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6月,天氣很熱,熱得令人心煩。完達山山脈由西向東延伸,像一條巨龍橫臥在東北三江平原的邊緣。從老爺嶺山坳裏彙聚,蜿蜒向東流淌,形成了河流名叫穆棱河,滋養著這片肥沃的黑土地。最早在這裏繁衍生息的肅慎人,曾在這裏過著打漁狩獵、男耕女織無憂無慮的生活。曆經千百年的輪回,這裏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自從“老毛子”(俄國人)開始建遠東鐵路,建煤礦,東洋鬼子扶持偽滿傀儡政府,掠奪性砍伐森林,開采地下煤炭,南腔北調的外地人源源不斷來到了這裏。他們有的是被日本人當作勞工抓來的,也有的本能生存欲望使然,苦於奔命,闖關東、投親靠友來到這裏的。那些高鼻梁、藍眼睛的“老毛子”不請自來,是衝著沙皇帝國膨脹的國家利益和自己的私利而來的。而帶有****色彩的日本***的東瀛人,更具有侵略性,像一群惡棍和強盜,貪婪地蠶食這片土地,肆意踐踏中國人的人格和尊嚴,挖空心思、有恃無恐地占有資源,並源源不斷運回國內,支持戰爭機器的高速運轉。從此這裏已經不再寧靜,慢慢地影響當地人的生活。
於是,梨樹鎮,這個曾經契丹族人繁衍生息、放牧歇腳形成的古驛站,呈現從來沒有過的“繁華”。時而穆棱河南岸的狹窄主街起伏不平,兩旁擠滿了當鋪、大車店、旅店、糧米、食品加工、鐵匠鋪、照相館、理發、飯店、戲院、說書茶館、布匹雜貨店、酒莊、藥店、油坊等眾多商家。還有眾多藏汙納垢的賭局、妓院、煙館等。當地貧民是很少光顧的,隻有那些趾高氣揚“老毛子”、東洋鬼子和偽滿軍警、地痞、惡把頭經常去光顧,尋歡作樂。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經常下小酒館或揮拳施令酗酒,或唱淫蕩難聽的小調,說下流話。疲憊不堪的人們喝醉了,鬱積在胸中的那股病態的無名火,頓時宣泄焦躁心情,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借故發作了起來,會像野獸瘋狂般相互謾罵毆打。往往輕則打得鼻青臉腫,重則打殘甚至被打死。小賭場多為聚集那些單身漢和社會上投機鑽營的小混混,在空氣汙濁的屋子裏支色子、推牌九等,群毆、砸場子、因欠錢鬧糾紛、自殘自殺在這裏時有發生。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就像漂浮在一條渾濁的河流裏,平穩而緩慢,年複一年,不知道向什麼方向流去。他們全部生活受到年深日久的侵蝕,想的和做的是老一套,誰也沒想改變,也改變不了這種生活狀態。自從日本人來到這裏,人們被蹂躪和奴役更加悲慘,在這種重壓之下,仍不指望變得好一點,因為想也沒有用,沒有一點反抗的力量,也改變不了這種欺壓,隻能忍氣吞聲,且隱隱感覺內心的不安。
已經在這裏生活20餘年的王德林,目睹了這種變化令他生厭、看不慣。黝黑的方形臉上,長著一雙大眼,不時的閃爍憤怒的目光。坐在自家臨街土木結構的山貨店內,木支架的屋頂,年深月久,往下彎曲;日曬雨淋,椽子已經腐爛,翹曲。有些地方露出破舊黝黑的窗檻,簡單的木雕,已經模糊不清。低矮的店內,沒有擺在廊下的貨攤,沒有櫥窗,裏裏外外沒有一點兒裝潢,抹在牆上的泥土裸露著雜草痕跡,一派樸素簡陋的氣象。他默默地“吧嗒吧嗒”吸著旱煙袋,一副苦悶的樣子。他抽的是“蛤蟆頭”,也就是東北特產的旱煙,一般人兒抽不了,勁兒大。據說體格孬的老爺們抽它都得先找棵大樹倚著,否則,吸一口弄得暈暈的,不造個腚墩兒就不錯了。這是王德林自家院子種的,伺弄上心,又是掐尖兒又是打葉兒的,不時地在煙根部施豆餅肥料。抽時烤幹了煙葉,搓成沫,噴點兒野蜂蜜。他盡管品著旱煙很自在,但是仍不開心,不斷地唉聲歎氣。
王德林是闖關東的後代。清末時期,王德林跟隨父母從山東半島坐船來到東北長白山,跟著老鄉采人參,來維持生活。後來,定居梨樹鎮,雖然讀了幾年私塾,但是仍幹老本行,也習慣這種悠閑自在的生活。憑借著采人參和中草藥、賣獸皮等山貨,養家糊口,過著平淡的生活。然而,日本人的到來,他們的生活日趨艱難,打破了平靜的生活。妻子趙彩雲中等身材,瓜子臉,是個心直口快、勤勞善良的女人,為王德林生了一個兒子,名叫王海強,年方20多歲,在家幫助父母打理店麵。
清晨,王德林照例穿上青色肥大的衣服,背上妻子精心製作的羊皮囊和用來防身的土槍,帶上少許的幹糧上山采人參去了。臨走時,叮囑兒子:“海強,這世道變了,和你媽在家看好店,不要亂走……”王海強正在用刷子梳理那張火紅的狐狸皮,應答:“嗯,放心吧。”
王德林走出家門,身後跟著名叫“黑子”的獵狗。這“黑子”跟隨王德林多年,很通人性,是他的好幫手和忠實的朋友。王德林來到穆棱河渡口,隻有兩隻木質的小船,船家也是本地人。對王德林很熟悉,是他的老雇主,熱情地打招呼:“老王,今天又要上山采貨?”
“是的,店裏的貨不多了,需要采一些回來。”王德林說完往船工手裏塞了幾個銅板,“走!”王德林一個箭步跳上了船,船在水中搖晃了幾下平穩後,“黑子”熟練地也跟著跳上去。搖櫓的船工,解開繩索,麻利地搖起雙櫓說:“老王啊,山貨走得快嗎?”
“不好賣啊,自從小日本鬼子來,這裏的山貨很難賣出去,外地人多數不敢來,怕被無緣無故地當成胡子、‘經濟犯’抓去當勞工,會折騰得不死不活的。你沒有聽說嗎?前些日子小日本抓了幾個山東商人,逼著他們交出銀兩,他們不從,硬生生地被日本人活活打死,扔進了狗圈裏,喂了狗。”
“是啊,我也聽說了,這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了。就連擺渡坐船的人比以前少多了,有時一天連個人影都沒有。今天幸虧你來了,我開張了,嗬嗬……”
船來到北岸。王德林匆忙地領著愛犬“黑子”向深山裏走去。
盛夏的季節,大山蔥綠,草長鶯飛。密林在風的吹拂下,發出“沙沙”聲響。山雀、山雞在驚愕中鳴叫,穿行於林中,引來“黑子”狂叫。王德林厲聲大喊:“黑子,閉嘴!”
“黑子”似乎聽懂了主人訓斥,乖乖地低著頭,夾著尾巴,不再做聲。山路越走越陡,越來越窄,被雨水衝刷得溝溝坎坎,稍不注意就會崴腳。王德林明顯覺得腳步沉重,步幅緩慢而吃力,額頭滲出了豆大汗珠兒逐漸彙成流兒。他來到一塊巨大的岩石旁,抬腿坐在了上麵,喘著粗氣。在濃黑的胡茬子上汗珠兒如倒掛秋草的露滴,前胸後背的衣服濕津津的貼在了皮膚上。手在臉上擼了幾把汗水,口有些渴,抿了抿嘴唇,抬眼望見了一泓山泉。他脫掉上衣放在了岩石上,露出寬大臂膀,黝黑的胸毛,突起的肌肉塊,一看身體就很結實。他向山泉走來,蹲下身子,手捧起清澈甘甜的泉水,喝了幾口,又洗了幾把臉,頓時感覺清爽了許多。回到岩石旁,在陽光照射下的岩石熱度烘幹了衣服,留下一道道泛白的汗漬。穿上衣服,散發著濃鬱的酸臭汗氣味兒。