

伍士堂說:“還撐硬!你都窮禿嚕了,掉井不掛下巴。”

皮洛惱火透了!胳膊斷了往袖筒裏藏。一村之長,竟當著外人,扶貧工作隊、文化站老王的麵,糟蹋他。“老子就是不搬。”皮洛擰歪脖子道。

伍士堂冷笑,一級政權白放屁嗎?喝道:“把賊皮子拎上來!”

老王攔住村長,他要下去,跟皮洛和風細雨嘮嘮。

皮洛騰地跳下炕,抓住戳在牆角的扁擔,惡眉瞪眼道:“誰敢私闖民宅,砍瓜!”

老王脖子一縮,後腦勺涼嗖嗖。

伍士堂吼叫:“拿鍬!”村長的目光,掠過紛亂的頭頂,藍天一貧如洗。他接過鐵鍁,貓下腰,奠基似的鏟起一鍬土,忽地扔進地窨裏。

鄉親們樂屁了!十幾把鍬跟上,沙土紛紛揚揚,地窨子裏冒煙了。

皮洛扣上禮帽,像殘兵敗將,從地堡裏鑽出來。

當晚,皮洛躺在寡婦的炕上,往死睡。炕燒得太熱,半夜折騰醒,焦渴得眼發黑,迷迷糊糊扒住缸沿,拿瓢舀水,一撈,空的,身子栽進去,往深劃拉,嚓啦嚓啦響,見底了。甕聲轟轟響。皮洛嚎起來!寡婦沒水多少日子了?沙屯的男人是人嗎?

起早,皮洛去挑水。大井在中心街場,深得嚇人。皮洛掛住空桶,任轆轤自個忽忽往下轉。他躲開了,趕上邪門,轆轤把兒伸出手,能把人劃拉下去。沙區難淘旺水井。一口大井,就是一村人的血脈,一村人的命啊。皮洛坐在井台上,從褲腰解下煙袋,捏撮旱煙,點燃,吧噠一會兒,“咚”,聲音濺上來,空桶落水麵上了。

皮洛過完煙癮,將煙袋鍋在布鞋底上噗噗磕,擰下黃銅煙鍋,從後腰抽出伍老爺子送給他的槍通條,插進一尺長的煙袋杆裏,來回蹭,拔出來後,吹吹煙袋杆,哨響,對太陽照,見亮了。皮洛褪掉鞋,用大拇腳趾和二拇腳趾一夾,將槍通條上的煙屎油抿淨,站起來,搖桶。皮洛紮頭屈膝,上身劃圓,像扳櫓的船夫。井深繩長,轆轤纏滿繩子,力氣不濟的,搖上一桶水,喘成團兒。皮洛打上一桶水後,放下另一隻空桶,心裏發狠,要挑一大天的水。

晌午,皮洛坐在井台上,啃苞米麵窩頭、鹹菜,就涼水咽,躺在井台上睡歪晌覺。沙柳樹上的麻雀撲嚕嚕飛來,落滿井台,啄飲青石紋絡裏的水。伍老爺子的細狗,拖拉胯子溜過來,它也老了,皮毛癩癩疤疤,渾身骨頭疼,臥在涼爽的青石上,挨著皮洛,安詳地打起呼嚕。

皮洛的兩筲水,讓人偷走了。

皮洛做夢都知道,是哪個賊丫頭幹的。胭花愛洗,洗衣裳,洗被褥,啥都洗完了,就洗自己,大夏天,把窗簾一扯,坐在木盆裏,眯起眼睛泡,搓胸乳,搓大腿,擦得身子粉紅。穿上背心、褲衩,在當街晃,害得牆根下的老頭子們不敢睜眼睛,打瞌睡。

黃昏飛灑,馬牛羊群歸屯,蹄聲若隱隱雷鳴,噅噅哞哞咩咩聲鬧亂街場。一扇扇院門敞開,放進自家牲畜,一張張木欄咿咿呀呀關上。房頂上,升起夢幻似的炊煙,飯食的香味鬧得人心慌。女人們召喚:百歲,醜丫,回家吃飯了。

皮洛挑起滿滿一擔水,顫悠悠往回走。沒有一匹牲畜是自己的,沒有一個呼兒喚女的女人是自己的。夕陽拖長皮洛的影子,腳像一雙蹼,噗噠噗噠。走到地窨子前,他打個愣怔,將水筲換肩,掉頭去了。院牆豁牙露齒,院門敞開,皮洛叫了聲:“秦廣偉他媳婦,水挑來了!”

皮洛嚇一跳!寡婦的男人死去十多年,早把他的名兒忘了,咋猛然想起來了?寡婦是新走的,皮洛不知道她的名兒,屯子裏,誰能知道她的名兒呢。

四、伍老爺子

伍老爺子頭發、眉毛、胡須如雪,從嫩春到老秋,日日敞胸袒乳,露出牛皮鼓似的肚子。牙沒了,兩手逮住大餅子,像老鼠將食兒拖進黑洞,擱牙幫窸窸窣窣嗑,眼睛閉住,腮幫抽搐,滿臉皺紋活了,一會兒,連硬嘎巴都出溜光。伍老爺子有活頭!

伍老爺子端起鐵皮罐頭盒,將苞米粒顛得刷刷響,去對街下棋。他來得早,用手指在地上橫劃五道,豎劃五道,棋盤成了。呆會兒,還不見人露麵,叫陣似的罵起來:“老不死的,都挺屍了!”

老哥們兒拄拐的,褪袖的,咳咳嗆嗆,跌跌撞撞趕到。伍老爺子從罐頭盒裏挑出五粒苞米種,擺好;對手慌慌布下五粒黃豆。贏一個子,樂得白胡子飛起來;輸個子,像丟了老命。為悔一步棋,老夥計們鬧得臉紅筋脹,撅祖宗罵娘。人老了,像孩子。就在這堵牆根下,棋盤前,老頭子有樂死的,有氣個半死,撕撕掠掠,一推,人朝後一倒,眼睛翻白,被抬回家去的。死者的兒女們不計較,熟透的瓜,喜喪。

近來,伍老爺子黑白顛倒,白天睡覺,晚上來神兒。月彎星淡,門“吱”一響,老爺子閃出鏢局。臨街房屋的飛簷,像獸爪伸在夜空裏。老爺子出屯,沿殘牆溜達,先人們擱牲畜血澆鑄的沙土牆,滲出鮮腥氣。老爺子貪婪地嗅著。身後有腳步聲,他快走,腳步聲急攆;他慢走,腳步聲拖遝、拖遝。老爺子明白了,是自個兒的腳步響。誰也甩不掉自己,何況,聲音比人走得快。老爺子驀地扭身,往回走,聲音刹不住,貼他的耳朵擦過去。老爺子得意地笑了。

這天上午,伍老爺子突然醒了,嗅嗅鼻子,聞到酒香,隔壁傳來劃拳喝令聲。老爺子摸索下炕,找鞋,嘀咕道:“伍士堂發了!沒白沒黑地喝。”

炕上三桌,地下三桌,伍士堂趕場似的挨桌敬酒,去縣城送桶的車隊回來了。伍士堂手裏端著一碗酒,從地下躥上炕,頭幾乎頂房笆,在炕上走來走去,吆喝:“喝,喝。”

伍士堂喝得最多,沒有腳後跟了,一個踉蹌,差點兒撲在酒桌上。誰扶他一把,伍士堂就勢坐在那貨肩膀上,雙手支撐波棱蓋,說:“南屯臭顯擺,擱四輪子送桶,你們說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