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一年的杏花敗了(1 / 3)

那一年的杏花敗了

中篇小說

作者:楊逍

楊逍,本名楊來江,男,漢族,1982年生,甘肅天水張家川人。在《文學界》《星火》《飛天》《山東文學》《鴨綠江》《創作與評論》《特區文學》等多家刊物發表過小說。多篇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等刊轉載,入選若幹小說選本。詩歌、散文、專欄作品見諸多種刊物及年選。

1

初夏的傍晚在這一帶最為適宜,中午落了一陣雨,下午太陽曚曚曨曨地探出頭來照了一霎,氣溫宜人,空氣濕潤。正是農閑,吃過晚飯,大家便三三兩兩地站在巷子口說話。素素打扮齊整出來,巷子口已經站了幾個掐麥辮和納鞋底的老婦人,都是素素的嬸嬸奶奶一輩的人,她們竄頭在一起說著發祥家的媳婦雲秀昨天夜裏領了外村的男人過夜的事。素素老遠就聽到了,但待她走近,那些老婦人卻又相互說起鞋底的好壞來。素素知道她們是回避她,因而就隻打了招呼,從巷子出來,踩著斜坡上的青石板慢慢往下走。青石坡由於上麵的人家傾倒的汙水和剛剛下雨的原因,不好落腳,到處有泥巴和爛菜葉,不小心踩上去就是麻煩,素素曾經被滑倒過,因而格外小心。往下走的時候,素素就有些後悔,心想,早知道這麼難走,還不如穿上平底的布鞋,可她在出門的時候,還是毅然換上了新買的高跟皮鞋。莊戶人家,皮鞋是麵子貨,除非是去鎮上或是走親戚才穿在腳上,平時上地都是布鞋。但既然出來了,也就沒必要再回去換。

素素往下走,就聽見春茂的媽說:“素素真俊,三十過了,後身看起來還像個女娃,嫩麵得很。”大家都說是啊。素素聽了,心裏不免掠過一絲高興,這樣的話她經常聽,卻是百聽不厭。這樣一走神,腳底下一滑,幸虧扶著牆,才不致跌倒。又走了七八步,就聽見春茂的媽又說:“可惜生不出娃來,再好的腰身也是個空架子。”王家嬸嬸接著說:“大柱子一年到頭回來也住不了幾天,怎麼能懷上?”說完,大家都吃吃發笑。王家嬸嬸的聲音盡管壓得很低,可素素還是聽到了,難免傷心。她回頭看那一群人,春茂的媽看到了,就抬高聲音又說:“穿皮鞋不好走路。”素素衝她笑笑,扭過了頭。

素素的心情一下子就差了,沒想到一出門就晦氣。她與大柱子結婚已經九年了,懷不上孩子,兩個人心裏都有疙瘩,就像腫瘤,稍微一碰,就讓人鑽心的疼。該去的醫院都去了,該吃的藥也都吃遍了,就是沒有效果。一次吃飯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說:“大柱,要不檢查檢查你吧?”大柱一聽這話,登時就火了,把碗砸在桌子上,飯湯濺得到處都是。大柱指著她的鼻子說:“你個狗日的,生不出娃來,把病怪在我身上!我這麼強壯的身體,有什麼病?我的兩個哥哥都有兒子,就我有病?笑話!”大柱子氣憤憤地甩門而去。素素未曾想到他竟然動了如此大的肝火,委屈得哭了幾個小時。事後,她倒也理解大柱,一個大男人,在這方麵有問題,多少都是丟臉的事。當然,問題並沒有查實,說是大柱有問題,也是冤枉了他。可各大醫院都做了檢查,也沒查出她的大毛病來。那些道貌岸然的婦科大夫,大都一本正經地向她承諾,包在他們身上,不出三服藥,就能讓她的肚子圓起來。一段時間裏,她對他們充滿了信任,也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她覺得他們一定有妙手回春的本事。等吃了藥不見效,換了別的大夫,她就留意問大夫,她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可那些滿臉黃斑的老女人或是嬉皮笑臉的老男人定下的結論,總是叫她哭笑不得。有人說是子宮後倒的問題,讓她吃藥,然後手工撥亂反正。她極聽話地跟著他們進了手術室,躺在病床上,任由他們在她體內翻江倒海,即使疼她也不吭一聲,她滿懷希望——隻要過了這一關,往後她就能挺胸抬頭了。可這樣做了三五次,仍不見好。又有的大夫說是子宮太小,也有的說是輸卵管堵塞,如此等等的結論,每個大夫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和經驗,她都信他們,或者有時候不信了,卻也沒有辦法,隻好仍然滿心憧憬,任由他們擺布。受過了千般疼、萬般苦,她才漸漸心灰意懶了,終於有一天,她把問題懷疑到了大柱身上。而大柱一時無法接受這個猜疑,也在情理之中,她想著,以後找機會再勸勸他。誰料想,她不斷地這樣提醒大柱,反而惹惱了他,自此出門之後,極少回家,這兩年,除了春節在家裏過上五六天,別的日子,不管是農忙還是節日,都不回來,甚至電話也極少打,而春節回來,卻是整日走親訪友,喝酒打牌,顧不得這事。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推著。素素也跟著日子波瀾不驚地過著,有時候心裏也發毛,想著這樣下去,再過幾年,等她和大柱都年齡大了,該怎麼辦?可到底該怎麼辦呢?她也不知道。有時候極想給大柱打電話,可大柱要麼是不便接聽,要麼就是很忙,三言兩語就掛了電話,不容她細說。於是,心裏的委屈和希望也就這樣慢慢地消磨掉了,她想著,大柱都不急,我急什麼?有沒有孩子終究是男人的事。雖這麼安慰著自己,心裏終究有疙瘩。

素素喜歡一個人站在坡底的場院上,看對麵山上的莊稼和果樹,星星點點的羊群也一目了然,偶爾有從沿河的公路上掠過的大卡車,尖叫著響徹箭子川道,素素也會看上好一陣,一直到它卷起的塵埃慢慢散落,才回過神來。更多的時候,素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眼睛睜大看著遠處,心裏卻想著別的事。

李逸就是在素素出神的時候,站在她的身後大喊了一聲,把她驚出了一身冷汗。她故作慍色,罵他:“壞小子!”李逸聽她這麼說,就板起臉糾正:“應該叫壞男人!”素素說:“黃嘴丫兒的娃娃,還說自己是男人。”李逸說:“我要是不上學,怕是娃娃都有兩個了,怎麼不是男人?”素素一聽這話,就撲哧笑出聲來,她說:“沒結婚就是娃娃,你難道不曉得,農業合作社的時候,集體出工,結了婚的都是一分工,而沒結婚的,即使年齡到了四十,也還是隻有半分工。”李逸說:“社會都翻了幾番了,你還停留在合作社的年代,真是落伍了。”素素笑著,又說:“真是個壞小子!”

箭子川道上的女人,喚小孩子,多數一張口就是“狗日的”、“嫖客娃”一類的粗話,女人之間打鬧的時候,通常叫對方“婊子”、“老嫖客”。這樣的話,對她們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了,包含了親昵溫暖的成分,大多隻有熟人之間才這樣說話。當然,這些字眼,她們也沒有認真細究,這與城裏是有極大區別的,城裏人說話,誰敢直呼對方為嫖客和婊子?在箭子川道,髒話自有髒話的妙處,若都婉轉起來,反而讓人不自在。

可素素卻說李逸是壞小子。在李逸眼中,素素自是與別的女人不同。終究是讀過書的人。

素素上高二那年,患了麵癱的病,左麵半個臉在一場重感冒之後一夜之間變了形,像是橡皮泥做的麵具,被撕扯得呲牙咧嘴。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她說什麼都不去學校了,整天用紗巾捂住臉麵,大門不出。家裏人四處奔波,斷斷續續治了兩年,雖說有所緩和,卻總沒有根治。待到了二十二歲,家裏人覺得再也不能留了,就匆匆找了大柱嫁了。大柱父母死得早,跟著哥哥嫂嫂過日子,上學到六年級就跟著哥哥去新疆打工,生得健壯魁梧,一身力氣,倒也合素素的心意。也是天公作美,嫁過來的第二年,大柱領著素素去新疆,遇到一個行走江湖的醫者,說是用針灸能治好素素的病。素素聽後一喜,權且讓他死馬當活馬醫,沒料想,三個月下來,那人竟真醫好了素素的病。此後,素素嬉笑怒罵都如常人,又成了麵如桃花的美人。素素感激大柱,對他也是體貼有加。

自從李逸的父親臥床不起,母親擔心父親在撒手人寰的時候見不到李逸,就把他從西安的大學裏喚了回來。李逸的父親是肺結核晚期,剛滿五十歲,在鄉下,還是青壯勞力。這兩年,他都是靠藥物維持著,他有些不甘心,經常和自己過不去,因而這兩年,脾氣就在身體越來越差的時候反而越來越大,動不動就把頭往牆上撞,用拳頭砸磚,往往弄出很大的動靜,滿身是傷。李逸的母親為了丈夫的藥費和兒子的學費,在鎮上擺了一個小百貨的地攤,整日早出晚歸,日子過得極為艱辛。好在李逸是個懂事的人,父親病倒後,他就承擔了家裏的重擔,每個假期都去村子對麵的磚廠打零工,用來補貼家用。這次休學回來,他一麵照看父親,一麵包攬了家裏的全部農活。他原想著就此退學,也好出去打工來幫父親看病,可父親死活不肯,說是李逸如若退學,他就早早尋死算了,也不禍害他們。父親哭著說:“你一定要把大學讀完,也好讓我在那邊安心合眼!”

父親的狀況一天比一天差,這兩日,每頓飯隻能喝半碗米湯,連坐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整日不停地咳嗽,有時候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半天喘不上氣。李逸的母親整日陪在身邊。李逸實在看不下父親的難受,就躲出去,站在場院邊上看遠處的山。一個人看山的時候,他偷偷流過淚,他恨自己沒本事,掙不來錢給父親看病,他甚至對自己上大學十分痛恨,他還有兩年才能畢業,可今後的兩年,又該怎麼度過?這個客觀現實與父親的希望糾纏在一起,就像兩條蛇,不斷地噬咬著李逸,讓他看不到未來。

就這樣,李逸和素素在傍晚的時候,在場院邊上經常遇見。

李逸的家在場院旁邊的巷子最深處。原來,共有三戶人家,另外兩戶在早幾年就搬到川道裏去了。這幾年,但凡在外麵掙了錢的,要麼在城裏買了房子,舉家搬到城裏去,要麼就在川道裏修了新房,住進了寬房大院,揚眉吐氣的。李逸家因為父親生病,再加上自己和妹妹上學,日子艱難,也不奢望其他,就在老房子裏住著。他的家,從山頂上往下看,自是蕭條衰敗的模樣,與川道裏紅燦燦的磚瓦房大相徑庭。

起初的時候,他們隻是打個招呼而已,相互並不熟悉,李逸一直在外麵上學,他們見麵的機會並不多。李逸不敢走遠,他隻想出來透透氣,萬一父親有什麼不測,也好回去照應。而素素見李逸來了,也沒有避開的意思,反而覺得有趣。在素素看來,李逸就是個孩子——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她想,若不是自己得了病,以她那時的學習,也能考上大學,那她的日子定然是另外一番光景。因而,她對李逸充滿了好奇,她想知道他在大學的生活。她說:“大學一定很好吧?”李逸被問,臉立刻就紅了,不知如何回答,隻是嘿嘿地衝她笑。素素又問:“在大學裏有女朋友吧?”李逸的臉就紅透了,連忙說:“沒有,沒有。”素素看他的樣子,就捂著嘴笑起來。

後來,他們就慢慢熟悉了。素素問李逸大學裏的事,李逸就向她說大學裏的老師和同學,說他們舉辦文藝晚會,他表演了節目的事,還說他們宿舍裏打架的事,當然,也說別人談戀愛的事。素素這時就又問:“你也談了吧?”李逸就又慌忙擺手:“沒有,沒有。”素素說:“有就有了,怕什麼?”李逸說:“真沒有。”素素不信,偏要他說說女朋友的樣子來。李逸無奈,隻好說:“像我這樣的窮人,誰家的女子能看得上?”素素說:“怎麼就看不上呢?”李逸說:“即使看上了,我也沒錢理人家啊。”素素知道刺疼了李逸,便再也不提。

2

他們站在場院邊上說話,李逸給素素講了今天去鎮上給父親買藥時見到和聽到的兩則駭人聽聞的凶殺案。

一則是現代版的宋江和閻婆惜。這是李逸第一次見人被一刀一刀地捅死。當時他剛從藥店出來,就看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抓著一個和他一般年齡的女人的頭發,扭打在一起。那女人尖叫著,罵著髒話。趕集的人把他們圍得水泄不通,他們就像兩個困在籠子裏的野獸,相互撕咬著對方,後來,那男子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了一尺見長的彎月尖刀,像捅棉花包一樣一刀一刀刺進女人的身體,直至女人倒地,他還不停歇,以致用力太大,彎月尖刀的刀柄折斷了,他拿著刀柄仍然在女人的身上揮舞,那刀刃,明晃晃地紮在女人的左胸上。周圍的人說,這兩人剛剛離婚,女人準備再嫁,男人心裏過不去,在街上見了,就用刀子說話。有人說,這男人定是事先準備好了的,不然哪兒來的刀子?也有人說,刀子是賣肉的老哈的,是男人遇見了女人之後,一時搶了刀子。但不管怎麼說,那男子倒是冷靜,殺人後,他從旁邊的西瓜攤上取了西瓜,三拳砸爛,兀自勾頭吃瓜,不管旁人。更為奇怪的是,派出所就在附近,及至那男子吃完瓜,也不見有警察來,他覺得無趣,就自己去了派出所。

第二則案件是現代版的武大郎和潘金蓮。這是李逸回家的路上,開車的司機講給大家的,也是最近三四天裏的事,發生在鎮上的東街。那男人是上門女婿,老實巴交,對自己的女人惟命是從。女人每晚與自己的相好打電話打情罵俏至深夜,全然不顧一旁心如刀絞的男人。男人被吵得睡不著,實在忍受不住,就罵了女人幾句。女人受了委屈,心中十分不快,睡至半夜,越想越氣,就想教訓一下那蒙頭酣睡的男人,下床取了半截磚頭,輕輕重重地在男人的頭上敲了幾下,覺得解了氣,才安然睡下,等到天明,才發現男人已經氣絕而亡,腦袋被砸扁了,血肉模糊。

這兩則凶殺案,投放在箭子川道上,能把方圓十幾個村子炸得雞飛狗上牆。箭子川道上的人就是這樣,天下任何大事都與他們無關,而在眼皮下死了人,就比天還大。說白了,還是女人金貴,箭子川道上的女人,不論是瘸子傻子瞎子,隻要能生孩子,就沒有剩餘的道理,總歸或好或壞都有人會要的,盡管娶一門親事所花的彩禮要他們在外麵拚命很多年才能掙到,盡管娶進門之後,他們仍然會對她們拳腳相加,但在她們單身的時候,她們比金子還值錢。

於是,素素說:“鎮上的女人真惡毒!”素素說的鎮上的女人是指那“潘金蓮”,可李逸卻把前一個“閻婆惜”也聯係起來,一時想不通,他覺得那閻婆惜縱然有錯,也罪不至死,素素怎麼能說也是惡毒呢?他沒有接她的話。

但沉默了一會兒,素素又說了一遍:“鎮上的女人真是惡毒!”

她的眼睛充滿幽怨,眉頭蹙成一團,也許她是生氣了,或者就是憤怒,但李逸分辨不來。他唇上毛茸茸的一層未曾剃過的胡須出賣了他的故作深沉。二十二歲的年齡,還不足以準確地揣測三十一歲女人的真實心理。他對此毫無經驗。其實,他對與他同齡的小姑娘也拿捏不準,他覺得她們簡直就是小狐狸,眼睛骨碌一轉,前後便是十萬八千裏的巨大波浪,在他看來,有些女孩子根本就是故意刁難人,撒嬌過了火,就會令人生厭。

他極力裝作大丈夫的樣子,想對這兩件事做一下點評,但心裏思忖了兩遍,竟覺得說什麼都不好。倘若為那閻婆惜辯解,他怕引起素素的不快——這兩起案件對她的觸動太大,李逸不想惹惱了她。而若是順著她的意思,仍然說“鎮上的女人真是惡毒”一類的話,卻又覺得太幼稚。但他終歸是要發表一點意見的,不然,她眉頭的疙瘩就解不開。

他隻好接了話:“誰說不是呢!”說完,他就背搭著手,右腳踢著石子,望了她一眼,便又勾下頭,看石子把地麵揉出滿目瘡痍的麵目。

她蹙起眉頭的樣子還真是好看,溫文爾雅,不放肆,不渲染,很是優雅別致。於是,他又抬頭看了看她的臉。卻不想,她也轉頭看他,四目相對,空氣就立馬灼熱起來,他立馬紅了臉。他的這個毛病自小就有。有人說臉紅是種病,他讚同這個說法,動不動就臉紅,對一個男人來說簡直就是恥辱,他對此深惡痛絕。即便如此,他也無能為力,很多時候,不管他如何強迫自己,冷靜自己,都無濟於事,臉要紅時自然就紅了,根本管不住。他羞澀地衝她一笑。

她竟撲哧笑出聲來。她說:“臉紅什麼?”

李逸說:“天太熱。”

“當真是天太熱?”她眉頭輕輕上揚。

“大概是吧。”此話一出,李逸就後悔了,他無疑是自己暴露了。

“哈哈,不會是做了虧心事吧?”

“我和你站在這兒說話,哪有什麼虧心事?”這樣一說,李逸反而坦然了。他倒覺得她的臉色紅了一下,可到底有沒有紅,他沒敢看。

果然,她就不再逼著問了,隻是嘿嘿笑了兩聲,然後看遠方的山。李逸也不知該說什麼好,隻好仍舊揉著腳下的石子。

素素說:“他們怎麼狠下心來的?”她還在想著剛才的事。

李逸一時沒回過神來,接不上話。素素又問:“他們真的那麼恨對方嗎?”

李逸剛想說不知道,素素卻又說:“倘若是你,你能下得去手嗎?”李逸被她的追問逗笑了,他說:“你怎麼把這事扯到我身上來了?”素素說:“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個歹毒的人。”李逸說:“再歹毒的人,你這麼問也識不破。”素素表現出悵然若失的樣子,於是,兩人又都不說話。

天色慢慢往下暗,遠處的山逐漸隱約。

李逸說:“我得回去了。”

素素望著他,要說什麼,嘴皮噏動,卻終究沒有說出來,又轉過臉去,看著遠處。李逸倒沒了主意,他不知道她今晚怎麼了。他才發現,他對她還一無所知。他隻好問:“出什麼事了嗎?”素素搖搖頭。李逸愣了片刻,又說:“那我回去了。”她仍然沒有回頭。可等李逸走出四五步,她突然說:“今晚到我家來好嗎?”

李逸一時不知所措,他確定他的臉又紅了,像個無辜的孩子站在那兒說不出話來。素素又說:“我要請你幫幫忙,你若不願意,就當我沒說。”李逸哦了一聲,慌忙拐進了巷子,心裏七上八下。

李逸剛進門,就見母親驚魂未定地從廚房裏端著一碗涼水出來,父親的咳嗽急促而低沉。母親說:“怕是不行了。”李逸慌忙進屋,隻見父親蜷縮在炕沿,像一隻幹瘦的貓兒,他用幹癟的雙手抓著被子,腦袋勉強伸出來,嘔吐不停,黑色的血順著炕邊流到地上,積了一大片,散發著刺鼻的惡臭。李逸慌忙扶住父親,眼淚禁不住就溢滿了眼眶。父親就像是經曆了一次重體力勞動之後的癱軟,靠在李逸懷裏,像個死而複生的人。父親吐血的狀況在最近幾天裏時有發生,可從未像今晚這麼厲害過。李逸反倒有些害怕,心裏慌亂。母親叫李逸把父親扶著躺在炕上。可剛安置妥當,父親就又咳嗽吐出血來,連翻身的力氣也沒有了。李逸無奈,隻好重新把他抱在懷裏。李逸說:“吃點藥吧。”母親說:“這個樣子,吃不進去。”

母親把那碗涼水放在父親身邊,找來香表。她先對著上房的香案,點了香,燒了黃表,然後跪著磕了三個頭,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經過路過的各方神靈,公公婆婆等諸位家神,請你們發發慈悲,救娃他爸於水火之中,免了我們一家的災難。若真要罰,你們就罰我吧,千萬讓他好起來!”母親說著,哭出聲來,父親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母親跪了一會兒,嘴裏念叨著,聲音細如遊絲,李逸也聽不見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起身,在碗上橫放了一雙筷子,又把另一根筷子豎起夾在這一雙中間,讓它站立在碗中。母親邊做邊嚴厲地喊:“站定!”母親做了三遍都立不住那一根筷子,她也就連著喊了三遍站定,一次比一次嚴厲,好在第四次筷子果然就站住了。母親捏了一撮麥麩在父親身上頭上打晃,嘴裏仍然念著剛才的那幾句話,晃了兩圈,她把手裏的麥麩丟一些在碗裏,把剩下的隔門扔出去,喊著:“去去去!”如此三番,又用饅頭碎屑照舊做了幾次,直至碗裏飄滿了麥麩和饅頭,才停下,最後三根筷子在母親做“法事”的過程中,被打倒,兩根掉到了炕上,一根斜插在碗裏。母親端起碗,在父親的頭上身上仍然晃了幾圈,繼續說著:“吃飽喝飽,趕緊走吧,不要再來禍害了!”然後端起碗出門去了,仍然走著說著。

母親把這碗涼水潑在十字路口,以便過往的神靈能把這餓鬼一樣的瘟神帶走。這種送瘟神的法事,箭子川道上了年紀的人都會做,沒什麼技巧和秘密。母親做這種事,李逸還是頭一回見。李逸小的時候,母親生病,父親這樣做過幾次,但父親的做法更為繁瑣。這種東西,其實就是求得一份心安。像父親現在這樣,藥吃不下去,母親能想的,也許隻有這個辦法。李逸不信這些,也反對家裏人做這些無聊的事,但有時候不信這個還能怎麼樣呢!

不過這種事有時候說來也怪,村裏的老人們就經常圍在一起說陰陽做法事。說是一個符咒就能讓偷蘋果的賊人在園子裏轉悠一個晚上都出不去;也有人為了陷害別人,在人家的大門口埋上鋼針或者小人一類的用物,就能讓那家人倒大黴。因而,太原府的人家在時運不濟的時候,大多會找高明的陰陽來整治,當然,其中不乏江湖騙子,可等騙了,他們也不後悔,說是騙子該拿的。

父親果然咳嗽輕了些,在母親回來後約半個小時,便不吐血了,隻是臉色蒼白,呼吸艱難,幾次要說話,但等李逸把耳朵貼近他的嘴邊,仍然聽不見聲音。母親就給他灌了紅糖水,扶他躺下。李逸說:“還是叫五奎來看看吧。”母親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

五奎是太原府的赤腳醫生,幾乎能包攬百病。村裏人得了病,最先都要請五奎來看看,並不是五奎有多高明,而是村上距離鎮上遠,鎮上的醫院又搞得一塌糊塗,很多時候還不如五奎管用。五奎最起碼能隨叫隨到,可鎮上的醫院,百十來號人,常年上班的也就那兩三個能經得起推敲的老大夫,周圍排滿了人,忙得吃飯喝水的時間都沒有,而別的人,要麼神龍見首不見尾,要麼就都端著茶杯圍在後麵的家屬區院子裏下棋,喊殺震天。病人來了,找上半天,沒人理會,即使有人接手,也是左看看右看看,然後讓轉到縣醫院去。因而,醫院就像個藏汙納垢的幌子,箭子川道上的人並不看重。但凡得了病,經得五奎一瞧,小病留下治療,大病趕忙派車去大醫院,反而不耽擱病情。五奎也是個膽子極大的人,先看牲畜後看人,自學成才,也能接生灌腸,捏骨針灸,樣樣在行。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出過命案,但村裏人也都能原諒——那些大醫院終究遠水解不了近渴。因而,五奎照樣在太原府混得風生水起,甚至周圍村子裏的人,也都聞名而來,使得五奎聲名遠播。五奎在村子裏也有極高的威望,家境盈餘自不必說,誰家還沒個三災六難——太原府的人都知道,五奎是惹不起的角色。

年近五十的五奎,出診時常戴一副茶色的石頭眼鏡,滿麵紅光,衣服幹淨且熨燙得棱角分明,很早就抽十元的蘭州煙,這與村子裏眾人都抽的兩元五的蘭州煙有著身份上的本質區別。若有不明事理的人見了五奎,給他發劣質煙卷,五奎總是笑笑,揮揮手,說是嗓子疼,抽不得。後來,有明眼人知道五奎是嫌棄,因而,若是要請五奎來家裏瞧病,定然要先買上兩包十元的蘭州煙備著,擔心他不用正規廠家的藥物,到時候還得多花錢。當然,五奎也有不如意的事,老婆在五年前因病撒手西去,他的日子也就在富足的同時顯得孤單。但五奎並不缺女人,以他越活越年輕的架勢,自有那些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投懷送抱。太原府的男人們大都去了全國各地,一年也難得回來一趟,五奎又常年在家吃百家飯,豈能落單!所以,要說五奎是太原府最逍遙快活的人,也不為過。

李逸去請五奎,心中不免忐忑,走在半道上正思量是否要買上兩包好煙,卻不想就碰見了五奎。李逸說:“叔,你要去誰家?我還正要去請你呢。”天黑,五奎就用手電筒照了照李逸的臉,說:“你爸是不是又重了?”李逸說:“剛才血吐得太厲害了!”五奎說:“怕是不行了!”李逸一聽,心裏馬上一酸,趕忙說:“請您去瞧瞧吧!”五奎沒有馬上答話,用手電筒四下照了照廣闊的箭子川道,又看了看手機,說:“還早呢,去看看。”

五奎捏了捏李逸父親的胳膊,撥了撥他的眼睛,又要他吐出舌頭來。父親靠在母親的懷裏,眯著眼,艱難地探出舌頭,隻探出一小部分,再一使勁,卻又縮回去了。五奎說:“先給打一針,讓睡一覺,或許能精神一點。”

待打了針,李逸和母親送五奎到門口,五奎說:“準備後事吧,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李逸的母親按捺不住,哽咽起來,李逸輕輕拍了拍母親的肩頭。五奎又說,“今晚打了針,到明天應該能安靜些,不妨事。”

母子兩人千恩萬謝地送走了五奎,就在門外各自哭了一陣。母親又擔心父親,抹了眼淚回去。李逸蹲在牆角,抽了一支煙,這是他最近學會的,他覺得天真的要塌了。

李逸陪著母親守護父親到了十點,見父親喘息逐漸均勻,麵色略有緩和,才靜下心來。他本想和母親說說話,寬慰寬慰她,可母親卻隻是掉眼淚,疲憊至極,李逸不想打擾她,抽身出來,站在場院邊上看川道裏的輝煌燈火。他想哭,卻又哭不出來,任由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然後一狠心,又全部咽回肚裏。

3

素素家在南巷子的最深處。南巷子有八戶人家,素素家就像個幽深的後花園,周圍是一片舊時的墳地,經過風雨的淘洗,墓碑早已不知去向,墳頭也都基本平整了,被南巷子的人當作堆放柴草的場院。每年清明上墳,那些虔誠的子孫找不到先人的墳頭,就在場院裏用土塊壓滿白色的紙條,然後散落各處,磕頭作揖,站起來,就罵南巷子的人心眼極壞,“倘若是他們的先人埋在這裏,他們也會這樣糟蹋嗎?”於是,就有人提議夏天的時候要選個好日子,重新壘壘墳頭,可這話說也就說了,夏天的時候,還是無人來管。麥子收完了,大家照例把柴草堆放在自家占好的地盤上,站在那些散亂的墳頭上說葷話,小孩子褪下褲子,隨意撒尿,也沒人管教。

墳地的周圍長滿了碩大的杏樹,等青杏探頭,就不斷有淘氣的孩子偷偷爬上樹去偷吃。倘若是被巷子裏的人發現了,就呼天喚地地咒罵。春茂的媽對付這些小子最為潑辣,她除了大聲罵,還用土塊打他們。有時候打中了,那在樹上的娃娃受了疼,又受了驚嚇,當場就哭起來,可春茂的媽仍然不依不饒,厲聲讓他們滾下來,那孩子磨磨蹭蹭下來,就被春茂的媽當場揪了耳朵,遣送到他們的家長麵前。家長知道自家的孩子做錯了事,又惹不起春茂的媽,於是,那孩子又難免一頓拳腳,然後給春茂的媽賠禮道歉。等春茂的媽走遠了,家長才又說:“懶婆娘,杏樹又不是你家的,你逞什麼能?”可說歸說,下次見了春茂的媽,仍然道歉,說是要好好收拾孩子。然而孩子的本性,豈是家長隨便能管教了的!再者,家長也本就沒有管教孩子,有些人反而慫恿孩子故意和春茂的媽作對,因而,那些孩子仍舊偷空爬上樹去,拿了竹棍,在樹上一頓爛打,指甲芽兒大小的杏子紛紛落地,他們吃夠了,才揚長而去。

杏樹終究太大,杏子繁茂,畢竟是那些小孩子打不完的。等到油菜上場的時候,杏子黃了,遠遠就能聞到香氣,不時有熟透了的杏子落下,幹活的大人們也都搶著去吃。等全部杏兒黃了,就由春茂的媽召集巷子裏的人用長長的竹竿打落,眾人分了了事。

素素一個人在家,對這種事並不關心,無事可做的時候,她就獨自搬了躺椅,拿本書來讀,等讀倦了,就躺下,看那些枝繁葉茂的杏樹。她想,場院是那樣的幹枯,長在半山腰上的杏樹卻為何能長得如此茂盛?想著想著,她就為杏樹的力量所震撼——人一旦失卻了水分,是否也能這樣活得嫩綠持久?想到這兒,素素就為自己委屈起來,覺得人活著倒真是沒什麼意思。她就把書扣在臉上,聞著杏子的香氣,悄悄咽幾口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