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伴飛翔
中篇小說
作者:謝友鄞
一
我由教漢、蒙兩種語文的老鷹鎮高中,考入市廣播電台民族部。老鷹鎮古時是北胡驛站,漢、蒙古、滿、錫伯族人互通緣好,雜居雜交。老鷹鎮南俯阜新市,腹地漢文化成了邊鎮血乳交融的依托。我通蒙語,家在老鷹鎮,電台打著燈籠難找這樣的寶貝卵,可把我逮住了。
記者站設在嚴家舊廟。我能熬夜,仰望燈光幽暗的殿頂,心裏發毛,肚子容易餓,咳嗽一聲,殿堂上方蕩起空洞的回音。打更的是個聾啞人,住在舊廟夥房裏。夥房連著嚴家大院,這條通道聾啞人自己來往。別人去嚴雨堂家,得走正門。我剛來時,想抄近道,被聾啞人擋過駕。如今我是常客了。嚴先生已經歇下,鄉間人早睡早起,不像我這二吊子。聾啞人引把柴禾,煮開蒙古小火鍋,加上兩隻對夾,給我端到書桌上。對夾麵皮起酥,中間夾著用柏樹枝熏好的肉。這對夾,放一周不壞,旅蒙商帶上它,能遠赴異域他鄉。至於蒙古小火鍋,我聽嚴先生講過,忽必烈南征北戰、進入陰山地區時人困馬乏,便吩咐燒火、烤羊肉。廚師正準備時,敵軍逼近。士兵饞蟲都勾出來了,哪有心思打仗,大呼小叫,讓趕快上羊肉。烤肉要幾個時辰,廚師急中生智,將羊肉切成薄片放在鍋裏,等肉色稍變白,立刻撈到碗裏,撒上細鹽,送給忽必烈。但軍帳內沒有那麼多鍋,等不及,士兵點燃野炊,摘下頭盔煮肉片。吃罷精神大振,上馬殺退敵人。在慶功宴上,忽必烈想起當時的羊肉,讚不絕口,賜名涮羊肉。這就是蒙古小火鍋的來曆。忽必烈鐵軍吃著涮羊肉,一直打到中亞歐洲。至今歐洲很多國家,仍管涮羊肉叫“蒙古火鍋”。我掀開火鍋蓋,熱騰騰鮮香撲鼻,感激地朝聾啞人笑笑。聾啞人頭發灰白,垂手站在燈外陰影裏,像幽靈。解放前,聾啞人的爹當過警署署長,鎮反中被槍斃。“文革”時,署長的兒子被五花大綁陪法場,叫槍聲、噴血的死屍嚇傻,一下失了音。後來,聾啞人被嚴雨堂接到家裏,攬下嚴家的粗重活,與嚴雨堂相依為命。
天亮後,我推開綴滿金色鉚釘的嚴家大門,跨過飛簷拱脊的門樓,走進院子。紅磚漫地,蔭影斑駁,嚴雨堂仰臥在葡萄架下的藤椅裏,壽眉花白,眼皮鬆弛,手背上爬滿紫褐色斑點。先生九十歲,享受著安祥,享受著軟弱和衰老。先生對麵,另一把藤椅空著。我在空著的藤椅裏坐下,院子滿了。
“昨天晚上在做什麼?”嚴雨堂眼皮顫了顫,沒有睜開瞅我。
“看您主編的地方誌。”我傾身道,“您描述老鷹鎮初年的景觀,令學生一唱三歎:‘氈廬環繞,煙火上騰,周數十裏,支帳於野,連車為營。蒙言漢語,駝嘯牛嗚,徹日夜不絕於耳。’”
嚴先生臉上露出譏誚:“你沒有那麼老實。你在搞自己的東西。”
我瞠目結舌,笑笑,向書房走去。
兩大麵壁書架上,立滿書脊燙金的漢文、蒙文精裝書,不少是絕版。嚴先生的書任何人不準帶出去。就是他的書房,鎮上的人也隻允許我進來。一把太師椅,檀木書桌上擺著玉石墨盒、瑪瑙筆筒、四管羊毫毛筆。沒有台曆,牆上掛月份牌,鄉下人叫“白扯”,如今,隻有在供銷社買得到了。
我坐下,讀尹湛納希的《泣紅亭》,漸漸沉浸在大師的綺麗世界裏。幾十年前,東北民主聯軍一位長官,來到老鷹鎮,在警衛簇擁下逛街,經過橋頭茶館、水陸貨棧、車馬皮鋪、牛羊雜碎老湯館,在棺材鋪前停下。長官招呼:“老板,生意興隆?”
開棺材鋪的老板臉嚇白了!不久前,上遊鎮的棺材鋪掌櫃遇見一夥兵,問他:“買賣好?”掌櫃的諂笑道:“托長官的福,挺好!”掌櫃的被一槍打死,屍體扔進河裏,一直漂到下遊老鷹鎮。老板花錢求人,把同行打撈上來,埋了。
長官望著老板,哈哈笑道:“老板,你這是積德嘛!”
老板抹去滿臉冷汗。
長官問:“這裏有一個寺廟書院?”
老板說:“有有,嚴先生是院長。”
長官說:“老板,領個路。”
老板弓著身,一路小跑,帶長官來到後鎮。
後鎮古槐環繞,僻靜幽雅,嚴先生走出來。
長官拱手,自我介紹道:“東北民主聯軍第七縱隊政治委員陶鑄,慕名而來,聽聽先生的課。”
陶鑄走進教室,坐在最後一排。他圓臉,胡子拉碴,形象粗獷卻掩不住書卷氣,把軍帽除下,擺在課桌上,雙手撐膝,腰身挺得筆直。
嚴先生登上講台,神采飛揚,滔滔不絕,講蒙古族的曹雪芹——尹湛納希的巨著《泣紅亭》;講蒙古族的百科全書《青史演義》;講在這座寺廟內,曾設立四大學部:哲學學部、時輪學部、秘咒學部、藥王學部。時輪學部編撰曆書,為清廷欽天部門計算節氣時令。藥王學部研究蒙醫,學徒喇嘛背誦醫典,聽師父講解,領悟藥理後,攀登高山峻嶺采藥,每年都有小喇嘛摔死。寺內藏有許多醫療器械、模型、各種族人的骷髏。學生每天都要摸骨頭,將人身上的二百零六塊骨骼一塊塊反複摸,仔細觀察,直到閉上眼睛後,把任何一塊骨頭的碎片放在手裏,能立即辨別出它是人體哪個部位的。蒙醫大多是喇嘛出身,喇嘛經過十五年以上學習,大考合格後,才能取得藥士學位。蒙古族人管喇嘛和蒙醫叫“瑪瑪”,意思不管你歲數多大,輩份多高,都比你大一輩,倍受尊敬……
鎮外傳來隆隆炮聲,老梁塵土簌簌抖落,這裏是國共兩軍拉鋸地帶。學識淵博的共產黨首領陶鑄先生,聽得如醉如癡,一動不動。
槍聲漸漸密集,吉普車開來了,警衛連長急得團團轉,幾次扒窗戶張望,想闖進教室,忍住了。
直到嚴先生宣布:“下課。”
學子們刷地站起,目送客人先走。嚴先生陪陶政委走出教室,槍彈在頭頂啾啾叫,彈痕撩亂水汪汪藍天,“啪”——一朵彩花爆炸,陽光耀眼。陶鑄眯起眼睛,問:“你是蒙古族?”
嚴先生答:“漢族。”
陶鑄怔了怔。
“先生的年齡?”
“二十二歲。”
書院裏,戰馬昂頸嘶鳴,吉普車轟鳴抖顫,陶鑄打綁腿的雙腳“噗”地磕攏,收腹挺胸,向先生致了個軍禮,鑽進汽車……
我手捧《泣紅亭》,看得津津有味,發現窗外有人窺探,一縮,不見了,玻璃上印枚醜陋的鼻頭印。是他。按說,聾啞人對我來這兒用功是高興的。見到我眼睛亮亮的,甚至鼠著身子,殷勤地替我挑開書房門簾。可咋這麼鬼鬼祟祟!
嚴先生向他交待過,別弄得我心神不寧。盡管聾啞人對嚴先生唯命是從,還是不放心。聾啞人迫不及待地鑽進書房,清點案上書籍,發現一點異常,便驚惶失措地查看遍兩大麵牆書架。他沒念過幾天書,更不認識蒙文,竟知道每一本書應該在哪一個位置上。爬上爬下地扒,瞅,一摞摞抱出來辨認,幾千冊書啊!有一回,累得一失腳從梯子上滾下來,疼得他齜牙咧嘴,坐在地上狂喘,汗水糊滿臉,鬧鬼一樣!嚇得我驚心動魄,敗興透了!
二
我和嚴先生成了忘年交。嚴雨堂告訴我,解放前,咱們這兒漢、蒙分治,縣、旗並立。縣理漢事,旗管蒙務,本應互不相擾。可是漢、蒙雜居,狗扯羊皮一嘴毛。縣府下令燒荒開地,種糧食;旗府嚴禁敗壞草場,要養牧牲畜。兩種告示貼在一起,叫人抓耳撓腮,聽誰的?
圍觀布告的人們說:“難死猴哥了!”
一根牛尾巴,隻能遮住一個牛屁股。
你沒有地,不種莊稼,糧稅照收;你沒有草場畜群,大牲畜稅照收,有理沒理各打五十大板,老鷹鄉人要被剝下兩層皮了。鄉親們憤憤不平,抓住嚴雨堂的手說:“一女不能許兩家,嚴先生,你得給俺們拿章程呀!”
年輕的嚴雨堂,兼任鄉公所所長。他拂去一雙雙手,踱進鄉公所。
縣府官差前腳剛到,蒙旗官差後腳跟進來。縣差刀條臉,瘦得像隻螳螂;旗差肥嘟嘟大臉盤,兩條眉毛隔得過遠,一副天生驚訝的模樣。各為其主,他們倆一瞅對方,眼睛綠了。嚴雨堂說:“到兄弟這二畝三分地,就是到家了,先住下。”
嚴雨堂安排兩位官差下榻西屋火炕,他去東屋,住關人犯的臨時囚室。縣差跟過來,說:“嗨,兄弟,咋能讓你住這兒!”嘴朝西屋一呶,“叫那家夥過來。”
嚴雨堂說:“蒙係人倔,他得翻臉!”
縣差說:“一身膻腥味,我受不了。”
嚴雨堂說:“那你過來,我去西屋。”
縣差直眉瞪眼地脫下鞋,一隻光腳踩在草墊上,用鞋底朝牆上“啪”地一拍,一隻蚰蜒稀爛,血濺得斑斑點點。“你就不怕我翻臉?”縣差問。
嚴雨堂雙手一攤:“你說咋住?”
縣差道:“你過去,睡中間。”
嚴雨堂說:“那盤小炕,放不下仨人。”
縣差穿上鞋,說:“你是不是漢人?”
嚴雨堂說:“漢人。”
“純漢人?”
“純漢人。”
縣差拍拍嚴雨堂的肩膀:“甭理那個老蒙古!”
嚴雨堂心裏想:我還不想理你呢。“是他找上門了。”
縣差說:“找上門也不理他。你管漢人的事。”
“我是鄉公所所長,漢人的事管,蒙古人的事也得管。”
西屋叫起來:“嚴掌櫃!”
嚴雨堂踮到西屋,旗差盤腿坐在火炕上,吩咐嚴雨堂:“去,給我起兩棵大蔥。”
旗差隨身帶著酒葫蘆,要下酒菜。嚴雨堂去後院菜畦,摸黑薅下兩棵大蔥,拎進屋,問:“洗不洗?”
旗差說:“沾水就沒滋味了。”
旗差搶一樣掠過大蔥,在炕沿上咣咣摔打,又用手擼一把蔥根上的殘泥,“吭哧”咬一口,蔥汁噴濺。嚴雨堂眼睛眨閃,心想:真牲性!“要不要大醬?”
“有醬?你會活呀!舀一碟子來。”
旗差大蔥蘸大醬,喝燒酒,問:“你來不來?”
嚴雨堂見旗差喝七十度燒酒,跟喝白水一樣,連忙搖頭。若跟他賓上,非被灌死不可!
旗差嘴朝那屋一呶,道:“把他提拎過來,陪我喝。”
嚴雨堂沒接這個茬,問旗差:“一會兒咋睡?”
旗差說:“我喝完就下炕,我睡東屋,你們倆睡西屋。”
嚴雨堂一怔,沒想到旗差這麼好說話。“不好意思。”嚴雨堂搓手道。
旗差說:“旁邊有人我睡不著。”
嚴雨堂笑了。不過,他還是對旗差生出好感。這個蒙古族人直性,卻不霸道。
縣差進屋,大蔥酒氣熏人,蹙蹙鼻子,主動招呼旗差:“兄弟,你樂意住東屋,好啊,你膽大。我怕鬧鬼。”
嚴雨堂問:“鬧啥鬼?”
縣差道:“屈死鬼。”
嚴雨堂說:“你們縣大牢才有屈死鬼。”
縣差說:“哪個廟都有屈死鬼。”
旗差笑了。當然有鬼,屈死的是冤鬼,橫死的變厲鬼,老弱病殘是善鬼,死了就死了,心平氣順,與世無爭。屈死鬼恨心大,老想勾人性命做替身。旗差喝上酒,不怕鬼,朝酒葫蘆吹口氣,馬上用耳朵貼住葫蘆嘴聽音。遂後,用手指朝葫蘆細腰處一抹,說:“喝到這兒了。”
嚴雨堂笑道:“你神!”
旗差又咕嘟咕嘟喝起來。
縣差打起哈欠,瞌睡蟲傳染,旗差果然中了縣差的奸計,舉起雙手,伸個懶腰,骨節咯巴巴響,說:“下炕。”
旗差屁股一擰,把腳放下炕,吩咐縣差:“過來,扶我。”
縣差覺得受了侮辱,都他娘給人當差,肩膀頭一般齊。論衙門口,咋瞅,縣府也比旗府嘴大,縣差不理他。
嚴雨堂朝縣差擠眼睛,不能得罪喝過大酒的蒙係人。“來,咱倆扶他。”
縣差不動彈。
嚴雨堂心裏惱火,漢人心眼多,還死要麵子。人家主動下地獄,把天堂讓給你,你燒炷香送鬼都不肯?嚴雨堂朝縣差吆喝:“過來!到我的地麵了,聽我的。”
旗差坐坐不穩,站站不起來,搖搖晃晃道:“做,做事不由東,累死,也不中。”
縣差鄙夷地笑了,和嚴雨堂一左一右挾住旗差,像綁架般,將旗差拖出鋪炕氈的西屋,經過灶間,進入髒了吧唧的東屋囚室。旗差嘟噥道:“到地了?”
嚴雨堂說:“到了。”
“撒開我。”
“能站穩?”
“放開!”
兩人鬆手,旗差像界碑般轟隆倒在草鋪上。嚴雨堂和縣差嚇一跳!忙蹲下,扳過旗差的臉。旗差閉住眼睛,嘴吐白沫,打起呼嚕。
第二天,三位公務員進入前廳議事。嚴雨堂捧出人丁財產簿,這是鄉公所為對付縣府、旗府做的。
“查吧。”嚴雨堂把簿子往審案台上一墩。全鄉有一百六十七個村屯,純蒙古營子三個,其餘都是民族混居村,蒙古族有一千三百五十戶,漢族有四千零三戶。
縣差翻開一頁,說:“我眼睛花了。”
嚴雨堂估摸他不識幾個字。
旗差說:“你念。”
嚴雨堂肯定旗差更不認識漢字,說:“你們看吧。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旗差說:“我從來不看字。”
嚴雨堂問:“漢、蒙結親的咋算?”
縣差和旗差同時說:“歸我管。”
嚴雨堂說:“到底歸誰管?”
旗差叫道:“我管!”
縣差瞪住旗差,一口氣難咽下去,直翻白眼。
旗差說:“沾上蒙係的,我就收稅。”
縣差說:“各收各的。”
嚴雨堂說:“收雙份?都要,都要不成。”
“敢抗稅?!”縣差道。
嚴雨堂說:“這裏人惡!不信你們試試。”
兩位官差沒吱聲。縣、旗政權,對邊地的控製力已經很弱了。
嚴雨堂問:“結牛馬財親的咋辦?”
如果兩家合買一頭牛,共用一頭牛,這兩家就結了牛財親;如果三家合買一匹馬,共用一匹馬,這三家就結了馬財親。結牛馬財親的,像親戚一樣走動。
縣差說:“按戶收。”
嚴雨堂說:“按牲畜收。”
按戶收,如果四家擁有一頭牛,那就要交四頭牛的錢;按牲畜收,一家隻交一條牛腿錢。
旗差問:“蒙古族有結牛馬財親的嗎?”
嚴雨堂說:“有。南山大崗村,有五戶合用一頭牛的。”
旗差懷疑。
縣差更懷疑。
嚴雨堂說:“你們不信?有個窮村,就一頭牛,全村使喚。”
旗差跳起來,說:“一個村子,就上一頭牛的稅?!”
縣差拍打嚴雨堂的肩膀,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嚴雨堂笑道:“你們一個村一個村、一家一戶地去查看,跑半年也看不完。”
旗差說:“就去大崗村。”
縣差說:“抽查。坐實了,我相信你的冊子。要是有謊,姓嚴的,縣衙見。”
嚴雨堂說:“大崗村,太遠了。”
縣差說:“到天邊也去。”
嚴雨堂問:“啥時候去?”
旗差說:“這就走。”
“一走幾天。”
“當天回不來?”
“道不好走,說不定在山裏過夜。”
“不騎馬?”
“大陡坡,走不了馬。”
嚴雨堂黑心了,要把他們倆拖出屎來。
嚴雨堂和兩位差人,徒步上山。遼西丘陵屬地震多發帶,山瘦,瘦骨零丁,但山山有骨,峰峰猶獸,脊椎梁拱動,像要奔騰起來。晴好天氣,峰得日,嶺得月,美妙如夢;孬糟景氣,雲像山,山似雲,雲山霧罩。風吹雲散後,露出滿山皺褶,極醜。嚴雨堂告訴兩位差人,幾千年前,山上原始森林密布;幾千萬年前,這裏是大海。
縣差、旗差叫起來:“瞎說!你拿我們當二百五!”
這時候,下雨了,向前走,雨也向前走;向上爬,雨更稠。迎麵山峰前突,山腰收縮,山腳仿佛沒了,像要傾倒的危牆。山根似半坡崖洞,三個人躲進去避雨。一股黴菌味嗆人,岩壁糊滿綠蘚,地上散亂著羽毛、獸糞、白骨,古老的山民,在這兒歇息過吧。他們感覺到頭上億萬年滄桑壓力,不敢放鬆地坐在地上,都蹲著,膝蓋靠住膝蓋,縮脖拱肩,像三隻澆濕的鳥,向外瞅。閃電劃過傾斜的天空,雷聲沉悶地響起來,烏雲洪峰般前推後擁,濤頭怒立,暴雨傾盆而下,山水轟轟湧湧,令人毛骨悚然!
嚴雨堂暗暗慶幸,老天真成全人哪!“這操蛋的天,一時半會走不出去,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縣差和旗差是縣城評書館的老客,就樂意聽故事。說:“講,講。”
嚴雨堂說:“那故事叫《老兵與小兵》,幾十萬年前……”
差人笑了,說:“扯犢子!”
“真他媽玄!”
嚴雨堂惱火道:“聽不聽?”
“聽,聽。”
嚴雨堂講起來:
一次潰不成軍的戰鬥後,一名老兵和一名小兵,逃進大山密林裏。老兵一瘸一拐,小兵攙扶著他。老兵仄斜耳朵,說:“別走了,上樹。”小兵叫一聲“謔!”把老兵馱在背上,猴子一樣爬上參天大樹。老兵和小兵騎在幹杈上,呼哧呼哧喘,向下瞅:上百隻狼圍住大樹,興奮地奔突,踅繞,嗥叫!
老兵用右手抓住一把長樹枝,彎成半圓;用左手抓住一把長樹枝,彎成半圓,合攏一起。小兵用細條子紮住。老兵上下左右撈樹枝,小兵一層層絮好,做成能躺兩個人的床。他們把身子往上一扔,樹葉似風吹雨打刷刷響。老兵和小兵並膀躺著,瞅樹尖。老兵說:“像個家了。”小兵說:“家真好。”老兵說:“我收你做義子吧?”小兵說:“老爸!”老兵說:“好兒子!”父子倆頭挨頭睡,響起鼾聲。
第二天早晨,饑渴把他們鬧醒。小兵翻個身,懵裏懵懂臉朝下,睜開眼睛,愣住了,叫道:“老爸!”
老兵說:“好兒子!”
小兵說:“好像有走的了?”
老兵仰躺著,透過葉隙看天,天是一張網。少幾隻狼和多幾隻狼,有啥區別?老兵說:“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