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當今文化焦慮問題(1 / 3)

編者按:推進中國民主、科學事業的中堅英才,中國民主思想的重鎮、中共貴州省委前書記、中宣部前部長、本刊編委朱厚澤同誌,2010年5月9日於北京逝世,享年80歲。這篇文章經作者生前多次修改,準備在本刊發表。作者希望幾位學者和他共同討論這個問題,但相關文章沒有準備好,等待不及,先發此文,以為紀念。

廣義的說,凡地球上的非自然存在,以及打上人類印記的自然存在,都可以叫做文化。從社會存在的意義上說,文化就是曆史演進過程的積澱及其軌跡。

在西方許多國家,文化和文明在詞義上是相通的。在中國的漢語中,往往把一定的文化類型,把凝固在一定的社會結構中,並存續一段曆史時期的文化,稱為文明,不僅涵蓋一定文化的特征,還涵蓋一定文化發展的程度。為區分文明的物質和精神的屬性,或為強調它的政治和製度的層麵,又區分為物質文明——精神文明,以及政治文明——製度文明等等。

文明差異和文化交流

為說明這個問題,我想稍微離開各個國家、各個民族具體的曆史,一般性地考察文明發展進程的全球態勢。

無疑,各種文明總是在一定人群、一定的地域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總是以一定的自然環境為背景,又以一定的人群作載體。因此,在這個基礎上產生的種種文明,勢必存在著文化的差異,存在著各自的特點和風貌。但是,在一個橫斷麵上對它們進行的觀察,又無法比較出它們的高低優劣。比如各個民族的文學藝術,你怎麼比啊?因為習俗和審美的不同,這個民族喜歡這個,另一個民族喜歡那個。

然而,由於資源(自然的,人文的)聚集不平衡的絕對性,在人類曆史發展的不同時期,不同地區,不同國家的文明的發展又是不平衡的。既有相對走在前頭的,也有相對發展靠後的;既有處於中心區域的,也有處於邊陲的。文明發展程度不一,就會產生“文明的落差”。這與流水的落差一樣,必然會從高端向低端流動,從中心向周邊擴散。或周邊地帶也會被中心地區吸引,主動去學習和接受高端文化,以提升自己。

中國曆史上曾是東方文明的中心,日本派“遣唐使”學習唐朝文化,是吸納高端文明的例證;而聞名世界的“絲綢之路”,則深深刻錄了這種文明流淌和擴散的軌跡。

當然,文化交流現象還不僅僅由於“文明落差”引起的。相對先進的民族向相對落後的民族吸收文化營養,以豐富自己文化內涵的現象,也是屢見不鮮的。中國中原地區自漢至唐,從西域各民族那裏不僅學習了佛法,而且學習了許多種植技術——如西瓜、核桃、棉花等等,還學習了音樂、舞蹈、雜技、繪畫等許多文化藝術。而《西遊記》描寫唐僧取經,玄奘最後回到長安,關起門來譯經,是因為發現了和我們不同的印度文化,覺得它很值得我們去了解、去吸取。這種不同文化相互流動、相互影響、取長補短的曆史現象,也是不可忽視的。

總之,文化的交流、擴散、轉移、相互接納、互補、融合,是人類文明發展不可遏製的曆史主流。不同的地域、環境和人群孕育出不同的文明,決定了文明的多樣性;而文明的差異,特別是自然資源和人文資源聚集的不平衡,又決定了文化交流的必然性。

在人類文明發展到資本主義出現的時代,因文明落差而引起的文化交流,就是所謂全球化的過程。什麼是全球化?定義很多。我認為全球化就是指當今世界人類的活動已經或正在急速地、大規模地超越民族國家的政治疆界和自然地域界限,從經濟、文化、政治、社會的各個方麵,日益密切的互相交往、互相聯係、互相求索、互相利用、互相滿足、互相融合、互相製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分難解的一種全球性的發展趨勢、運行狀態和演化過程。

中國近代和現代麵臨西方文明的兩次大規模進入,反映出不同的時代特點。第一次是從19世紀40年代開始,正值資本主義發展的初級階段,西方文明東來,是以貪婪的經濟侵略(傾銷工業產品和掠奪原料)為主導,以血腥的軍事侵略為手段,它給中國帶來西方文明的同時,也給幾代中國人心中留下深深的災難和屈辱的感受。第二次是20世紀下半葉,革命與戰爭時代逐漸為和平與發展時代所代替,西方文明東邊來,是帶著高新科學技術、現代市場經濟和民主憲政政治的偉力,中國人民從全球化的進程中,感受到嚴重的挑戰並爭得新的發展機遇。

在近代和現代兩次外來文明大規模進入中,我們民族在應對上,似乎反複地表現出兩個突出的特點:

第一是器物層麵的東西比較容易認識,容易接受,在清末是“堅船利炮”,在1950年代是“兩彈一星”。但是對於器物後的製度層麵、文化層麵的東西,則不容易看清楚,不容易接受。在洋務運動開展若幹年後,我們被曆史上曾是中國文明的學生——日本打敗後,才認識到進行製度改革的必要性。至於從製度改革的層麵進入到文化改革的層麵,出現像魯迅、胡適那一代人,則更晚了。新中國成立以後,在當時的國際形勢下,抓緊“兩彈一星”和重工業的建設,看來也是必然的,事後看來,雖然有值得討論之處,但難於非議。不過,後來的實踐證明,如果沒有製度層麵上的改革和創新,吸納人類文明的新成果,提升我國文明的層次是有一定困難的。

第二是我國麵臨外來強勢文明進入的時候,正是國難當頭或危機四伏的時候。因此,在器物層麵接受外來文明時,采取了國家主義的形式:用國家壟斷資源,政府直接委派官員操辦;以國有製為形式,搞“國家工業化”。對民間力量限製、削弱,甚至企圖把它消滅。經過多年的實踐證明,沒有民間力量的活躍,沒有社會的生機和活力,要想持續發展是不可能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做出的改革決策,正是對我們近代現代曆史痛苦教訓反思的結果。

前兩年,在我們討論全球化問題的時候,有人講:“全球化”不就是往北美那個國家那裏“化”嗎?不是把全世界都“化”成它那個樣子嗎?國外、特別是在發展中國家,也有這種論調。2008年,在廣州我對提出這個問題的同誌說:你說當今全球化表現為“美國化”,這也不是沒有一點根據。從高新科技到“好萊塢”、“可口可樂”、“麥當勞”,都是從美國來的。但我們不能不問:為什麼20世紀的全球化突出表現為“美國化”呢?要先回答而且從曆史的角度考察,還應該先問一問:為什麼18世紀、19世紀的全球交往,主要表現為“英國化”呢?還要問一問:為什麼在八、九、十世紀的時候的國際文明交流中,東方表現為“中國化”,或者叫“漢化”、“唐化”呢?

回答這個問題很簡單,正是我前麵說的,在不同時期,文明有中心和邊陲,有高端和低端。處於低端和邊陲的國家、地區,總是希望從高端拿到新的文明成果來豐富自己、提升自己,來充實和發展自己。而居於高端和中心的國家及地區總有一種向四周擴散的趨勢。

在文明擴散和轉移的過程中,有二重性。一方麵是處於高端的先進的文明向低端和邊沿擴散,提升了低端的水平。另一方麵,在傳播過程中會伴隨著磨擦和衝突。

為什麼會有磨擦和衝突呢?

第一,高端文明是從處於高端的那個民族和國家中孕育出來的,必然帶有那個民族和國家的特點,這就有個價值判斷問題,即是與非,美與醜的判斷。價值判斷的標準不同,在交流和傳播中就會與接受地的文化產生磨擦。

第二,從一定民族國家中孕育出來的文明,它在向外擴散、傳播過程中,必然會帶有那個民族和國家的利益,這就會與其他的民族和國家發生利益上的碰撞。此外,高端文化向外擴散過程中,也不是很純潔的文化,難免泥沙俱下,鴉片隨同英國商品進來了。因此,高端文明擴散的過程,不要幻想是牧歌般的,不是演奏著圓舞曲、邁著輕鬆舞步的過程。磨擦、碰撞有時會爆發為戰爭,強勢的文明對弱勢的文明采取征服的辦法,甚至是滅絕的辦法。一旦高端文化和落後文化發生衝突,吃虧的往往是後者。這就是毛澤東所說的,我們誠心向西方學習,結果卻是“先生打學生”。

既然文化傳播過程有二重性,那麼,對於二重性的事情就應該采取二重性方針。第一,判斷清楚,那是先進的文明,我們就要把它拿來,學到手,拿過來為我所用,豐富自己,發展自己。第二,對於傳播中的文化磨擦,對於傳播中的利益衝撞,就應該用國際間共同遵守的國際規章通過談判、對話、協商,用訂立契約的辦法,訂立雙邊或多邊協議、條約的辦法,來界定相互之間的利益。以求得在“雙贏”的條件下實現文明的吸收和交流。如果不能做到“雙贏”,也要做到雙方都能接受的條件下來實現這樣一個過程,力爭降低震蕩,減少磨擦,避免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